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碎陣

第一百八十八章 碎陣

「趙賁何在,速速受死!」

聲如銅鐘、馬如蛟龍,伴著項籍的一聲大吼,烏騅人立而起嘶鳴著為他助威。

順著這股子勁頭,盤龍戟也從地下拔了出來,粘稠的血漿淅瀝瀝往下滴淌,被砂石磨礪的格外光亮的戟尖,不消片刻又已遍布暗紅血痕,一道一道很讓人心驚。

「殺項逆者,得千金,封邑萬戶,此人已在眼前,還等什麼!!!」

趙賁不傻,從剛才楊熊一招也沒能接下來的慘狀看,十個他上去也是白給。

秦將極少與人單打獨鬥,所以這樣的應對手段算不上丟臉,哪怕剛才那句話是由他的親兵喊出而非本人號令,軍心士氣依然無損。

倒是經過這一提醒之後,許多人被「萬戶侯」沖昏了頭腦,血灌瞳仁鼻噴白氣,拿著矛戈來回比劃著躍躍欲試。

趙賁藏頭露尾,項籍照樣可以找到他,一圈親兵圍成一團,身處中央的絳袙深甲者還有旁人嗎?!

隨著一聲輕叱,烏騅慢步輕跑起來,項籍手上不停,以長戟挑起各種各樣的車輪、屍體之類的零散重物,劈頭蓋臉就朝那座緊密的小軍陣砸了過去。

這時候,那些滿腦子千金與萬戶侯的傢伙再也按捺不住了,面對勇力絕倫的強敵,他們有的尚存一絲理智自髮結陣,有的不管不顧有攻無守,一時間,秦軍如同潮水一樣涌動上來,顯得項籍單人獨騎格外孤單。

隨著項籍長戟連揮,他的大氅飄舞起來分外顯眼,一片黑衣的海洋中,那抹暗紅就像墨汁滴入清水一樣,非但沒有暗淡幾分,反而迅速向著四周浸染。

淺色映襯深色容易,但是將黑色染成紅色有些難,偏偏項籍就做到了這一點,從上往下看去,長戟在他手裡猶如老農用鐮刀,一茬一茬的收割下去,秦軍就像被霜打過的莊稼一樣倒伏下去,土地逐漸變了顏色。

這時候,項箕、樊噲他們也已殺至秦人的營門前,外面的人拼了命想進去,裡面的人聽從軍令要殺出來,相對於兩支軍隊來說轅門過於狹小,竟被幾員楚將一時間殺成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局勢,又讓秦人更加氣悶。

趙賁看到這場面,頓時覺得心裡堵的不行,前後不濟說的就是此情此景,準備好的招式還沒等發出去就被對方憋回來,心裡不堵才奇怪了。

戰車這種破陣利器沒能發揮作用,最基本的步卒被人家截了個首尾不相顧,再加上近在咫尺的項籍這個威脅,他頭一次發覺楚軍的橫衝直撞居然也是一種戰術,而且還非常成功。

幾個念頭的工夫,趙賁身邊的親兵開始變換陣型,小小的方圓陣限制了機動不利於進攻,卻是守御的一等一陣型,長矛與弓矢各就各位緊密相聯,倒是跟虞周的背嵬營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被人家單槍匹馬殺進本陣還要以防守為主,這事兒說起來是挺丟人的,但是看到地上的屍首摞著屍首之後,無人再敢小瞧項籍。

楚人尚武,秦人也尚武,兩者卻也大不相同。

楚人的尚武帶有一種來自青山秀水的野性,自然又淳樸,就像他們的令尹、莫敖之輩幾乎全都通曉兵事不會細細劃分文武,還比如數遍天下各國,楚人的佩劍數量是最多的,這一點無關身份貴賤,只言樂戰輕死。

相比來說,秦人的尚武就像秦弩一樣,冰冷,規範,執拗,特別是經歷了嚴明的律法鼓勵與約束之後,他們勇於公戰怯於私鬥,戰場上下判若兩人!

