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兵

北涼的都城——雷都，位於北涼東部。雷都所處地勢平坦，東面臨海，建都已有九千年，算得上九州大陸少有的古都。因多有雷雨天氣而被取名「雷都」。南方周人則稱這座古都為魔都，這個國家為魔國。

這年深秋十月的一天，雷都烏雲密佈，全城昏暗。雷聲滾滾，閃電如一條條火蛇在雲層中跳躍，時隱時現。大風夾着黑氣，吹得正猛，落葉滿天，百草枯黃，一片肅殺之氣。

守城的兵士們關緊了城門，躲入了城樓里，靜靜地坐着，時不時探出頭來，神色緊張地看看這詭異的天氣。眾人無言多時，一名壯實的兵士打了個噴嚏，打破了安靜，道：「十月的天還打雷，怕是要來一場大暴雨吧。」

另一名胖胖的兵士驚異道：「你是說暴雨傾盆，要水漫雷都？」

壯實的兵士慌忙道：「不可造謠。我可沒這麼說！」裹緊了鎧甲，兀自喃喃道：「這風真冷。」

另有一名兵士嗤笑道：「大驚小怪，在雷都雷電還少見么？」

壯實的士兵和胖胖的士兵都道：「確實不少見。」

胖胖的士兵忽然詭異地說道：「我曾聽一位相士說，倘若今日雷都有雷雨，一定不是好兆頭。」

壯實的士兵冷笑道：「據說所知，所謂相士均是修道不精的蹩腳修士。他們只會逞嘴皮上的功夫，吹牛、說大話，沒有其他的能耐了。」

城樓里二三十名兵士聽了這三人寥寥數語的對答，茫然地看着天空黑色烏雲、聽着大風呼呼的聲響。雖說雷都多雷雨，可深秋時節寒風雷雨可當真沒有遇見過。

坐在後頭的都尉按捺不住，跳了出來，黑著臉道：「你們這幫狗崽子們，不就是變天么？有什麼可怕的！一副副熊樣子，怎麼能上陣殺敵。妄稱大涼武士！」長刀一揮，跑出城樓外，叫道：「快快出來，下大雨也得給我站崗巡邏。」

眾兵士面面相覷，不敢動彈。一般來說，每逢惡劣天氣，兵士們都會找隱蔽處躲一陣子。雷都建都九千年，從來沒有任何異族能打到城下，從不需要嚴密防守。在眾兵士看來，在這樣詭異無常的天氣里出去呆一會兒就是找苦吃，勞而無功。長官打破常規的行為實在匪夷所思。

都尉本欲鼓舞士氣，可沒料到兵士們依然一動不動，不以為然。

他氣憤不已，橫肉凸起，罵罵咧咧道：「他媽的，信不信我一個個宰了你們。把你們剁成肉醬，喂狗。哦，不對，喂狗太便宜你們了，要把你們燒了，挫骨揚灰。他媽的……」

胖胖的兵士不怕反笑道：「老大，息怒息怒。兄弟們好不容易休息一下，何必自找苦吃呢。來來來，喝一壺暖酒熱熱身。」一壺酒舉起，遞到了都尉面前。

都尉冷笑道：「就你胖子會來事。」仰頭猛喝了一口，滿臉鬍子沾滿了酒水珠子，陰笑道：「每人一口，暖暖身，馬上出去巡邏守衛。」一把將酒壺遞給了那胖胖的兵士。

此刻，大風越刮越猛，呼呼風聲如鬼哭狼嚎。插在城頭的一面面的旌旗被撕爛。咔嚓一聲，一旗杆斷裂，掉落城下。

胖兵士面如凝霜，心想：「果然不是個好兆頭。」迎著都尉犀利的目光，胖兵士捧著酒壺的雙手在不斷顫抖。

「嗨，你不喝？我來！」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叫道。這一壺酒早已被搶了去。

胖兵士回過頭去，沒好氣道：「糟老酒鬼，誰說我不喝了。喝了一口，趕快還我。」

老酒鬼是一名兩鬢花白如雪的老兵。他正仰頭喝着酒，山羊鬍子翹著，神采奕奕。

都尉見他喝個不停，制止道：「老酒鬼，你老了，就別喝了。這趟巡邏沒你的份兒。」

老兵停止喝酒，瞪了都尉一眼，道：「你的意思是我老了，不中用了？」

都尉道：「為了你的安全。」

老兵哼了一聲，道：「老頭子一生戰場上廝殺無數，滿身傷痕，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就因為老了，才退下來，守個城門謀生。你們這幫小娃娃沒出息，守個城還婆婆媽媽的。你們比我年歲小得多，需要喝酒壯膽嗎？還不如老頭子我獨自喝完，你們顯顯你們的勇氣給我看看。」

