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議事會

第一章 月議事會

永樂四年,四月初一,直隸廬州府合肥縣城外一座大宅院。

偌大的庭院之中,並無一草一木。前院全以青石板鋪地,零星散佈着一些木人石鎖兵器架等物。院落大門外聚集著七八十人,形色各異,有粗布草鞋的農夫和漁人,也有大腹便便的地主商賈,還有身着勁裝的江湖人士,甚至能看到幾個衙役的身影。這些人寅時不到便來了,現在卯時已過,或翹首以望或席地而坐。院外人雖不少,卻並不嘈雜。來這裏的人,多少知道點規矩。

院內大約三十餘人,一水的深藍色蜀山幫幫服,黑底紅紋束額和鐵扣腰帶表明了他們幫中中層管事人的身份。一場爭執發生於一個乾瘦老者和體型健碩的中年人之間。

「張老,上個月四起,這個月八起,你酒管搞出事情來,全讓我民管擦屁股,還連粗紙都不給一張,我拿手擦?」

「王管事,話別說得那麼難聽。到底是誰的事,上有督捕司下有幫規,不是你我二人說了算的。」

「好,張老,那你說,督捕司哪道公文還是哪位大人說了,酒管的場子出了事歸民管管,幫規又有哪條規定,酒管出事要找民管?」

「王管事,幫派與老百姓之間有誤會,本來不就是民管負責解決,這一點沒有什麼疑問吧。」

中年人臉漲紅了:「你!那你張管事家牛被偷了,難不成也要找民管?」

老者眼皮耷拉着:「那要看了。武人偷了呢,是幫內的就找刑管,是幫外的就找外管。老百姓偷了先報官,看官府怎麼說。」

中年人大聲叫道:「那些捕役他們管個屁事!還不是能推就推!」

「吱呀」一聲,當中那間屋門開了,裏面走出一個身着短褂,正在穿衣,睡眼惺忪的中年人。此人便是蜀山幫首席長老馬義長。

眾人齊刷刷向他望去。

「吵什麼呢?」馬義長擦擦眼角的眼屎拖着長腔,隨後小聲嘀咕,「昨晚喝多了,怕早上起不來,就睡這兒了。」

王管事搶上前一步抱拳道:「馬長老,月議事會上本不該提這事,可他酒管實在欺人太甚!王二在此斗膽請馬長老主持公道!」

馬義長面無表情:「知道不該提為何還要提呢。說說吧。」

「元年以後,往來商旅漸增,總有那摸不清路數的渾人,在酒管轄地或找茬或撒酒瘋。馬長老,咱們酒管的作風,你應當是清楚的,哼哼,當真是快意恩仇,斷胳膊折腿那是家常便飯!別人告官,府衙推給督捕司,督捕司又推回給衙門讓直接找蜀山幫,不知從何時起,民管來收拾爛攤子就已成了慣例!原來月把兩月有那麼一回,也就罷了,可現在酒管越發肆無忌憚,三月份一共出了八起啊馬長老!兄弟們啊,八起啊!武民糾紛武讓民,事主全都是我們去安撫,完全跟他們酒管沒屁相干!最近這個,是大通號一個分號的掌柜,天天就躺在衙門對面的客棧裝死,開口就是白銀五百兩,否則面都不讓見!實在沒辦法,只好報到幫里,幫主就給了兩句話,一句是「這個你好意思在議事堂提么」,一句是「遇到事情都這麼解決還要民管做什麼「,長此以往,我這管事還怎麼干?百姓,官府,督捕司又當如何看待我蜀山幫?說到最後,王二張開雙臂,義憤填膺。

酒管張管事這時候來了一句:「據我所知,這件事不是已經解決了。」

「解決?」王二高聲叫道,「拿什麼解決的?幫主的臉面!蜀山幫的臉面!還有我蜀山幫兄弟的血汗錢!習武之人,怎能不知忍一時風平浪靜的道理!起碼,最起碼你得安排些有眼力見的人管你那些酒樓客棧!」

