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 九十八

浮雪 九十八

無他有瑰寶寄於上邪。

念一句白頭匆匆,求高山無棱。

自此無絕處。

「前輩,請留步!」

素還真並不急,左麒麟還留在史艷文的身上,關鍵時刻逃命是沒有問題的,況且,這裏是九界。

所以,他真的停了下來,並無半分急躁和心憂,就和那始終縈繞輕緩的蓮花香一樣,溫和地等著俏如來。

俏如來愣了一下,而後鬆口氣,佛珠在手中慢慢撥動,圓潤冰涼的珠子沒有因手裏的熱汗變得溫暖,反而更加冰冷。

「不知前輩對狩宇族了解多少?」俏如來問。

素還真看了看他,青年習慣了安謐沉靜的臉並沒有可以辨認得顯而易見的表情,不卑不亢,仿若止水。

史艷文曾說這孩子和素續緣很像,一樣善良,一樣聰明,一樣乖巧,史艷文原本以為俏如來會是和素還真最談得來的孩子,卻沒想他會成為最疏遠素還真的那個。

史仗義曾在史艷文沒看見的地方對他戲謔道:「俏如來與史艷文的關係最親,對史艷文的看重和敬仰超乎尋常,他是個在鮮血和陰謀中從不沾世事的清純少年成長為殺人不見血的深山老妖似的人物,只要他想,眨眼便會想出辦法讓史艷文選擇離你而去。」

他相信。

就是相信,才如此棘手。

這孩子從未與他提過史艷文,根本讓他無從入手,這是第一次。

只是他問起的狩宇族……

「所知不多,」素還真只能這麼說,「但目前為止,並無惡意。」

「目前為止?」俏如來沉默片刻,語氣沉重地提出另一件事,「皓月光說狩宇族厭惡人類,何以對爹親示好?難道爹親不是人類嗎?」

素還真失笑,道:「他當然是人類,」他看着俏如來,有些無奈,「他與素某紛陀利華重生無異,只因他本身便能運使自然之力,又因建木溝通人神深藏造化,對自然之力的理解和引導更上一層樓,也受其力庇護。狩宇族最喜親近自然,或因如此,他們才會對史艷文青眼有加。」

俏如來又沉默了一會兒,也許是對素還真的語氣還有些不大習慣,又也許是在考慮些其他什麼事,垂頭的模樣倒是讓素還真想起素續緣,那個明明有話想說卻礙於什麼而緘口、若無其事的樣子,那是異常乖覺的孩子才會有的表現。

於是素還真主動開口:「有話想說?」

俏如來金色的眸子微微有些驚訝,又被很好的掩飾下來,道:「『溝通人神』,實為『天梯』,『眾神緣之上天』,建木雖未高百仞,也未有華蓋鋪張,其下無音無影,但的確有鎮惡壓邪之能。道域裏的隱居前輩曾透漏,此木確實可以讓人接近『神』,後來推測,此『神』並非真神,而是令功體產生超脫,更與天地契合,所以修鍊一日千里。」

