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章 又是一年上元夜
祖母墳塋被星辰海來人遷走,卻有官府的文書,段缺追蹤著這條線索由縣衙到了雲陽府衙,找到經辦曹吏一問,居然又扯上了行省衙門。
正是行省衙門打了招呼,雲陽府衙才在那人沒法證明與段曹氏關係的情況下給雲西縣衙下了動遷文書。
涉及墳塋之事固然重大,但這一棺墳的動遷居然牽扯到行省衙門就實在有些伸的太遠了。
星辰海是天機盟老巢所在,天機盟則是散修界中當之無愧的第一大勢力,若真是星辰海來人,以他們的修為在人間世中遷一棺墳實是易如反掌之事,又何必繞這麼大圈子,費這麼多事?
越往下追,這個蹊蹺的疑惑就如迷霧般越聚越濃,飄蕩在段缺心頭難以散去。
那人是誰,為什麼要遷一座無用的墳塋?又為何如此行事?
追根溯源,段缺在時隔四個多月之後再次到了省城。
到達的這日下午,山南行省省城四主八副共十二道城門盡數開放,熙熙攘攘人流如織,城頭及城內四處花燈高懸,短暫營造出的熱鬧竟將城內衰殘的末世景象也給掩蓋下去。
不知不覺之中,又是一年上元夜!
逢三元節,天下官署俱給假三日乃是大盛朝定鼎以來的通例,段缺徑直找到行省衙門經辦人家中,看到的卻是一片縞素。
此人已死,距今堪堪是三個月時間。
女人不摻和外事,段缺也實不忍心對孤兒寡母狠手逼問。轉身又去了空無一人的行省衙門戶曹,但任其將四個月以來相關公文的存檔翻了個遍,也沒找到有關雲陽府雲西縣段曹氏的那份。
至此,通過衙門追蹤的這條線已是徹底斷了。
出了行省衙門,當下已無事可做的段缺隨着擁擠的人群隨意閑走排遣心中失望。
又是一年上元夜!
又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的景象。
走了沒多久,段缺已耐受不得擁擠人群的過度喧鬧,見旁邊一條小巷中甚是清幽,遂折身轉了進去。
這條斜巷中的人果然少了許多,段缺悠悠吐出一口長氣的同時,腳下卻越來越慢,最終徹底停了下來。
眼前的一切如此熟悉,五年前的上元之夜,他就是在這道小巷中被顯聖上觀道士所俘,隨即有了斷雲山之行,有了五行澗天坑暗無天日的三年,也有了……王石陳達之死。
抬頭向天,圓月正滿,在古樸的斜街中灑下一片清寒的月輝。
就連這月,這月輝都與五年前一模一樣。
同樣的上元夜,同樣的圓月,同樣的斜街……此情此境,即便段缺絕非多愁善感之人,也難免心思如潮,諸多回憶紛至沓來。
元夜明月依舊,但……人呢?
連日來因祖母墳塋之事帶來的情感衝擊,乍入斜街的心思如潮,在這個遊人如織的上元之夜,段缺第一次放縱開自己的感情,不加控束的任其自由流動。
就連鐵樹也會有偶爾的花期。
在斜街街口靜靜的站了一會兒后,段缺邁步緩緩前行。
清冷月輝灑照,將他頎長的身形在麻石長街上投射出一道細長的影子,幽獨而孤寂。
驀然,前方暗影處有牙板之聲響起。抬頭望去,五年的時光真似凝固住了。
輕敲牙板的竟然依舊是五年前那兩個瞽目歌叟。
感應到段缺走近的腳步聲,手執牙板的哥哥如五年前一樣催促着弟弟唱一喜慶些的曲子。
牙板輕叩,叮叮脆響,瞽目歌者方一開口,段缺便忍不住翹了翹嘴角。
一樣的倔強,一樣的《生查子》: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花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沉鬱而微帶沙啞的歌聲起於斜街,恰與圓月元夜絲絲入扣。回憶隨着歌聲紛飛開去,五年前的元夜,溫婉風情的閨閣女兒文綉笑顏如花的面容,燦放如滿城花燈的絢爛。
「是你!」,偶遇花玉蝶的瞬間,他又是何等的歡然。
歌至下闋,段缺嘴角的笑容早在不知覺之間悄然散去。又是一年上元夜,斜街依舊,人事全非。昔日的溫婉女兒已然化作巨血劍的冰冷,至於飄飄然不似人間人物的花玉蝶……
無盡的惆悵,無盡的凄涼。物是人非的惆悵,今昔對比的凄涼,最終都隨着歌聲化為不堪回的苦澀。
說不清,吐不出,這是段缺從不曾經歷過的感受,但其第一次來就顯得如此霸道,洶湧澎湃的不給人任何抵禦及反應之機,當你感受到時,已沉進骨子把整個心都塞的滿滿當當。
以段缺的生性,對這種無法言說的惆悵凄涼實在難受的不慣,欲像對待仇人那般果斷揮刀剪除滿身滿心的鬱結時,才又現這種舉動不啻於抽刀斷水。
抽刀斷水水更流,即便銳利更勝靈官斬鬼刀,也無法解決心頭的莫名煩憂。
正在這時,牙板餘音之中,全曲結束。
這從未有過的感受剪不斷理還亂,越剪越多越剪越亂,「當」的一聲在瞽目歌叟面前丟下十兩重的銀錠后,段缺邁步向斜街更深處走去。
他再不想聽這歌聲,只希望前方暗沉幽靜的斜街能助他攆去這莫名惱人的心緒。
刻意隱進街邊的房屋暗影,段缺一步步向前。
不知走了多久,身後的牙板之聲驀又響起。正在默誦《道德經》以求靜心的段缺本不欲轉身,無奈心裏卻像有什麼在輕輕撥動,分神之下經文也沒法念的順暢。
這斜街真是來錯了!