「馬長老!」張管事上前一步面對馬義長沉聲道,「張成功做酒管管事十三年,今天還是頭一次聽人說我用人不當!」

馬義長立刻斥責王二道:「張管事是幫里的老管事了,怎麼用人輪到你來說?你說話給我注意點!不過張管事,單就這一件事來說,打了大通號的人,似乎……這個……確實不妥啊。」

張成功冷笑一聲:「呵,馬長老,打了大通號掌柜,確實不該,這一點老張承認。並且,老張也被議事堂罰餉一個月,這個,知道的人怕是不多。」

「哦……」見張成功停頓,馬義長介面道,「有這個事?反正我是不知道。王管事,既然張管事已經受到處罰,你還提這個事做什麼?」

王二一時語塞,剛待開口,張成功又道:「在我酒館的場子吃住都要比普通地方貴上三成,為何來往商旅仍是絡繹不絕?還不是因為我蜀山幫的金字招牌!外地來的都知道,在我的酒樓,吃飯點菜不用問價。在我的客棧,睡覺枕頭底下不用藏刀!不錯,是有不少人在我的場子挨過打,可挨打的都是該打之人!仗勢欺人的,調戲女眷的,意圖偷盜的,甚至還有那想壞我規矩砸我招牌的,我的確是一個都不客氣!若我酒管的場子如你王管事說的那般不堪,還能如此興旺?」

一番話說得是底氣十足,字字鏗鏘,聽上去沒有半分破綻。有少數人開始小聲議論,點頭稱是。不過在場者大多數人都一副靜候下文的樣子,個別年長的嘴角上翹微微搖頭,很不以為然。

王二氣極反笑,大喝一聲:「說得好!那從今往後再有類似事情,便麻煩衙門的老爺秉公斷案,再也不用我民管多事了!張大管事,如此可好?」

「王二!你怎麼說也是一管管事,說話怎恁沒分寸!」馬義長怒聲道,「你有話便好好說!今天這麼多人在這,是非自有公論!」

事實到底什麼情況,在場的人絕大部分都清楚,馬義長自然也清楚。酒管的店生意好,首先是沾了蜀山幫的光——府幫的標記就印在招牌上。再有就是市口沒得挑,城內大多客棧無處安頓大隊車馬,城外的客棧無論是路口處還是地勢稍高之處都是蜀山幫的。他老張把這全歸功於自己,在場的管事沒一個信服。另外所謂該打之人,甚至還包括了「意圖」偷盜,這說到哪兒也說不過去吧?還把「壞規矩」和「砸招牌」放一起來說,表面上沒問題,可事實上誰知道店裏跑堂的說的一句話就是「規矩」呢?

一旦沒當回事,就被當成「砸招牌」的了?當然,老跑江湖的自然曉得,不會去犯忌,可酒管對客人太過「一視同仁,童叟無欺」了。

馬義長這通火,表面上是對王二發的,其實卻是在提醒王二,事實情況大家都清楚,如果被氣昏了頭反而上了張成功的當。當然,也確實有點怒,怒其不爭。當管事已經兩年了,本來辦事能力還算可以的,可遇到這種事還跟毛頭小子一樣,在張成功面前落盡了下風。

可憐王二每次一開口就被馬義長訓斥,完全懵了,完全沒聽到馬義長讓他「有話好好說」,滿腦子都是「馬長老今天是怎麼了」這想法,嘴裏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張成功得勢不饒人:「口口聲聲上有督捕司,酒管這類事情,一開始就是督捕司下令由民管解決,你做民管管事時間短不了解這不怪你,你不了解還不知道問問前輩?還開始月把兩月才有一回,你說的開始是指民管的開始還是酒管的開始?遇到了硬茬子就叫苦,哼哼,老張認為幫主所言極是!還有,花了幫里兄弟的血汗錢你心疼,難道這個錢由我酒管出,我酒管的錢就不是幫里兄弟的血汗錢了嗎?還是說,我酒管的錢我捂著不花,最後被我張某人裝回家了不成!」

