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外飛星
大晟王朝天興三年仲夏夜，華燈初上，通向皇宮龍吟門的龍吟大街上沒有了白日的熱鬧喧囂，兩邊的商鋪家家緊閉，道路上蕭索無人，徒留寧靜的夜晚。
「嗒嗒嗒……」從遠處傳來了馬蹄聲，一輛馬車正往皇宮趕去。
巍峨的朱紅宮牆矗立在京城的正中央，坐北朝南，南面牆有三座門，中間是正門龍吟門，靠東邊的偏門是沐熙門，靠西邊的偏門是承賢門。
那輛馬車停在了承賢門前的兩丈處，一隻枯手撩開了馬車的門帘，探出一項烏紗帽。
坐在車轅上的車夫感覺到了身後的動靜，忙跳下車，一邊扶著主人一邊恭敬地說道：「柯老爺，當心啊。」
柯老爺顫巍巍地下車，還未鬆口氣，只見承賢門大開，走出兩人。雖其中一人手持著燈籠，但天黑距遠，依舊未看清來者何人。
待二人逐漸走近，才看明來者當中手持拂塵的是當今陛下的貼身太監，大內總管鄭公公，而那持燈照路的想必是鄭公公的跟班小太監。
鄭公公拱手作揖道：「柯大人，等您很久了。」
柯大人也連忙拱手回禮，並歉意地說道：「對不住，本已打算歇息，突被傳召，未有準備，所以來遲。」
鄭公公微笑點頭表示理解，不置可否。只是側身擺出「請」的手勢。
柯大人微微哈腰點禮，然後拍了拍身上的緋色官袍，與鄭公公肩並肩地走進承賢門。
一路上，鄭公公不言不語，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地走，反觀柯大人，卻有些不安的時不時地瞄向鄭公公，幾次欲語還休。
繞過天青殿，穿過政事閣，終望到了昭乾宮，那是皇帝伏案辦公的書房。
柯大人理所當然的向昭乾宮走去，邁開幾步便被身後的鄭公公叫住，「柯大人。」
柯大人回頭髮現鄭公公停步在原地，鄭公公伸手擺向另一個方向，說道：「這邊請。」
柯大人訝異，那邊很偏，道路只通往一個地方，便是觀星台。
「陛下在那裡？！」柯大人原路折回，忍不住問道。
「是的。」鄭公公點頭。
「那……陛下心情如何？」柯大人忍不住道出了心中的不安。
鄭公公瞥了眼忐忑不已的柯大人，淡淡地回了句：「陛下的心情老奴不敢妄自揣測。」
唉，柯大人只好不再相問，悶頭跟在鄭公公身邊向觀星台走去。
到了目的地，鄭公公領著柯大人走上高台。
在高台上，柯大人自覺地停在遠處，而鄭公公上前走到明黃背影身側，彎身稟報：「陛下，柯大人到了。」
一道渾厚的男音傳來，「讓他過來。」
鄭公公道了聲「是」，便來到柯大人身邊斜側著對他恭敬地作了個「請」狀，還未等柯大人有所動作，鄭公公就瞥了眼站在不遠處端著茶水的小太監，挺身走到小太監身邊訓斥道：「小段子，茶又涼了是不是？！已經連續涼了三四回了，怎麼還沒有眼力見，咱家一不在就不知道換水，跟在陛下身邊做事要機靈點，還杵在這幹什麼，還不趕緊換茶！」
鄭公公的聲音不大，但足以讓柯大人聽見，柯大人聞言步履一頓，轉頭感激地看了眼鄭公公，他明白鄭公公是在暗示著他，但卻見鄭公公的表情未有任何的異常，正平靜地看著無辜被斥的小太監向遠處跑去，好像不知道柯大人在看他。
茶水涼了又熱，熱了又涼，如此反覆，卻見陛下滴水未進，這說明什麼，說明陛下沉思已久，都無暇顧及其他。
看來陛下有心事，心情不是很好啊……
柯大人接下來走的步態就與先前有了微妙的變化，因為他有了心理準備，下腳的每一步不似先前那般虛浮。