都尉氣道：「算了，算了。你儘管喝，我們不需要喝酒壯膽！」

胖兵士細聲道：「是喝酒暖身。」

都尉聽得真切，叫道：「年紀輕輕的，暖什麼身。一身肥肉夠你暖身了。」面朝兵士們道：「走，我們去走走，我們得保證我們把手的區域每時每刻都有我們的身影。下雪鏟雪，下雨排澇。」

老兵似乎沒聽見都尉的話，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喃喃道：「九千年了，九千年不遇的妖風啊！」

都尉臉面抽搐了一下，道：「你說什麼呢？什麼九千年？什麼妖風？」

老兵神情冷峻，幽幽說道：「大亂之兆啊。」

都尉道：「你不要造謠！」

老兵不理會，慘然笑道：「陰陽之氣被人為地破壞了，以致陰陽不和，妖風重現。可憐了我大涼。」

眾兵士目瞪口呆，均認為老兵喝了酒撒酒瘋，但心中不免惴惴。

都尉笑道：「老傢伙，大涼富有四海，有什麼可憐呢？我瞧你這老酒鬼才可憐呢！哈哈哈……」

兵士們哄然大笑。

老兵神態自若，揚起酒壺，不斷往嘴中倒酒。

都尉嬉笑道：「老傢伙，你倒說說誰破壞了陰陽之氣？」

老兵搖了搖頭，道：「道不得，道不得。」。

都尉罵罵咧咧道：「他媽的，凈胡說八道。」

老兵緩緩道：「兄弟們，好自為之，做好打算啊。」

眾兵士均笑道：「好，好，好。我們做好了打算。」說笑間，凝重的氣氛登時消散。

都尉笑道：「老酒鬼，老糊塗，你該回家種地了。死賴著不走，就知道混飯吃。」

老兵茫然道：「我有家么？我的家在哪？我從軍多年，找不到家在哪了。」

眾兵士只顧嗤笑。

雷都深宮之中，大涼皇帝傲古斜卧龍床上，緊閉雙眼。面龐蒼白而清瘦，略顯疲倦。這位已九十九歲的大涼帝國最高統治者如今睡多醒少，對一切的事情似乎都缺乏興趣。

火麟王隗驍站肅立一側已有三個多時辰。他身材魁梧，長髯垂胸，隱隱中顯出一股剽悍英武之氣。他等著老皇帝蘇醒，等得久了，目光略顯獃滯。

「火麟王！」傲古帝張開了疲憊的眼睛。

火麟王慌忙躬身道：「臣在！」

傲古帝道：「朕是不是又睡著了？」

火麟王道：「陛下日理萬機，為國操勞，勞累了。」

傲古帝浮出了一絲笑意，道：「與王共商國事，沒想到半途卻睡著了。可真是老了。」神色頗為凄愴。

火麟王知道老皇帝平生夙願便是一統九州大陸，可不覺中垂垂老矣，壯志難酬，遂朗聲道：「皇上，臣下與法王連年不辭辛勞，終於探得那件盤古開闢天地時生成的寶器所在之處了。」

傲古帝眼中閃現異光，「哦」了一聲，道：「在哪？」

火麟王拍了拍手，一名侍者捧來了一個金色的小木盒，放在了龍床前的御案上。

傲古帝依然卧著不動，輕蔑笑道：「火麟王，難道你說的那兩件寶器就放在這個木盒裏？」

隗驍不答，讓侍者打開了盒子。金盒打開的瞬間，白光登時四射而出，耀眼奪目。白光隱去，只見一顆水晶球正躺在盒子中央，晶瑩透亮。水晶球上霧氣浮動，九隻游龍在中心處躍然若騰，詭異非常。