「那是,酒管的錢也是血汗錢,不錯!」一個蒼老的聲音,一看,說話人頭髮稀疏滿臉皺紋,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乃是軍管管事柳事成,。

張成功一看有人公開支持自己,連忙對柳事成躬了躬身:「柳叔,可對?對吧。」

就在張成功覺得精神百倍準備對王二再度大舉攻伐之時,柳事成小聲嘀咕了幾個字,字字清晰入耳:「流汗,流血倒未必。」

張成功一口氣瞬間泄了,他瞬間想起,這柳事成年輕時是出了名的多管閑事口無遮攔,又做過外管和運管的管事,自己剛剛的話應該是得罪這老頭了,因為畢竟外管和運管都是刀口舔血的活計。這不冷不熱不咸不淡的一句話彷彿點了張成功的啞穴,張成功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本來節節敗退的王二趁這當口終於緩過來了,對馬義長一揖到底:「馬長老說得對,是非自有公論,月議事會上無需作口舌之爭。屬下懇請馬長老向議事堂提案,從今往後,酒管與民管設一聯合辦事處,專責此類事件,處理結果由二管事處共同承擔。若議事堂不能通過,則請求幫里增派一位副管事到民管,專門處理酒管相關事務。」

馬義長眉頭緊鎖,心中苦笑。酒管和民管都是管事處,可酒管在幫中的地位豈是民管比得了的?酒管是四大開山管事處之一,僅排在復管、護管之後,蜀山幫最困難的時候全幫都靠酒管養著,就是現在,全幫好幾個能掙錢的管事處,一年到頭算下來酒管的收入也佔全幫三分之一強。而且酒管里的人十之七八都是功勞戶,功勞戶那都是上輩就在幫里,跟韃子拼過命的,一言不合真能叫自己下不來台。馬義長從內心來說不喜歡王二,不大不小的事情上綱上線,扯什麼幫派的名聲,動不動說什麼不幹了。這不,說是兩個請求,其實等於說這種事我王二以後反正不管了,擺明了說要撂挑子。這件事說到底,還是王二覺得自己丟了面子,再加上王二是內幫的,管事這個位子是一步步爬上來的,對功勞戶肯定有些積怨,現在幹了兩年感覺自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級別也夠了,這次的事情他又覺得自己占理,一些別的情緒就藉機一下爆發了出來。

馬義長咳嗽一聲道:「這個,幫派各管事處之間,這個,本就要互幫互助,要互相扶持,通力協作,這個,辦事處一事,有些多餘了吧。當然了,這個情況,我還是會向議事堂反映的。管事處之間矛盾可能會有,有了矛盾,咱們想辦法給它化解了,對不對,臉紅脖子粗也解決不了問題。張老,你們酒管是老大哥,在有些事情上要讓著兄弟部門,對不對,王二年紀輕,有時候說話做事有點不妥當,你多包涵些。王二,自設民管起你是第一批進去的,干到現在時日也不短了,有的事情要知道變通。這件事過去就過去了,下次一定要多商量,多坐下來商量,對不對。」

張管事應了一聲,退到了人圈裏。王二一肚子牢騷,但一看馬義長這個態度,實在是不好再說什麼,一跺腳,也退下了。

蜀山幫的月議事會,在馬義長任長老之前,一向是例行公事,何故?大事長老說了不算,得上報議事堂,小事管事處自己就能解決。至於不大不小的事嘛,在長老那裏非大即小,不存在。究其原因,還是因為長老沒有實權,跟各管事處也不是直接的上下級。這位馬長老則不同,他是十幾年前南京督捕司直接派駐蜀山幫的,後台硬,人又精明,會來事,來了沒多久就跟幫主副幫主們以及議事堂達成了默契,有了自己說話算話的一畝三分地,比如說這月議事會。在議事會上,馬義長決定的事情,報給議事堂,議事堂也不會反對。當然了,一些不便解決的事情,馬義長也可推給議事堂,所以馬義長處理起事情來非常靈活。

