浮雪 九十九

浮雪 九十九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雪山銀燕很緊張,這份緊張只比將信物交付於女子手中的瞬間要輕一點,反觀身旁女子,倒比他鎮定許多。

雨音霜大概已經猜到雪山銀燕想說的話、想做的事,他雖然耿直,卻不痴傻,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想做什麼,陷入感情的困頓時比任何人都糾結不舍,某些時候甚至比旁人更加敏感,所以,雨音霜先握住了他的手,無聲安撫。

素還真瞧見了這小動作,也不說破,輕聲問:「銀燕,你不先給我介紹嗎?」

當然要介紹,這是正事,雪山銀燕遲疑片刻,道:「前輩,這是霜,是我的……未婚妻。」

素還真彎了眉眼,在袖中化出一隻玉盒,帶着蓮紋的青岩材質,不待雪山銀燕說話,已將玉盒送到雨音霜面前,道:「霜姑娘,素某此行單調,並未多帶旁物,區區心意,望能笑納。」

這是見面的規矩,只是,不是一般見面的規矩。

雨音霜是個不拘一格英氣勃發的女子,也是個溫柔聰慧的女子,自然知道這份禮物的意思,她歡喜地收下,又歡喜地說着「多謝前輩」,最後又歡喜地問:「所以前輩已經答應了是嗎?」

答應什麼?

素還真不解其意。

雪山銀燕愣了一下,旋即臉紅道:「霜,我還沒跟前輩說!」

雨音霜歡喜的神色登時僵了僵,覺得剛收下的禮物也格外燙手起來,尷尬急問:「你還沒說?你、你沒說……那你帶我來?」

雪山銀燕有些茫然,顯然是不知道她為什麼生氣,一本正經道:「霜,我們不是現在正要說?」

雨音霜很想敲他的頭,但看長輩在前,委實不好意思動手,只好收著下頜,斬齊的短髮貼著臉頰散開,白色高馬尾貼著肩膀,有些彆扭的羞怯。雪山銀燕忍不住多看兩眼,莫名其妙倒將那緊張情緒消減兩分,他呵呵笑了兩聲,定了定神,對素還真說出了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前輩,後日大婚……我們缺一個主婚人。」

素還真驚訝地看着他:「主婚人?」

雪山銀燕嗯了聲,不再說話。

素還真:「……然後呢?」

「銀燕是想問,前輩是否願意當我們的主婚人!」雨音霜在旁看得心急,趕緊接過話頭,「按中原的規矩來說,西劍流屬於送嫁一方,是不能當主婚人的,苗疆來的人還有明日才到的客人……都有些不大適合,所以……」

這種事情不該女方來開口,雪山銀燕終於有些意識到先前雨音霜生氣的理由了,但是……

他現在更關心的是素還真的反應。

他與藏鏡人想得差不多,能讓史艷文上心的人,能保護史艷文的人,他不會有太多抵觸,尤其知道這人陪伴了史艷文十二年,帶他離開也是為保命之後,他便成了史家三子中最容易認同素還真的人。

遑論素還真本身魅力使然。

但素還真卻問:「你也是這麼認為的?」

「啊?」

素還真笑了一下,忍不住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認真問他:「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嗎?」