跟着感覺轉過頭來,段缺眼神一緊。
瞽目歌叟依牆而坐,兩人頭頂的高處正有三五盞牆後人家挑出的花燈,此時,亭亭玉立在闌珊燈火下的正是斷雲山上曾歡游竟日的故人:
花玉蝶!
五年不見,絕世的姿容依舊,款曲婀娜的身形依舊,但她那燈火下的影子裏卻有了以前從不曾見過的凄清。
濃郁深沉的凄清,疏離落寞的孤寂。
丫頭三心被攆到了遠處不許靠近,顯然是滿腹心事的花玉蝶根本就沒想到要往周圍探查。
本就在暗影中的段缺又向暗影更深處隱了幾步後站定看去。
花玉蝶靜靜的站了一會兒,抬頭看了看圓月,隨即又看了看頭頂的花燈,便在這時,伴着牙板,歌聲又起,這回終於不再是《生查子》,倔強的歌叟換做了一《蟾宮曲》: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空一縷余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癥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瞽目叟愈見婉曲悠長的歌聲唱出這樣的曲子,回蕩在幽靜的斜街中如泣如訴,立將段缺適才默誦數百言《道德經》做下的靜心功課毀於一旦。
花玉蝶一動不動,似是痴在了這如泣如訴的歌聲之中,修長的身影彷彿不堪元夜之寒般隨着歌聲微微起了顫抖。
歌聲已停了許久,花玉蝶依舊是動也不動,更遠處同樣一臉愁苦的三心開始移步上前。
「兩日之後我就要入峻極宮閉三十年長關,便是這兩日你也不容我清靜?」,或許是感情太多,花玉蝶的聲音里反倒聽不出半點情緒波動。
「婢子不敢,只是怕誤了明天的安排」,三心的聲音極其低沉,眼神里滿是心疼,「小姐若在此間損耗心神太多,明天……」。
不知明天的什麼安排如此重要,竟讓玉蝶轉了心思。
黯然一個「走」字出口時,玉蝶偏轉了臉。
這一刻,暗影中的段缺清清楚楚看到了四年不見的花玉蝶。
憔悴瘦損,雙眼中滿布水霧,但終究沒有凝結成淚。
又是「當」的一聲脆響,丟下五年前同樣的十兩白銀后,花玉蝶帶着三心落寞而去,兩人剛出斜街,在外等候的諸衛早圍上來擁著去了。
這一次,段缺在暗影深處站了許久后,才又繼續向前走去,邊走邊不斷默誦道德經文,只是現在就連這個方法也已不再管用。
誦的雖多卻只在口中,入不得心裏,越誦心越亂。
廢然而罷,段缺轉身向斜街外走去,路過瞽目歌叟身前時,他再也不看一眼。
走出斜街,看着外面燈火輝煌的街市,段缺就覺得心裏舒服了不少,正待大步前行時,前方人群里突然出現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今晚的範文綉竟然沒穿杏黃道衣,而是一身舊日閨閣女兒般的打扮,此時她正低着頭向斜街走來,身側不遠處若即若離的跟着一個俗服年輕男子。
段缺轉身退回,一直退到了適才的暗影深處。
遠遠看去,範文綉對那俗服年輕男子並不親熱,在斜街街口處說了幾句什麼后,那男子便停住了步子。
範文綉邁著極緩極慢的步子走進了斜街,圓月依舊,花燈依舊,她卻再不是五年前無憂無慮的閨閣女兒。即便是穿着舊日的俗服,也不曾負劍,滿身的清冷依舊透骨而出。
一步一步,文綉最終也在瞽目歌叟面前停住了步子。
「該不會又是一個十兩吧」,執牙板的哥哥再不去囑咐倔強的弟弟,牙板一敲,瞽目歌者唱出的果然是愈悲苦的《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歌聲沉啞到幾不可聞的地步,但就是這樣的歌聲卻散盡了文綉身上千古寒冰般的清冷,就在她黯然低頭的瞬間,段缺分明看到了一滴滑落的晶瑩。
淚水只此一點,便被文綉收的乾乾淨淨,稍停之後,她便轉身向斜街外走出,初時極慢,越走越快,其間再不曾有一次回顧。
轉眼之間,素香已渺,留下的只有那一錠十兩白銀。
在她身後遠處,收拾住紛亂心思的段缺悄然跟隨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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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說明一下,道士口稱「無量壽佛」很正常,有興趣的書友可以自己了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