各管事處之間有點矛盾是常事,真鬧到無法收場自然有議事堂出面仲裁,在月議事會上有人提還是頭一遭。馬義長看似低調勸架,其實在有些人心中這位馬長老已有僭越之嫌了。

復管管事余大敏咳嗽了一聲,沒說話。復管在蜀山幫地位超然。何謂復管?復者,復我河山。大明開國近四十年,復管自非彼時,現在的復管主要負責功勞戶的鰥寡孤獨。余大敏年近八十,脾氣仍然火爆,凡是跟他復管有關的事情他一人說了算,誰的面子也不賣。據說洪武年時有一任幫主要削減復管的開支,被余大敏當眾抽了幾個耳光,幫主當時屁都不敢放一個,事後召集議事堂商討如何換掉這個復管管事,還沒商量出個結果幫主他爹爹來了,罰幫主跪下又扇了十幾個耳光。好在余大敏也只管他復管的事情,所以人緣並不差。這月議事會他到場完全是給馬義長面子。至於他為什麼要給馬義長面子,那是因為他的大孫子太爭氣,年紀輕輕就入了督捕司,他是給督捕司面子。

「呵呵,既然這樣,老夫也有話要說。」說話的是護管的管事徐萬金。老余沒事,就輪到他了。

馬義長一愣,聽這徐萬金口氣不對,什麼叫既然這樣?難道他護管也跟哪個管事處有摩擦?如果是他提出來,那今天自己是必須得罪一個人了。徐萬金比余大敏歲數稍小,資歷輩分跟余大敏是一個級別的,對他,馬義長無法像對王二那樣糊弄過去。

徐萬金走出來對馬義長一抱拳:「馬長老,敢問何為我幫立幫之根本。」

馬義長頭皮發麻,心裏暗罵,卻不得不正色道:「自然是忠、義、信三字。」

徐萬金沒等馬義長那個「義」字說完又道:「可我蜀山幫即將失信於百姓!」

馬義長無奈了。這,真不能怪徐萬金。徐萬金是戰爭年代過來的人,那年頭,大家說話都這樣,不管什麼事情都是通天大理開路。徐萬金人稱徐老怪,怪起來就像現在這樣,說到最後也許就是個什麼雞毛蒜皮。

在場人都知道徐老怪,只等下文。

徐萬金見人沒搭腔,也覺無趣,直接說主題:「近一年多來,我護管護院走了三百一十二人,目前已有一百餘戶人家我們護管無人可派!只怕再過幾天,老夫我,就得去給人看門護院了!」

余大敏乾笑兩聲:「徐管事,人,都去哪兒了呀?」

余大敏這一問也算及時,不然一眾人肯定要「何出此言」、「徐老息怒」廢話個半天。

徐萬金嘆了口氣道:「十之八九去了外管和運管!」

外管月錢多,運管油水多還有補貼。護院因為主人家管飯,所以每個月幫里除按身份發的定錢外只發二百錢。

外管和運管管事都不言語,彷彿不關他們的事。

余大敏也輕嘆一聲道:「現在的年輕人,有點本事就不安分的太多了,誰願意去當個護院?家裏長輩也希望他們出去闖闖。」

徐萬金看了余大敏一眼,有些不快。到了他們這個歲數,有時候說話不需要考慮太多,習慣了。徐萬金四十歲上得三子,一個都不在護管。

馬義長是真難開口接話。徐萬金和余大敏一樣,都可以算是德高望重,但越是這樣,時間長了,說話辦事反而有點欠考慮。本來外面就有傳言,說蜀山幫上四管跟下八管不和,王二在會上發難也就罷了,徐萬金也跟後面就來這麼一出,可以說極不妥當,大有在議事會上跟下八管決一死戰的架勢。