雪山銀燕同雨音霜對視一眼,同時點頭:「是,我們是這麼認為的。」

素還真看着這對明日新人,緩緩點頭:「好,素某答應了。」

……

時間轉瞬即逝,翌日日上三竿,正氣山莊最後一波客人抵達,連帶莫權與兩個小娃,盡數留於庄中。

素還真于山庄外站定,掐指拈訣,將正氣山莊連同周遭十里,盡數納於保護當中。

蓮影攜著史艷文升空,俯瞰整座正氣山莊,才發現前院並左右夾庭,除了史艷文門前那單獨的後院安靜些,其餘坐着人的地方無不喧鬧作響。

忽然,赤鸞長吟,縱飛入雲。

它繞着史艷文飛過一圈,又落在先前神蠱溫皇下棋的亭子中,史艷文輕笑,飄然落下。

從此刻開始,自明日太陽落下結束,任何人都不能來此打擾正氣山莊。

白衣將將落地時,素還真已從庄外來到後院,輕輕喚了聲艷文。沒有太多的猶豫,史艷文轉身去看他的臉色,素還真額上有些熱汗,氣息倒並不見紊亂。

「其實只需一個普通幻陣便可,」史艷文想起方才的陣仗,嘆道,「你何必浪費力氣,將琉璃仙境的整個大陣都搬了過來?」

素還真收斂心神,道:「幻陣不過用於一時,但琉璃仙境的大陣卻可維持數久年月,今日之後,還能再用,當是琉璃仙境的大陣最好。」

史艷文若有所思道:「若如此說來,艷文倒覺得推松岩的三重殺陣更為合適。」

「殺氣太重,恐沖了喜事,下次吧。」

「下次?」

「下次。」

史艷文似笑非笑,湊近了問:「素賢人……何時變得這麼聽話了?」

素還真勾了勾嘴角:「九界是史君子的主場,素某人在屋檐下,當然不得不低頭了。」

「那……」史艷文壓低聲音,「艷文是不是該抓住機會,試着『仗勢欺人』?」

「千載難逢之機,若是素某遇上,自然不可能放過。」

史艷文眯眼看了他一會,忽又問:「接着便準備秋後算賬?」

「噫,艷文看低素某了。」素還真不動聲色道。

「是嗎?」

素還真笑而不語。

磨蹭幾時,史艷文再不跟他調侃,不遠處幾位來客等待已久,素還真身為主婚人,小輩之間不必人人識得,但史艷文的同輩必然是要一一認識的。

不過幾步的距離,轉角時,素還真牽住了史艷文的手。

院中有很多人,下着棋的神蠱溫皇與赤羽信之介,論著武的千雪孤鳴與藏鏡人,飲著茶的燕駝龍與腳仔王,吹着風的櫻吹雪……

來得不多,卻也不少。

「諸位好友,」史艷文走進院中,「艷文來遲了,久等。」

不待眾人客氣,史艷文緊接着又道:「艷文來介紹一下,這位清香白蓮素還真,是明日大婚的主婚人。諸位見他,如見艷文。」

他即是我,我即是他。

「準備好了嗎?」劍無極在門口問。

雪山銀燕看了眼大紅緊閉的院門,深呼吸一口氣,道:「準備好了。」

「真的準備好了?」

「真的準備好了。」

「真的真的準備好了?」

「真的真的……劍無極!」

「哎呀,彆氣彆氣,」劍無極對他身後一大群人打眼色,「先說好啊,誰要是敢趁機對蝶蝶動手動腳,別怪我當場發飆哦。」

適時,風逍遙的聲音從後面響起:「啊你是在說笑嗎?對她動手動腳,你當你丈人爹是當假的天下第一劍啊?」

一群鬨笑聲。

劍無極心情好,也不著惱,從手邊拿起一串鞭炮,火摺子一撩而過,大紅的鞭炮噼里啪啦響起時,劍無極的聲音也傳遍了正氣山莊——接新娘了!