步入群山萬壑,雲霧掩山。

素還真似有所感,看向雲中某處,同時道:「此推測,為真。」艷文確實如此。

俏如來默了默,再來一句話拉回他的視線:「那位前輩還說,因其能巧奪造化,故若多行逆天之事,會有折壽之慮。」

「……」

「如果狩宇族只是看中他親近自然,那便無妨,」他看向雲中,金黃色的陽剛內力散了雲氛,冷靜地問:「若狩宇族想利用爹親奪取造化,前輩能保他萬無一失嗎?」

素還真挑眉,道:「精忠此言何意?」

他說着,同時不減動作,素還真拂塵纏住俏如來的手臂,足下蓮台綻放,帶着二人靜升雲端。

白髮飄至眼前,俏如來目光忽閃,道:「精忠只是就此一問,並無他意。」

「哈,」轉入奇峰,素還真收了神通,悄然循着心中感覺而去,「那素某就此一答,此事……素某無法保證。」

「……」

「但是,」他停在尖銳高大的、完全能遮住兩人身影的石錐之後,嘴角微微上揚,「素某能保證另一件事。」

俏如來放眼望去,看見亂石堆中,一隻火紅色的老母雞暈乎乎地倒在長耳精靈腳邊,史艷文正站在他對面,目露無奈。

「……什麼事?」

素某又看向俏如來,帶着真假難辨的一分調笑,和言之鑿鑿的九分認真:「他喜歡我。」

俏如來睜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眼前這人。

這句話怎麼聽怎麼有種你奈我何的炫耀感。

素還真竟會說這種話?但素還真偏偏就是說這話的人!而素還真……本就是可以說這話的人。

還是個年輕人,素還真但笑不語。

俏如來看他半晌,眼裏忽地射出明晃晃的不甘,他站着,腳就像被釘在地上,半步都走不動,道:「爹親從未在精忠面前哭過。」

素還真疑惑眨眼。

俏如來又道:「他也很少在精忠面前開懷地笑,我不否認,爹親因你變得更自在,也因你活得更輕鬆,半年前你在九界救了他,又在苦境陪了他十二年,幫他解決了聚魂庄,又送他回到我們身邊,我很感激。但是……這不是你能帶他遠離故土親人的理由。」

素還真無言以對。

距離太遠,他們聽不見史艷文與精靈的對話,史艷文也聽不見他們的話,俏如來金色的眸子在暗沉沉的光線下有了異樣的悵然。

素還真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先是嘆息,后是苦笑,再來才是安慰:「可惜,此事不得不為。」

俏如來竟點了點頭。

素還真有些把握不准他的意思,於是試探道:「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精靈上前,將腳邊暈乎乎的火雞放入史艷文手中,而後離開。

素還真看他不再說話,慢慢走出石錐之後,經過俏如來時,聽見了那孩子極細弱的聲音:「我尊重爹親的決定,爹親還能遇見相守相伴之人很不容易,俏如來難以狠心阻止,我只想問——你們還有多久時間?」

素還真腳步一頓,道:「很快,不過,此別應是短暫。」

俏如來身體顫了顫,道:「……我明白。」

史艷文轉過身,恰看見了他們,他沒有一點驚訝,甚至還有一點看好戲似的拭目以待道:「今日倒是奇怪,你們怎麼一起出來了?」

俏如來眨了下眼睛:「是爹親不該不打招呼便一個人出來。」

史艷文不禁挑眉,什麼時候他也成了需要人陪同才能行走江湖的人了?

素還真看了眼他懷中還暈乎乎的火雞,好笑道:「素某還道涅槃之後,赤鸞會如何威武,沒想到竟如此……憨態可掬。」

「或許還有變化也未可知,」史艷文淡淡道,有仔細看看俏如來,直看得他臉頰染上了晚霞,「方才看你們同時走出,艷文還以為自己是局外人,你們才是父子。」

話音剛落,素還真不由同俏如來對視一眼,兩頭雪白長發在晚霞前,像染了金光似的耀眼。

「呵,」史艷文笑道,「現下更像了,依艷文所見,日後定要把續緣也帶來讓精忠見一見,想來定會相談甚歡。」

「日後……」俏如來欲言又止。

「會有辦法的,」史艷文用拇指揉了揉他的臉頰,又牽起他的手,眸如清波漾開,清澈地映出他的期待,「爹親會是你永遠的後盾,無論何時何地。」

正氣山莊掛滿了紅燈籠,燈籠里的蠟燭快要燃盡,虛弱地閃着火花,隨着燈籠的搖晃而明滅不定,千里跋涉體力不支的幾位客人已入沉眠,久未蒙面精力旺盛的年輕人卻還在笑鬧。

皓月光焦急地等在門口,頭頂上的燈籠早已暗然,另一盞卻還亮着,讓他的臉半明半暗,看起來有些詭異。

但下一刻,他整張臉都燒紅似的亮起來,失望的情緒也一併蒸發。他騰地蹦起來,還沒開始說話,便被一隻火雞撲臉,那尾巴上的火光將皓月光嚇得面無人色,緊閉上眼,許久,他才發現,除了鼻子上尖利的爪子有些刺痛外,卻沒有半點灼熱感傳來。

他睜開眼,原先豆子大的小眼睛成了豎目,變得狹長而不再獃滯,亦不再死氣沉沉。

這才是它的新生。

雖然丑了點。

皓月光獃獃看了半晌,伸手在赤鸞的翅膀上摸了兩下,赤鸞高傲地抬頭,本想將他扇開,但見他眸中漸漸激動,又忍了下來。

皓月光連摸了四五下,臉上逐漸通紅,終於……

「哈哈哈哈哈!好醜好胖啊!竟然是麻雀變母雞?你的鳳凰血脈是不是太假了?哈哈哈……」

呦!