現今幫中功勞戶已經跟第一代不同了,為什麼呢?比如說當年老王帶兩個兒子打過仗,戴着大紅花回家了,那他兩個兒子的身份自然也是功勞戶,這大家都沒話說。可關鍵是老王總有些七大姑八大姨九叔公,一打聽說,啥?朝廷發餉?吃皇糧?那不行,小王,我就這一個兒,你怎麼也得幫這個忙,把我兒也弄進去。你們幫里缺燒鍋做飯的嗎?把我也弄進去算了。老王天天被這些親戚煩得不行,那天正好遇到老張和老李,兩個人也是為了這個事愁眉苦臉,三個人一商量,決定去找幫主。幫主哈哈大笑說這算什麼,咱們都是開國功臣,朝廷答應咱們只要是咱們看得上的生意隨便做!於是本來兩百多個人的幫派變成了五百多人。這多出來的人自然不能拿朝廷的餉銀,但怎麼說也是功臣們的親戚,除了餉銀外也享受功勞戶的待遇。過幾年,幫里發現吃不消了,要求裁掉一部分。對不起,沒那麼容易,首先幫主自己就弄了好幾十人進來,要裁幫主先裁,不然咱們就戴着大紅花到南京去鬧。幫里和督捕司都沒辦法,只好說這樣吧,就現在這麼多人,一個傳一個,不能再多了。又過了幾年,老王歲數大了,想提前安排一下身後事,就和兩個兒子商量:咱家就三個功勞戶,我有五個孫子,我這個身份傳給誰呢?老大說,爹,我有兩個兒子,我自己的這份就夠了。老二說,大哥,我說句話您別生氣,你家老大實在不是練武的材料,人也太老實了,爹的身份就給他吧,你自己的還要給你家老二。老王家老大的二兒子是個殘廢。

所幸,府幫的差事,吃不上皇糧吃上公糧也不錯,功勞戶們不堪用,便找有用的人來。后招這一批與先前非功勞戶的那些合併,稱「內幫」。這內幫的身份,即便待遇與功勞戶們相去甚遠,尋常百姓也是趨之若鶩,蜀山幫還是能擇優而用。開國不久這段時間加入蜀山幫的內幫兄弟,團結奮進,與開國功臣們一起把蜀山幫整頓得好生興旺,新設的外管、運管日進斗金。同時,內幫兄弟對功勞戶們的優厚待遇並無不滿,一來是天下初定,天下是功勞戶們打下來的;二來,天下初定,百姓但求安居樂業,足矣。

然而,時日一久,人總會變的,何況這是一代人的時間。功勞戶越來越無能且好逸惡勞,內幫兄弟經過這幾十年,功勞苦勞也攢了一大把,外管、運管、刑管的內幫兄弟算起來一共也折了不少,可功勞戶就是功勞戶,內幫就是內幫,內幫身份做到管事的位置,就已經到頂了,無論如何進不了議事堂,再往上就更別提了。

內幫對功勞戶不滿,功勞戶自然也能感覺到,於是就相互不滿起來。

馬義長沉吟了一會兒道:「歷年來,各管事處從護院裏挑選可用之才都是不成文的規矩,徐老,這個理沒什麼好挑的。再說現在這太平盛世的,路不拾遺不敢說,夜不閉戶咱廬州府各縣城還是差不多的,對不對。當然了,祖師爺許下的話,我們斷不可敷衍了事。現在這樣,徐老,一共有多少護院需派遣的,你給個數給我,由護管去找同樣多的外幫來頂他們位置,月錢由幫里發。不知您意下如何?」

