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那年竹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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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隻精心修剪過的手，指甲圓潤清透，中指一側起著厚繭，拇指和食指第二指節殘留着白色的粉筆灰，手腕綁了一隻沉甸甸的表。
它重重拍上講台，毫無保留得宣洩出主人的憤怒。
正在自修的學生們停下筆，各自惴惴地回憶這兩天有沒少交作業、課間操有沒溜號、上課有沒傳小紙條，這團地獄烈焰的施放對象會不會是自己。
窗外橙紅的夕陽點着了半邊天的雲朵。
手的主人——班主任蘇建仁冷冷掃視全班，一雙鬥雞眼散發着滑稽的威嚴。
這種情況對學生們來講無疑是一種酷刑，老蘇平時對眼還不那麼嚴重，一旦嚴肅起來，目光稍一深沉，就對得一發不可收拾。大家明明很想笑，卻不得不擺出一副深沉痛悔的表情，一顆心就像被泡在了老壇酸菜里，連累腳底板痒痒得厲害。
撲哈哈哈哈。教室東南角傳來何國祥失控走音的笑聲，大家鬆了一口氣，知道這種時候只需要多忍耐五秒，最先憋不住的一定是他。何國祥諢名黑鍋俠，顧名思義，是一號地地道道的悲劇人物。不管老蘇最初是因為什麼發火，他一定是受傷最重的那個。班長鬍岩私下裏管何國祥的這種情況叫作面部表情失禁，同學們深以為妙絕。
何國祥，你你你站起來！蘇建仁大發雷霆，「你」字說了三聲，食指在空氣里戳了三遍。
「背鍋俠」悲壯地站起身，眼瞼低垂、滿面無辜，殘留的笑意還貯在泛紅的皮膚里。
這封投到校長信箱的匿名信，是不是你寫的？！蘇建仁倒不覺得這封信會是何國祥這種魯直的人寫就，話語里不饒他，目光卻重新掃到每個人身上。
這封信是教務處的林主任交到蘇建仁手裏的，也就是說，這封信校長還沒有看過，是被林主任抓了個時間差從校長信箱裏「撈」出來的。林主任出身教務處，是學校頭號「特務頭目」，手底下有一支由20名學生中的「先進分子」組成的「校園風紀稽查大隊」，素有虎狼之名，更因左腿留有入伍時留下的殘疾，人送外號——瘸爺。此人對抓早戀有可怕的敏感和變態的執著，手下亡命鴛鴦無數，凶名在外。
晚飯時林主任神秘兮兮地把這封信推到他面前時，蘇建仁就感到隱隱的不安。
果然拆開這封信，裏頭猛料不少，不僅僅有舉報蘇建仁無故佔用課餘時間、違規有償補課的內容，更有舉報「瘸爺」從學校附近攤點收取「保護費」的內容——哪家攤點不繳費，瘸爺就明確規定學生不允許吃該種小吃或是零食，定性為不健康食品。
這封信要是到了校長手上，後果真是不堪設想，虧得瘸爺神通廣大，及時截下。瘸爺的意思是先由蘇建仁查出誰或者是誰們寫了這封匿名信，查出結果以後，再把人請去綜合樓306「喝茶吃點心」，消除掉這些「不健康的、片面的荒謬想法」。綜合樓306是瘸爺辦公地點，也是校園頭號特務組織「校園風紀稽查大隊」的代稱，積威之重深入人心。
對於這件事，蘇建仁原本是想採取暗查的方式冷處理的，畢竟這檔子事不好宣揚，然而寫信的人鬼得很，信八成是找人代寫的，字跡不與班裏任何一個人相符。最鬼的一點是那孩子寧願冒着風險找人代寫也不用打印稿，說明他很清楚學校附近唯一的一家打印店裏是有306的人潛伏着的。信紙與信封也沒能提供任何有效信息，信紙用的是學校發的稿紙隨處可得，信封也是小店裏最尋常的款式，所以小店裏的306成員也無法提供幫助。這份機警和周祥，令蘇建仁心裏發憷，寫信人可只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啊。蘇建仁也是由此感受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舉報人不會是那幾個出名的混子，這份細膩和嚴謹，怕是出自某個優等生之手了。