傲骨帝眼裏放出異樣的光芒，慢慢起身，侍者慌忙要去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

傲古帝盯着水晶球，竟有點口吃道：「這……這是什麼法寶？」

火麟王道：「回陛下，這是法王新獲得的陰陽球。天上地下，陰間陽間，無論處於何處的寶器，陰陽球都能準確地定位到，是上古奇寶，世所罕見。」

傲古帝狐疑道：「果真如此？」

火麟王道：「不敢欺瞞陛下。」

傲古帝浮出了難得的笑意，顫抖的手撫摸著陰陽球，只覺光滑如鏡，寒氣襲人，卻使人心神為之搖動，道：「真是好寶貝。但……它怎麼定位寶器所在的？」

火麟王道：「以十歲以下五歲以上女童十人、男童十人之純凈鮮血和金靈草、嗜血之草供陰陽球吸收，再以九幽陰火焚燒陰陽球七七四十九天，使得女童、男童之血及金靈草、嗜血之草化為陰陽之氣。陰陽之氣中和，陰陽球便有了太荒神力。當撫摸球面，閉上眼睛，靜心想念要尋找的寶器。陰陽球自會感應所想所念，施展神力，搜尋寶器下落。整個搜尋過程十分緩慢，運氣好的時候需要半年的時間。運氣極壞的情況下，陰陽球消耗神力殆盡，依然無所獲。只能重新尋找童男童女，給陰陽球喂血，恢復太荒神力。」

傲古帝道：「這麼說來，這一次尋寶，運氣極好了？」

火麟王道：「運氣還算不錯。只用了七個月。」

傲古帝神色變得有些古怪，問道：「每次使用陰陽球尋寶，都得使用童男童女之血，是不是有點殘忍了？」

火麟王道：「那些個童男童女擄掠自大周的邊民，不敢以陛下的子民餵食陰陽球。」

傲古帝點了點頭，問道：「那些童男童女可還好？」

火麟王一怔，答道：「血已吸盡，不能存活了。」

傲古帝身子一震，目中放射出一道奇異的光芒，道：「原來得將他們的血吸盡。」沉吟片刻，淡淡道：「朕知道了。愛卿與法王擁有王佐奇才，是國家倚賴的長城，實是我大涼的福分。」顫顫巍巍地回到了床上，慵懶地躺着。

半盞茶的時間過去了，傲古帝緩緩道：「既然有法王的陰陽球，知天下寶物所在。你們快去把那兩件上古寶物找到。要滅大周，留給朕的時間不多了。大涼雙王要齊心協力。」眼睛一閉，無力地擺了擺手。

火麟王輕聲道：「是！」

烏雲蓋城，天色越加昏暗。雷聲震天，豆大的雨滴夾着雪粒隨風沙沙落下，護城河的水很快暴漲，不斷拍擊著城牆。

城樓內，都尉搓着手，生起了火，一幫兵士很快聚攏在一塊兒。

都尉嘟囔道：「他媽的，真是邪門了。打着雷，卻下着雨雪……真邪門。」見那老兵仍在獨自喝酒，叫道：「喂，老頭過來烤火了。暖暖。」

老兵眯着眼睛笑道：「烤了火就去巡邏？」

都尉覺得受到了老兵的嘲諷，罵道：「巡個屁邏。這詭異的天氣，出去准遭雷劈。死老頭，你敢出去？」

風雪的猛烈程度遠遠超出了都尉的意料，他變得畏首畏尾，一臉冰霜。

老兵負手而立，面朝風雪，一言不發。

一陣怪風吹起，十里之外的一棵千年古樹連根拔起，飛向天空，轟隆一聲，正好砸在了城牆上。城牆震動，兵士們驚嚇了一跳，面如土色。

都尉往外張望，茫然道：「難道城牆被吹塌了？」

老兵見了兵士們的窘樣，笑道：「有什麼可怕的。」抬頭看天，忽見漆黑的天穹上，道道閃電如游龍相擊，天地時亮時暗，捋著山羊須，道：「是時候了。」腳步移出了城樓。

都尉一驚，喊道：「老頭兒，你要幹嘛？找死啊！快回來！」

老兵立在城頭，頭也不回。迎著雨雪，兜鍪吹飛，花白頭髮隨風雨飄飄。仰天大笑道：「時候到了，老兵老了，該去了。」言罷，縱身一躍，跳落城下。眾兵士一陣驚呼。

都尉驚懼地跑了過去，往下看去，只見護城河暴漲，洪水在滾滾流動。哪還能見到老兵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