徐萬金抬頭看天,不置可否。

一看徐萬金這態度,馬義長一點也不意外。一開始聽之任之,到了這時候才說,不就想多要點好處。馬義長沉吟片刻道:「護管每月經費還照舊,這個由我去議事堂提。」

徐萬金這才「嗯」了一聲,看了馬義長一眼,點了點頭。

馬義長咳嗽一聲,朗聲道:「各位,今天外面人特別多,咱們自家的事情先放一放吧。門口的兄弟,放人進來吧。」馬義長因其身份,在幫中一貫保持中立姿態,因而有了一席之地,今天這兩樁事情雖然都草草了結,但是明顯都向著功勞戶,難免會讓一些人心生不滿。如果這個時候能有個心腹能給自己找個台階下,那是再好不過,可馬義長親手提拔並在場的只有一個民管的王二,還有一個內管的理事,都沒有這個能力,就怕到時候畫虎不成反類犬。

蜀山幫眾人都沒有離開,馬義長在幫里幫外口碑極佳,就是因為在他的月議事會上大部分問題都能現場落實解決。

門外先是一陣騷動,門外的人都沒想到這麼快就可以進來,手忙腳亂的排隊,吵嚷聲不斷。好一會兒終於進來三個人,頭上皆戴黑巾,看裝束應該是巢縣黑水幫的。

為首的中年人進來就作了個四方揖:「在下黑水幫傅通,見過蜀山幫各位英雄。」

「哼!你這人……」蜀山幫中一人怒視傅通道。

「哎——,」馬義長擺擺手,皺眉道,「這位朋友在黑水幫居何職啊?」

傅通先是看了準備斥責他那人一眼,然後對着馬義長你囁喏道:「啊,這個,我在我們黑水幫……」傅通身後一青年人抱拳道:「這是我們副幫主。」

「胡扯!」還是那個人,這次站了出來指著青年人,「黑水幫幫主我認識,既不叫傅通,也不是這個人!你們是什麼人?」

一聽這話,幾個年紀較輕,職位不高的人立刻逼了上去。

從傅通三人一進門就準備發難的這個人叫羅三虎,是外管的副管事。若是蜀山幫一向如此待人,這月議事會也不會門庭若市。羅三虎正因為方才的事情心裏不大痛快,又大概知道這幾人所為何來,所以才有這般反應。

巢縣隸屬廬州府,自然沒有駐城幫派,黑水幫一直以來都只是巢縣本地的小幫派。大明開國后蜀山幫被朝廷定為廬州府「府幫」,像黑水幫這樣的,自然就沒什麼發展空間了。聰明點的一開始就歸附了蜀山幫,不歸附的雖不能像蜀山幫這麼興旺,卻也有些營生可做,吃穿不愁。

傅通一進門說話就有問題。府幫轄區內的小幫派見到府幫的人自然不能直接稱「某某幫」,因為府幫是「上幫」,一般自報家門時前面要加點詞,像「廬州府治下巢縣黑水幫」,這樣沒問題,直接說「黑水幫」,讓人有跟蜀山幫平起平坐的感覺。尤其在這種正式場合,這是起碼的規矩。再者,報姓名之前通常要加上職務,上對下可以不報,下對上則必須報,如果不報,要麼就是此人大名一出如雷貫耳,要麼,就是不懂規矩了。當然了,在其他地方不懂規矩,最多遭人輕視、恥笑,可在這蜀山幫的議事會上,你黑水幫派了這麼個不懂規矩、上不了枱面的人過來,是什麼意思?

馬義長嘆了口氣,對羅三虎後來的有意刁難也未加阻攔,只是心中疑惑這麼個人這麼會當上副幫主?難道這什麼黑水幫如此破落?

黑水幫在蜀山幫轄區不錯,可真要說管轄也輪不到蜀山幫,而是廬州督捕司。蜀山幫對這種小幫派,不需要很多接觸,自然也不需要太多了解。

傅通一看這陣勢,汗都出來了,急忙結結巴巴地解釋,連什麼「大人」、「小人」都出來了,蜀山幫的人看他這模樣也都釋懷了,不少人捂嘴偷笑,連開始幫他答話那青年人都直搖頭。

馬義長咳嗽一聲道:「傅副幫主,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傅通道:「哦,回馬長老話,敝幫去年與貴幫外管羅管事商定,與貴幫合作在巢縣與廬州交界的馬龍山一帶開一條山路,說好了蜀山幫七,我們五,只是……」說到這兒,又有點吞吞吐吐。