蘇建仁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早已打好的腹稿。
同學們啊，老師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來幫助你們提高學習成績難道是壞事嗎？瘸，哦不，林主任，親自為您們遴選掉不健康的食品又是多麼敬業奉獻，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這是神農嘗百草的精神啊！可是你們中的某個人或者是某些人，居然要去向校長舉報，這是多麼幼稚荒謬的行為，讓老師心寒啊！
老師，既然是好事，那為什麼不能告訴校長，也許那位同學想寫的不是舉報信而是表揚信呢？
胡岩哂笑着搭話。
胡岩你給我站起來！你還有沒有點班長的樣子啦，不要以為你學習成績好就坐穩了這個位子，操行等地有瑕疵，你今年的獎學金可不一定能拿到了！你家的經濟條件可不太好，這份獎學金對你還是蠻重要的吧！
蘇建仁的語氣裏帶着威脅，最後一句更刺痛了胡岩的自尊心，他卻沒有收手的意思，進一步逼問道，說，是不是你寫的！
胡岩冷冷看着他，沉默了一晌，不是我寫的，可我親眼看到有人把它投進了校長信箱，至於這個人究竟是誰，我不會告訴你。
同桌的女生袁芬悄悄扯他的衣角，水晶般剔透的眼睛裏儘是惶急，卻拉不回這隻犯了犟的蠻牛。
2
胡岩被蘇建仁罰站到教室門外數蚊子玩去了。
好了，下面我把那封信開頭的內容給你們傳閱一下，誰有熟悉這字跡的向我報告。找不到人的話嘛，這個黑鍋還是何國祥來背，去306做客，後果是什麼樣不用我多說吧，那位寫信的同學這麼有擔當有正義感，不會害自己的同學吧，一人做事一人當嘛，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為。
蘇建仁自得的一笑，他覺得自己很精準地把握住了告密者的命門，一個太有正義感的人，全身都是命門。
傳到「黑鍋俠」的時候，他竟主動舉報線索，蘇老師蘇老師，這字跡我熟啊，是街轉角的那家龍門書店的劉老闆的字跡，我總在那兒借書、看他記賬，一眼就瞧出來了。
蘇建仁沒想到又來了這麼一出，本來他一招誅心之論將軍抽車，已經勝券在握，何國祥這一提供線索，反而盤活了棋局。要是這一切還在告密者的算計中，那這孩子真是聰明地叫人生畏。
好，既然何國祥提供了這個重要線索，我們就繼續查下去，我倒對這名寫信的同學產生了幾分敬佩呀，想和他多過兩手。下面，每個人拿出一張學校的稿紙，對摺再對摺，寫上你懷疑的對象，並附上理由。提供有效信息的，一個月不用上周日的自習！
52張紙里，只有一張勾起了蘇建仁的興趣。
我認為寫信人是胡岩，他看似衝動魯莽，一口咬定不會告訴老師是誰投了這封信，卻也是用另一種形式巧妙地把自己排出了懷疑圈子，是利用了我們的思維慣性。——何寧。
在蘇建仁的印象中何寧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成績不上不下，從沒有出挑的表現，幾乎沒有朋友，也沒有任何違紀記錄，做過的最壞的事就是課堂上目光空洞地發獃。這孩子在單親家庭長大，做特警的父親走得早，母親抑鬱成疾常會打他，性子孤僻沉默一些倒也合情理。
不過孩子終究是孩子，故作聰明的舉動，雖然重新把胡岩拉回了懷疑圈，卻也把自己置於了同樣的境地，這個班上心思深沉至此的人屈指可數。
蘇建仁抿了一口茶，目前距離找出告密者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只是通過「作案」能力將範圍縮小到三五個人身上，可最關鍵的動機和證據卻仍沒絲毫眉目，看來龍門書店是一定要去一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