柯大人站在明黃長袍的身後，撩起袍擺叩拜道：「微臣柯畢祿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吧。」一股無形威嚴之力隨著聲音傾瀉而出，直接壓向柯大人的頭頂。
「謝陛下。」柯大人忙用袖口擦掉額頭上的虛汗，緩緩地起身站起。
皇帝遲遲沒有回身，依舊仰頭看著星空出神。
皇帝不說話，柯大人自然也知趣的不出聲。
許久皇帝才轉身回來，和顏悅色地問道：「愛卿近來身體可好？」
雖說是態度和藹，但從常年征戰，眉宇間透著霸氣的英年男子嘴中說出來，總會讓臣民莫名的心慌。
尤其是柯畢祿，皇帝說的每一句話都會在他心裡繞上好幾圈。他想道：啊？陛下這話卻為何意？
柯畢祿戰戰兢兢地答道：「回陛下，微臣身體尚可。」
「哦，是嗎？那今日可否盡職了？」一如既往的渾厚聲音中帶著難以察覺到的變調，但被敏感的柯畢祿捕捉到了。
今日？
柯畢祿聽出了皇帝對他的不滿，忙再次跪下，誠惶誠恐道：「陛下恕罪，微臣今日偶感風寒，便早早卧床休息，絕不是存心懈怠。」
龍威在上，柯畢祿匍匐在地，冷汗浸濕了後背，猶如力頂千金。
不知靜默了多久，聲音才淡淡地響起：「起來吧，朕沒有怪你的意思。」
柯畢祿連忙道：「謝陛下。」再次緩慢地站起。
還未站穩，就聽見皇帝又說道：「你作為欽天監正，現在就給朕抬頭看看今夜天象可有變化？」
柯畢祿連忙抬頭觀天，看著看著，眼中的惶恐不安不見了，漸漸地變得驚訝不已，
「咦……這、這！」柯畢祿震驚得都忘了身邊還有位皇帝，失態地走來走去，不時還用手指掐算著什麼，嘴上嘟囔道：「不應該啊，不應該啊。」
皇帝道：「別晃來晃去的，看得朕頭暈。」
柯畢祿驚醒過來，忙停下來對皇帝躬身作禮。
皇帝問道：「可有發現？」
柯畢祿道：「有一星來歷不尋常，有些奇怪。」
「何處奇怪？」
「此星乍現，卻無留星軌之痕，頗為奇怪。」
皇帝抬頭指向夜空其中一顆星問道：「可是那顆星？」
柯大人心生佩服，感嘆不愧是天興帝，俯首稱道：「正是。」
天興帝沉默半晌，眯著眼看著那顆忽隱忽現的星，暗淡時如蒙在藏藍布上的塵埃，明亮時如璀璨四射的明珠，瞬間星輝照亮大地。
柯畢祿禁不住好奇，也小心翼翼地抬起腦袋，偷偷地望著那顆星。
就這樣，君臣二人一直觀察著那顆星的變化，那顆星很亮，與它相比，別的星輝顯得很柔和，光芒也射不到大地。而當那顆星閃爍時，天地間忽然晃過一道白光。
柯畢祿可以清晰地看到天興帝下巴上被微風拂動的鬍鬚。
這究竟是什麼星？這樣與眾不同，柯畢祿暗暗驚詫，大腦飛速運轉，翻遍所有有關天文的記憶。
不知過了多久，那顆星漸漸地隱沒，逐漸沒了光芒，終於消失在黑暗中，毫無聲息，彷彿它從未出現過。
這時候的夜空恢復了往常的模樣，這才清晰地看到原來被掩蓋住的漫天星光正點點閃亮。
天興帝這時候轉過頭看向柯畢祿，問道：「可有說法？」
柯畢祿想了想，認真地說道：「縱觀前人所著的所有觀星之書，不曾有過此類星辰的記載。但有一書曾云：『萬物皆無憑空有，無一例外』。」
天興帝對此解釋很不滿意，聲音有些涼：「說到底你也不知道此星來歷？」
柯畢祿打了一激靈，大腦狀態更加活躍，他想到了師弟的話，忙道：「陛下，但有一古老傳說，口耳相傳，曰：『原始洪荒，本質混沌，後天現飛星，然降仙人，開民智，成禮樂，立家國，延子孫』。」
「哦，這個朕偶有耳聞。怎麼，與此有關？」
「陛下，此星和傳說中的那顆星的描述很像，應該是……」