「五七開?」馬義長看向外管管事羅世佑。

羅世佑斜了傅通一眼,走出來道:「馬長老,五七開就是一年裏我們收七個月過路錢,他們收五個月的。東邊縱貫南北有許多小山,來往商旅穿行山中行路極難,有時還能遇到盜匪,我蜀山幫自然不怕,可其他人就不好說了。總之,修路是好事,但也要經府衙、督捕司許可。過路錢怎麼收,收多少,都要上面議定。所以,此事還未最終決定。」

傅通一聽,急了:「什麼叫還未決定?是羅三虎副管事親口說的,說讓我們只管開工,其他一切事宜由蜀山幫負責,羅管事,這個您沒給忘了吧?」

羅三虎大聲說道:「是我說的,不過你們幫主是說修路造福鄉里,順帶看看能不能上報。我不說你們先修我能說什麼?難道還能不讓你們做好事?我答應你們幫主到上面問問,我答應包能辦成了?要不要把你們幫主喊來我們當面對質?」

馬義長大體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道:「什麼對質不對質的,三虎,來者是客。傅副幫主,這個路的事情,官府那邊不是問題,你直接說你的來意吧。」

馬義長清楚,找府衙要批文基本無望。即便這兩年朝廷管得鬆了些,大小官員只要打點好了都好說話,可這件事事雖小,性質卻不一般。我出力修路,你願從這過就給錢,合情合理,但不合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官府最多睜隻眼,閉隻眼,怎能批准?如果傅通是來要個準話,要看憑據,那馬義長今天必須來個開門黑了。

傅通忐忑不安道:「馬長老,是這樣,據我們幫主說,官府這邊由貴幫打點,修路的費用嘛,我們管一頓飯,貴幫支工錢。只是這工錢……」

羅三虎不耐煩道:「工錢我說不給了嗎?你……」

馬義長打斷羅三虎:「工錢結了多少了?」

傅通道:「從去年開工到現在並未結算。說實話,我們黑水幫自己兄弟也還罷了,只是民夫散了大半,您看這……」

馬義長對羅世佑道:「他們上多少工你們外管有監工記錄吧,你找人帶他們去核算一下,先支一些給他們吧。一半吧,行吧。」

見羅三虎磨磨蹭蹭欲言又止,羅世佑瞪了他一眼道:「還不快去!」

傅通一通千恩萬謝,跟着羅三虎從後門出去了。能要到一半工錢傅通當然喜出望外,按常理,僱人幹活,沒完工時僱主只管飯,中秋、端午、年關結少部分錢過節。傅通本就不是什麼副幫主,就是一個幫里管賬的。黑水幫就幾十個人,根本也沒什麼副幫主,內外大小事務基本都是幫主一人操持——當然一般也沒什麼事務。這次來,完全是被人追着要工錢沒辦法了才來試試,那些民夫才不管你,到月底就要關餉。巢縣不如合肥富裕,民夫工錢自然也便宜,傅通他們再給分個青壯老,平均下來一人工不到五文,而蜀山幫給黑水幫是按十文一人工,扣掉伙食算起來黑水幫還落下不少好處。所以別看黑水幫幹活還只佔小頭貌似吃虧,其實是穩賺不賠。

那這麼說,蜀山幫又要打點官府又投了這麼多錢下去一年只比黑水幫多收兩個月的過路錢,好像有點虧?怎麼會!先不說這條路給蜀山幫自己提供多少便利,也不說萬一哪天蜀山幫得罪了什麼人被人把事情捅上去——這種事真的是可大可小——還能找黑水幫背黑鍋,就說這七個月是哪七個月?當初商談的時候沒明說,那不就是到時候再說了……當然,這些問題黑水幫即使考慮到了也不會太在乎,反正已經賺了。

羅三虎前腳剛走,早在門口張望的兩個官差就進來了,一邊朝裏面走一邊掏書信,很着急的樣子。

馬義長往前迎了幾步笑道:「喲,洪捕頭,稀客稀客,有什麼指示直接派人去總堂下達一下不就好了,怎能勞煩您親自到我這議事會上來呢?」

洪捕頭也不寒暄,只拱拱手急道:「馬大哥,是急事兒!刑管二位管事都出遠門了,只好找你來想想辦法。」

馬義長收起笑容,肅然道:「難道與我蜀山幫有關?