這兩種風格的碰撞持續了上百年,只是今天這一場從開始就不是一個層面的較量,趙賁的方圓陣再怎麼無懈可擊,遇到項籍這樣違反常理的傢伙,註定了徒勞無功。

盤龍戟掃清了一圈糾纏者,鐵砂打磨的粗糙龍身已經變得又黏又滑,項籍隨意的一禿嚕,長戟再次龍魚入海一般鑽進敵陣。

兵陣貴在協從,一人被攻本該眾軍合力抗敵,只是大秦兵士們真正上前搭把手的時候才發現,眼前這個敵人並非一伍一什可以抗衡的。

相互間一角力,大多是以秦軍被挑飛或者擊倒作為結局,有那種也算有把子力氣可以死扛的,又在兵刃上吃了虧,握著斷掉的矛戈狠狠的匡了自己一下,露出無數破綻為人所乘……

數十人奈何不得他,數百人施展不開手腳,趙賁眼看著自己如同白菜芯兒一樣被人一層一層的扒去外皮,眼裡的神色凝重中帶著無望,雙手卻將劍柄越握越緊。

方圓陣的御守能力確實強悍,項籍殺敗幾名外圍的趙賁親兵之後,還沒等他繼續前進,忽然就有幾道寒風迎面而來,與此同時,烏騅猛的前蹄昂立,趟地而過的戰戈用意分明。

射向自己的冷箭沒什麼,仗著堅實的腕甲反手一拍就能應付,砍向烏騅馬腿的幾樣長兵卻使項籍火冒三丈。

馬蹄還未落地,他用長戟往地上一撈,戟尖小枝勾住長戈的橫刃,也沒見怎麼使勁,就像平常人平平常常的扔出一件東西那樣,長戈劃出一道弧線飛出很遠很遠,而秦人的盾陣後面,立刻傳來一陣慌亂的倒地聲。

項籍幹完這事兒以後,烏騅的前蹄重重往地上踏去,借著這股子勁頭,他又將盤龍戟掄了半圈,自下而上舉過頭頂,再然後,順著戰馬由上而下的威勢,戰戟同樣重重砸下去……

人是千古無二的天驕,馬是萬中難求的王者,人馬合一相互借勢,這天下又有何人能擋!

「轟——」

「咔嚓——!」

「咚……」

巨大的撞擊聲如同悶雷,原先堅如磐石的陣腳更像被雷擊過一般,木盾碎裂成了好幾瓣,皮盾的盾鼻斷裂之後顯得軟趴趴,偶爾有些包裹了銅鐵的雙弧盾,專門用來阻擋刀劈劍砍的階梯狀圓弧都被削平了……

最慘的還是身在其後的軍士,因為刀盾損毀再嚴重也不過是些死物,但是骨頭茬子從肘子上冒出來的活人就不一樣了,那份疼痛,想象一下都讓人絕望……

一個不大不小的缺口近在眼前,秦人的本陣終於被破開一角。

項籍重瞳睥睨,不急不緩,不驕不躁。

被他剛才的一擊所震懾,秦軍居然一時忘記了重合陣型,許多人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拖動地上重傷的同袍往後撤去。

退開一圈之後,秦人想起了如山一般的軍令紛紛停住腳步,項籍虎目掃過去,就讓許多人不自覺避開視線。

他們用眼角偷偷打量同袍的傷勢和滿地的狼藉,他們聞聽各種各樣的慘叫聲皺緊了臉、抿著嘴,項籍說不清這些細節意味著什麼,但他本能的感覺到了對方很驚懼。

不趁勢攻進去實屬無奈,因為剛才那一擊即使放在項籍身上也不好受,戟這種兵刃再鋒利,也不能跟削金斷鐵的傳世名劍一樣使用。

毀壞那些木盾、皮盾的時候還好一些,單憑蠻力硬砸也能生效,但是夾雜其中的幾面青銅盾著實做不得假,獨特的塔式或者雙弧外形為了架設長矛製作的特別結實,同樣擊退談何容易?

項籍做到了,既有兵刃鋒利的緣故,又有人借馬勢之威,再加上本事不夠力氣來湊,他硬是將銅盾也擊飛了出去,更有甚至,有的銅盾上帶著深深地刻痕,盾耳也不知去了哪裡。

也許是感應到主人有些不妥,烏騅嘶昂著威懾了一圈,等到腹部重新傳來前進的號令,它才像個巡視自己地盤的老虎一樣邁開蹄子走向秦軍,毫無畏懼。

人與馬再度前進,黑衣軍士們就像池塘里丟入一塊石頭那樣泛起一圈波浪,隨著前浪推後浪,他們再度退了一步,使得項籍眼前大為寬鬆。

「騅,咱們快去快回怎麼樣?」

「咴聿聿——」

秦人看到那名楚軍主將對著自己的馬說了一句什麼,他們沒有聽清,聽清了也不會聽懂。

就在一個遲疑的間隙,烏騅真的如同一團烏雲那樣飛起來了,雪白的四蹄如同春日裡的柳絮一樣輕盈,躍過眾多秦軍頭頂,馱著它的主人,一步踏上盾牆,氣勢有去無回。

對於戰馬來說,踩著虛實不定的地面就像走在崎嶇的山路上一樣讓它們沒有安全感,可是烏騅與項籍之間不只是人和馬,他們更是一同成長一塊兒上陣的戰友。

說一句難聽的,真正到了戰場上,親兄弟也未必有戰馬那樣可靠,因為慈不掌兵這個至理總是逼迫著馭軍者做出艱難的決定,但是戰馬不會……

他們踏上盾牆之後,項籍變得更加小心謹慎,每一個敵人都是來自腳下,若是一個不慎導致烏騅飲恨,他再剮了趙賁也覺得沒意義,因此盤龍戟揮刺更加頻繁,但凡看到個盾牌間的縫隙,一戟下去先帶起血泡再說。