到底是年輕人。

喜堂正中,史艷文對兩側正位上的幾位同輩笑了笑,目光落在門口的俏如來身上:「精忠,你不一起去嗎?」

那廂嬉鬧聲立刻加入了女賓,俏如來搖搖頭,臉上掛着一絲笑意,看了眼門口另一邊的史仗義,道:「精忠在這裏等著就好。」

史艷文明了他的暗示,轉眼看向史仗義,奇道:「仗義?」

史仗義掃了他一眼,無可無不可道:「麻煩。」

嬉鬧聲越見接近,蓮香從後堂傳出,史艷文下意識偏頭,素還真手中依舊只有拂塵一把,從容不迫,鎮定自如。

裝的。

史艷文忍不住支起左頤,對他掩藏起來的情緒心知肚明,興趣盎然地觀察素還真的反應,他知道,素還真是緊張的,他也知道這緊張很少。

史艷文眼中的戲謔幾乎要溢出來,素還真眯了眯眼,不動聲色地對眾人道:「抱歉,素某來遲了。」

藏鏡人挑了挑眉,少見的好臉色,點頭道:「無妨。」

素還真這才將注意力放在史艷文身上,他還是那副表情,看好戲似的,素還真不急不緩,慢慢彎腰,眼裏是不下於他的戲謔,道:「等急了?」

史艷文回道:「彼此彼此。」

「想知道素某方才去做何事了嗎?」

「聽你的語氣,艷文還是覺得不知道最好。」

「哦?為何?」

「因為,你肯定會說『時機未到』。」

「這麼肯定?」

「當然。」

「哈,艷文深知我心。」

說話的功夫,嬉鬧聲已經到了兩院當中的門口,素還真站直了身,兩旁閑坐交談的佳客也止了話語,史艷文正襟危坐時,新人紅衣已來到門外。

先進門的卻是男女儐相,劍無極執了大紅喜綢,在進門前送到雪山銀燕手中,鳳蝶將另一端送到了雨音霜手中。

喜帕上的龍鳳呈祥在陽光下如要騰空,史艷文眼前一亮,赤鸞長吟,成啟禮之炮。

一擁而入的年輕人佔據了紅毯兩側,阿大阿小成了散花童子,素還真與史艷文相視一笑,拂塵輕掃,珠簾晃動,鞭炮乍響。

史艷文端坐不動,左手三位列次而下,赤羽信之介、櫻吹雪、燕駝龍,右手三位列次而下,藏鏡人、神蠱溫皇、千雪孤鳴。這場婚禮辦得急促,消息並未傳開,屈指可數的喜帖也只給了苗疆和中原幾人,所以來的人並不多,但,來客的身份從皇親國戚到江湖豪傑,足以讓這場婚禮刻骨銘心。

新人走在大紅地毯,走入眾聲祝福,走到貼著「海枯石爛同心永結,地闊天高比翼齊飛」的對聯間,走過「百年好合」這般情真意切的橫批之下,走到史艷文面前。

史艷文無來由的也緊張了。

素還真忽將手中拂塵放在了史艷文手中。

俏如來與史仗義走進大堂,各帶一個童子,阿大被俏如來護在手邊,阿小卻是自己抱住了史仗義的大腿。屋外的人都擠了進來,除了他們,還有一個稍大的修儒緊跟憶無心,站在藏鏡人身後。

喜堂不小,但坐着的人無論是資歷還是輩分都高於他們,脾氣也不是都如燕駝龍一般平易近人,自然不敢太過放肆,然而難得大喜,也比往日激動,擠在一堆,自也有顧及不到的地方。史仗義看了眼不敢鬆手的阿小,從人堆里拔蘿蔔似地拔出皓月光來,將阿小丟給他,然後將皓月光踹到赤羽信之介的身後,自己卻站在他們之後,將人擁擠的人都擋住了。

俏如來站在神蠱溫皇之後,卻是最得閑的。

史艷文餘光一掃這兩兄弟,心照不宣地笑笑,然後看向雪山銀燕。

他已經站在史艷文面前,衣裳上的紅色彷彿將他的皮膚也染紅了,緊張得額上都是汗,興許多少也有方才自混亂中搶出新娘的緣故,總之,純然的雙眼盈滿激動。新娘的臉藏在紅蓋頭下,史艷文看不見,可新娘嵌入手心的鮮紅指甲,卻是有些發白,她也是激動的。