洪捕頭重重嘆了口氣:「昨天半夜得到消息,說浮槎山腳下一戶人家,被人滅門!兇手是你們蜀山幫的人!我來,就是想請蜀山幫幫忙緝拿兇手。」

「確實?」

「已經查實。」

「幾個時辰就已查實?」

「兇手與受害者是世仇,留下血書,字跡確系本人,並已潛逃。」

「兇手叫什麼名字,哪個管事處的?」

「張健,廬陽武館的。」

「武師?」

「學生。」

「啊?」馬義長眉毛一挑,「學生?學生與我蜀山幫何干?對不住,失言了。洪捕頭,你可能忘了,武館的學生,並不算本幫的人。百姓子弟如無人引薦且非武人想入幫,須在武館習武,直到授藝武師許可又有管事處接納方可。說句不當說的話,未從武館出師,此人甚至都不算是個武人。」

言下之意,這起兇案其實只能算作民案,而不是武案,如是武案,倒是可以找到督捕司,再由督捕司下派到蜀山幫。可民案是府衙專責,即使兇手在蜀山幫的武館練過武,蜀山幫也不好幫忙。為何?蜀山幫與官府關係密切不假,但若要是擺上了枱面,可就是實打實的把柄。為官幫勾結這四個字,洪武年可是掉了不少腦袋的。

洪捕頭急道:「這張健我們料定往西逃竄,因不敢走大路所以定是步行。若由蜀山幫弟兄出馬,不到半日定可手到擒來。馬長老,滅門血案啊,你應該清楚!」

馬義長其實也就是想把人情賣大一點。洪捕頭是老實人,所以這等急事他還能在外面等這麼半天。同樣正因為是老實人,有些事情必須點到,不過也只能點到為止。否則這老實人一跺腳轉身就走他馬義長還能把人拉回來?滅門慘案非同小可,又是發生在直隸,拖久了怕是要驚動刑部派人下來督辦,到那時可就晚了。所以,這個忙馬義長必須幫。

「不行。洪捕頭,這其中利害你也應當清楚。劉理事。」馬義長看着外管的一個高瘦漢子。

劉理事跟馬義長目光交會,片刻即會意,微微點了點頭。

馬義長也點點頭道:「你送送洪捕頭,再跟他說說。」

洪捕頭人老實,可也不傻,一聲不吭,跟着劉理事從後門出去了。

馬義長心中感嘆,外管的這些人,大到管事,小到幹事,一個個何止是精,簡直是人精。若不是督捕司對武功要求太高,他真想推薦幾個去南京督捕司。

之後又陸續進來一些人,都是些雞毛蒜皮,什麼某幫眾醉酒鬧事打壞了東西要賠錢的,某管事處幹事仗勢欺人毀人菜園鋪路的,等等等等。

月議事會下半場,對外就是個小衙門,跟幫派有關的事情這裏都管。門外的人差不多沒了,院內也只剩下余大敏,徐萬金等五六個管事。

「呵呵,」余大敏乾笑兩聲,「沒什麼事,老夫就先告辭了。人老了,腰腿不好,這一久站啊,腰酸腿疼。」

今天雖然人多,但是內部開會時間不長,所以還沒到時辰就提前結束了。

馬義長打了個哈欠,剛準備說話,門口進來一個人,一看,是幫傅通答過話的那個隨從。

「在下馬天復,拜見馬長老,各位管事。在下想在蜀山幫謀份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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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幫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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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月議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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