踩著人或者說踩著人命前進,速度果然快了許多,按趙賁的爵位來說身邊的親兵只有三百,被項籍幾次衝殺,全軍覆沒不敢說,但是他們想要攔住項籍也是不可能。

眼看著絳色袙距離自己越來越近,項籍的臉上越發猙獰,興奮之下,他面帶紅光、鼻冒粗氣,整個人像頭髮丶情的公牛一樣不可阻擋。

「秦賊,吃我一戟!」

「將軍快走——!」

身家性命寄於主將一身的親衛十分忠誠,長戟紮下去的瞬間,就有五六個人擋在趙賁前面阻攔項籍。

項籍毫不猶豫的繼續用力刺下去,扎透氣兒之後的血花濺了趙賁一臉,戰戟拔出時的血箭又濺了滿地。

受此刺激,趙賁血氣翻湧、力灌全身,借著項籍還沒回招的工夫雙手握住青銅劍,大吼一聲劈砍下來。

「逆賊,納命來!」

一個坐在馬上,一個站在自己的戰車,一個手握長兵一丈三,另一個劍約三尺短小精悍,沒有精妙的招式支撐著,後者簡直佔盡劣勢。

項籍扭頭看了一眼就知道這一劍沒有致命之危,從長短來看,趙賁頂多能以利劍削向自己緊握兵器的那隻手。

因此他右手一松左手后滑,剎那間,青銅劍劈在精鋼戟身帶起無數火花,刺耳的摩擦聲直讓人不忍閉嘴。

項籍腳上一踢,正在下落的戟身便重顯殺氣往上挑來,自下而上的意外招式眼看就要建功,哪想斜刺里又出來幾人,以身為盾愣是護在趙賁身前,隨著皮甲被撕成兩半,最慘的那個當場就把內臟流了一地……

「匹夫!受死!」

外面的喊殺聲始終沒有停下,項籍耗盡了最後的耐心,他這次也不專門針對趙賁了,卻將手裡長戟堪堪握住龍尾,自頭頂掄圓了一圈就往周圍掃去。

戟身砸中的骨斷筋折,戟尖劃過的血流滿地,一丈多的長兵橫掃一圈,愣是生生造成了一個三丈有餘的真空地帶,只剩下他和絳袙將軍。

哼了一聲之後,項籍忽然改主意了,長戟再度遞出去的時候,精準的左袖子進右袖子出,把趙賁掛在上面像個稻草人一樣,看上去可笑至極。

再然後,項籍單手持戟挑著這位秦軍主將,對待獵物一般來回抖了兩下炫耀一二,隨即磕了下馬腹緩緩往外走去。

被人俘獲之後,趙賁有些頭昏腦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感受到冰涼的戟身之後,他冷靜許多,背上被小枝劃出的傷口火辣辣的疼,卻依然趕不上心中那份疼。

身為主將被人活捉也就算了,哪還容得下這種屈辱萬分的方式?!

手不能動,腳不沾地,就剩一張嘴還能用一下,可是他不敢罵,因為對於越吵鬧越引人注目,對於軍心士氣打擊太大了!

也許……營外的對戰正在如火如荼,楚軍下一刻就敗了呢?畢竟他們沒有人指揮,主將跑來衝鋒了……

就算楚軍未敗,麾下的數萬秦軍晚一點發現自己被俘,多堅持一刻也是好的,多一刻鐘,就有更多楚人需要付出血與性命,也算聊以解恨吧……

「秦將楊熊已死,趙賁已降,爾等繼續拼殺所為哪般!放下兵刃,本將軍饒你們一條生路!」

「放下兵刃——」

「下兵刃——」

短短的四個字就像銅鐵鑄造而成一般,在趙賁的心裡不斷撞出鐘聲,他將兩隻眼睛一閉,伴著困獸一樣的嗚咽,滑下兩道淚痕。

注意到周圍越來越安靜之後,他心中泛起一個大事不妙的猜測,如果這個猜測是真的,那麼安靜的範圍越來越大更讓身為一軍主將的趙賁有苦難言。

有眼睛,閉上了不敢睜開看,有耳朵,卻聽不到最該聽到的兵戈交擊聲,有鼻子,聞到的全是自己麾下的血腥氣,有嘴巴,也該結束了吧……

……

嗚咽中伴著奇怪的「咕嚕」聲,項籍看了看戰戟上串著的人。

只見趙賁嘴裡忽然不要錢一樣的冒出無數血泡,眉頭剛一皺,就看到一物裹滿了口水血水飛速呸來,躲過去之後,無數含糊不清的謾罵伴著更多血泡,從這位秦軍主將口中冒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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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月落別楚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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