砰!

「啊!」

「噗!」

「我的娘……」

「劍無極!」

「蝶蝶……救救救救……」

皓月光只覺整個人像被烙鐵似的拳頭打了一拳,鼻樑坍塌的剎那人也像脫弓的石彈爆射飛出,眨眼就從大門到了院內,然後撞到了柱子上,四仰八叉地滑了下去。

反應過來,皓月光不由雙手抱臉原地嚎了起來:「疼疼疼疼疼!」

又聽一聲輕咳,身後穿來劍無極痛苦的聲音:「你給我起開……」

皓月光一驚,捂住鼻樑回頭,連疼痛都忘了,驚道:「你到我屁股底下做什麼?」

劍無極手心在腰上劍柄處流連,忽地往後抓住皓月光的肩膀,手腕臂膀同時用力,將人扔出去的同時自己也站了起來。

鳳蝶上前看了看他,忽然失笑,問他:「看來也沒大事,你叫得那麼慘做什麼?」

劍無極咧嘴:「蝶蝶,我都被撞飛十幾米了很疼欸,」不過他確實也沒大事,回了這句就看向皓月光,瞪眼問他,「你做啥?」

皓月光悶哼,算是看清了形勢,乾笑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喝着醉的年輕人湊過來,笑道,「他骨頭硬,撞不死。」

「閣下是……」

「啊,我?在下風逍遙,跟狼主一樣,來自苗疆。」

劍無極撇嘴,握著刀柄轉頭往門口看:「怎麼?大晚上還有人來正氣山莊鬧事?」

「不是不是,」皓月光小心翼翼地張望,「不是人,是一隻火雞。」

場面不知為何靜了靜,連稍遠的神田京一幾人都看了過來,奇異地問:「火雞?」

皓月光謹慎道:「不不,錯了,不是一隻雞,是只鳳凰!」

劍無極愕然驚嘆:「你比我有膽。」

「真的是鳳凰……你們幹嘛這麼看我?」

東瀛眾人的表情有點難以言喻,苗疆來的風逍遙悄悄和他打着手勢,皓月光皺眉,風只好作罷。

正此時,一縷火光竄入,在眾人眼皮底下跳到了皓月光頭上。

趾高氣昂地散發壓力。

場面更靜。

許久,許久。

劍無極失聲叫道:「居然不是赤羽,真的是火雞?!」

話音方落,人又被踢倒在地,神田京一收回腳,憋了憋笑,到底沒憋住:「這也叫鳳凰?!哈哈哈哈……」

皓月光下意識替他惋惜。

果不其然,下一瞬,頭上沒了重量,而神田京一卻倒飛而出,衣川紫下意識追了出去。

場面第三次靜下來。

赤鸞優雅地站在場中,上揚的鳳眼開始四處打量,又盯住了忍笑忍得十分辛苦的風逍遙。

蠢蠢欲動。

……

「啊!」劍無極的聲音。

「速度不差,但是,你能追的上——噗!」風逍遙的聲音。

「哈哈哈讓你裝!現在……我靠!別追我啊!」神田京一的聲音。

「救命啊!」皓月光的聲音。

「噢偉大的鳳凰,請往你右邊看。」被吵醒的史仗義的聲音。

「二哥!你別鬧了!」被吵醒的雪山銀燕的聲音。

「哎呀!撞上了!讓讓讓讓……」

雜七雜八的聲音交錯在一起,充滿活力,十分鬧心。

赤羽信之介眉峰跳動不停,穿衣出門,抬頭瞬間,便看見牆頭上戴着半片銀質面具的持刀女子對他道:「要去嗎?」

「太失禮了。」

「確實。」女子躍下牆頭。

赤鸞應該是一隻雄鳥,而且是一隻很有個性的凶鳥,女子一律安全得很,衣角的翻動都是男子腳底風所帶起。看清赤鸞並無傷人之心后,女孩子們乾脆坐在一旁看起好戲,看得興起,銀鈴般的、柔風般的笑聲便此起彼伏,霎時好聽。