「素還真,」史艷文不想給這對小兒女太多的壓力,於是點頭,「開始吧。」

那就開始。

喧囂漸止,滿室生香。

素還真沉聲道:「獻香!」

香煙縹緲,燈燭輝煌,新郎新娘齊登花堂。

斗升五穀,秤結良緣,以香燃盡污垢。

寅筮吉辰行合巹之禮。

「一拜天地!」

拜天地者,拜天地萬物,願天地護佑,護佑此夫妻二人,琴瑟恆久,五盡其昌。

「二拜高堂!」

拜高堂者,拜宗族親廟,願宗親護佑,護佑此夫妻二人,偕老相守,關雎不已。

「夫妻交拜!」

拜夫妻者,拜俊秀豐顏,願此心如彼心,綺緣本是三生訂,佳耦全憑一線牽。

……

誰家年少看新娘,戲語諛詞鬧一房。惱煞總來捉人臂,教將香盒捧梹榔。

喧鬧經久不散,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憶無心捧著大紅喜盒來到後院,迎頭碰上的就是櫻吹雪,她笑了笑,從盒中胡亂抓了一把給她,笑道:「前輩,這是三嫂孝敬給您的喜糖!」

櫻吹雪愣了愣,失笑收下。

憶無心繼續走,碰見了燕駝龍,又抓一把,道:「燕駝龍叔叔,這是三嫂孝敬給您的喜糖!」

燕駝龍樂呵呵收了,她又往裏走,見着人就抓一把道:「這是三嫂孝敬給您的喜糖!」

像一隻遊走花間的蝴蝶,靈巧得很。

最後,她繞到了神蠱溫皇跟前,連着盒子一併遞了過去,皺眉問:「溫皇前輩,你看見爹親了嗎?」

神蠱溫皇看着一盒喜糖,也不由得笑了笑,羽扇一指史艷文房間旁的夾道,道:「可往此路行。」

憶無心眉間一松,點點頭道謝:「無心知道了,多謝前輩!」

夾道很窄,憶無心身材嬌小尚能過去,藏鏡人一身鎧甲,不知是怎麼過去的,反正堵在了夾道盡頭。

憶無心只好用手指戳他的背:「爹親,三哥三嫂想給你敬酒,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藏鏡人讓開點路,讓憶無心看清前面的情景。

繁花過後,傾斜的桃樹下,有兩人並肩而立,史艷文嘴角噙笑,素還真以笑還之,赤鸞在桃樹上撲騰著翅膀,尾翼上的火光如花盛開。

像一幅靜止的畫。

憶無心下意識放低聲音:「爹親,他們在幹什麼?」

藏鏡人竟然嘆了口氣,神色複雜道:「你看他們的手。」

「手?」

憶無心微微眯了眼,也許距離太遠了,他看不到他們的手,她擦了擦雙眼,又仔細看,還是沒看到他們的手。

她驚了一下,又看向他們的臉,竟而隱隱約約能看見被連部擋住的桃樹枝!

「爹親!」怎麼是在這個時候?憶無心想起外面熱鬧非凡的場景,又想起這裏的詭異,心裏驀然慌亂起來,「他們……」

「不必慌亂,」藏鏡人摸摸憶無心的頭髮,安撫道,「他們的時間也許要到了,不過……總會再見的。」

「可是,三哥三嬸他們……」

「史艷文知道分寸。」

他知道,該怎麼道別。

史艷文回頭,藏鏡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天際,他閉了閉眼,靠着素還真的肩膀,深深嘆息:「時間,過得真快。」

「是啊,」素還真道,「時間過得太快了。」

「其實這樣也好,」史艷文看着自己幾近虛幻的手,「正是這樣的日子,分別才不顯得那麼痛苦……至少,安慰他們的人,不少。」

素還真默了默,從懷中拿出一樣東西,放進了史艷文的手中。

史艷文怔了怔,問:「這就是你司禮前暫離的原因?」

「說好了要給你的東西,怎能忘記?」

那是把扇子,扁舟逐流、荷底蓮影,栩栩如生,史艷文笑了笑,握緊了它,也握緊了他。

——為何要畫這個?

——一個月後,你就知道了。

「走吧,我們去告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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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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