一說:「劍無極,你的速度慢了。」

又說:「神田京一,這是你第三次倒下了。」

再說:「你們看,無心和新娘也出來看戲了。」

或喊:「小玉,坐這裏來!」

總之更加嘈雜。

赤羽信之介腳步越來越快,臉色越來越無奈。

他的腳踏進前院這頭時,俏如來的腳步也踏進了大門,他的頭避開橫飛如暗器的落葉時,素還真剛攔住史艷文眼前的石子,他說出「安靜」時,史艷文道:「赤鸞,回來!」

史艷文同赤羽信之介尷尬對視,中間隔着臉朝地的皓月光、仰著腰的風、一臉正經的雪山銀燕、興奮戲謔的史仗義、撞在一起的風間始與神田京一等人。

赤鸞縮回史艷文懷中。

赤羽信之介收回視線,摺扇在手中發出輕微的碰撞聲,一下,又一下,眾人不由齊齊咽了口口水。

「……太失禮了,西劍流,」他輕輕抬眸,不緊不慢道,「除霜之外,西劍流所有人……」

他明明說的是西劍流,但不屬西劍流的其他人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正身站定,靜候發落。史仗義是唯一的例外,他還想在亂勢上再添一把火,卻被史艷文適時打斷。

「赤羽先生,難得大喜日子,他們鬧一鬧也無妨,何況,此事是艷文管教不嚴而起,先生就看在艷文的面子上,莫再計較了吧?」

親家出言相勸,自然是要網開一面的。

何況他又聽史艷文道:「再說,赤羽先生,我看他們……應該也不是故意的。」

確實不是故意,各人看了看自己的狼狽之處,連連點頭。

赤羽信之介再細看幾人,也有些好笑,卻正色道:「如此披頭撒發,成何體統?下去梳洗。」

「是!」眾人揚起笑容,「多謝軍師!多謝史君子!」

史艷文自然點頭。

說着,看戲的跟着唱戲的一起離開,窸窸窣窣的歡笑鬧騰又慢慢傳過來,大多是嘲笑。

劍無極跟着鳳蝶離開,史仗義伸著懶腰上了房頂看星星,雪山銀燕和霜上前,道:「爹親,你回來了。」

「嗯,」史艷文看看他們拉着的手,笑道,「你們也早點休息,後天你們還有得忙。」

「我知道,」雪山銀燕頓了頓,道,「只是有件事想和前輩商量。」

史艷文眨眨眼:「……和素還真?」

雪山銀燕點頭,問素還真:「前輩可有時間?」

素還真眼中笑意一閃,與史艷文打了個眼色,笑道:「不會。」

「多謝前輩,」雪山銀燕牽住霜的手,「前輩隨我來。」

史艷文挑眉:「真么着急?」

雪山銀燕求助似地看向俏如來,俏如來掩嘴笑了一下,道:「爹親,我們和赤羽先生到涼亭那裏吧。」

不刻。

史艷文、俏如來、赤羽信之介落座於後院涼亭,赤鸞在赤羽信之介面前停住,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這一人一鳳在外形顏色上很是相似,赤羽信之介的佩刀也有鳳凰火紋,這就是皓月光被西劍流眾人怪異相看的原因了,他們都以為皓月光說的是人,而非確實存在的鳳凰。

徒增笑話。

「西劍流內部之事,艷文妄自插手,還請見諒。」

「哪裏,」見面起至現在,史艷文已經表達過兩次歉意,赤羽亦有些無奈,道,「誠如史君子所說,難得大喜,有一無二,赤羽不該太過苛責。」

「年輕人總要活絡些,便由他們鬧去,鬧夠自會歇下,」史艷文斟茶道,「有時太過,略一提點,算不得苛責……請。」

「多謝……史君子這句『年輕人』,實在叫他們汗顏。」

「赤羽先生取笑了。」史艷文忍俊不禁。

赤羽信之介略略沉吟,開始談正題:「正氣山莊佈置得如此莊重,史君子有心。」

「該然。」

「但有一點不解,望史君子不吝賜教。」

史艷文愣了愣,想是正氣山莊哪裏出了錯漏,忙正色道:「先生請說。」

「史君子不必緊張,」赤羽信之介彎了彎眉角,若有所指地掃了眼前院,「赤羽只是想知道,後日拜堂,史君子可選好了主婚人?」

史艷文下意識望向俏如來。

俏如來卻秉持着神佛無悲無喜的姿態問他:「爹親覺得呢?」

俗語有言,老大難。

史艷文眨了下眼睛:「精忠……」

俏如來也眨了下眼睛,見自家父親那張比自己還要年輕的臉上露出了些許難過,慢慢側過頭,無奈道:「俏如來以為,此事,端看銀燕與霜的意見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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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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