「是什麼？」
面對天興帝的逼問，柯畢祿也不管說法有無考究，硬著頭皮大聲說道：
「此乃天外飛星！」
「天外飛星？」
「沒錯，因從天外破天而來，所以也被命名為破天星。」柯畢祿面不改色地瞎掰道。
天興帝開始思慮，「天外飛星嗎？也就說這世上本應沒有這顆星是嗎？」
「是的，陛下。」
隨即天興帝一臉凝重地問道：「可此時出現在朕的世界里，又表示何意？！」
「這……」柯畢祿不知該如何作答，心裡發苦。
「難道就像傳說中的那樣，現星立國！但現在這裡已經是朕的天下了，難不成是要毀了朕的天下，重新立國嗎？！」雖然天興帝沒有表情，但語氣里已經透出了些許怒意。
柯畢祿驚駭，忙低頭道：「陛下誤會，臣認為傳說並無此意。」
「哦？那你說說何意？」
柯畢祿咽了下口水，說道：「此星名曰破天星，說是可以打破原有的天運，但破后又會如何，無人可知。臣認為此星的出現僅僅代表機遇，無所謂命之好壞，是福是禍皆因己身造化！」
「嗯，言之有理。」天興帝彎起嘴角，他自幼隨父上戰場，歷經數次生死，辛辛苦苦把父輩打下來的基業扎穩紮實，終擴大了版圖，把藩地「晟」字改成了國號「晟」字，一統天下，建立了大晟王朝。
面對飄渺虛無的傳說，他會怕嗎？！當然不怕，他可以面對天下英傑，豪情萬丈地說：大不了從頭再來！
但他此刻更需要民心，因為他不再是向上奮鬥的毛頭小子，他已經是天子，天下最高的統治者。天下人都說天興帝無所畏懼，不！他有畏懼，他畏的是民心。
他深知水載舟亦覆舟的道理，所以安撫民心才是立國之初的首中之重。
好不容易吞併了分裂多年的諸國，結束了狼煙四起的局面，百姓也厭倦了戰亂征伐的生活，都希望能就此安居樂業下去。所以他不想再有暴亂髮生，他不答應，百姓也不答應。因此他要求通天算命的權威人士向世界發聲，告訴所有不安分的人，所有對他虎視眈眈的人，他司空擊擎和他的後代是天擇的領導人，天之子，天命所歸。
還好這位柯大人是個人精，立馬意會到天興帝的本意。
柯畢祿道：「臣認為此對陛下來說是吉兆，在陛下英明統治下，我朝定能再現上楚之盛。」（備註：上楚，上古時期的楚國）
天興帝這才滿意地點頭道：「下去吧。」
「是。」柯畢祿如蒙大赦，忙躬身一點點地後退，待離皇帝一丈開外處才轉身疾走，一點也看不出來已是老頭應有的老態龍鐘的模樣。
天興帝看柯畢祿如此模樣的離開，覺得好笑，「朕很可怕嗎？」他看向鄭公公，眼中帶著譏誚，「還需要你來照拂！」
鄭公公忙哈腰道：「回陛下的話，龍威在上，誰不膽寒，柯大人如此行徑旁人都能理解，至於照拂，老奴卑微，僅是個伺候陛下的奴才，哪有照拂他人之力。定是柯大人敏感，說者無心，可聽者有意。」
天興帝笑意更盛，「哦……原來如此。」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拖著尾音，處處顯得意味深長。
鄭公公依舊面不改色，不為所動。
天興帝暗忖，怪不得先父如此信任這位鄭公公，這麼會做人，果然不簡單。
天興帝不再看向鄭公公，而是望向遠處，笑道：「出來吧，小鬼頭。」
觀星台的東南角佇立的燈柱後面探出一個小男孩的腦袋，有著和天興帝一樣的眉眼，「父皇，您怎麼發現我的？」
「藏匿的功夫不到家，發現你輕而易舉。」陛下犀利的眼睛此時柔和了許多，喚道：「七兒，過來。」
七皇子展顏一笑，便一路小跑過來，虎頭虎腦地往天興帝身上衝去，絲毫未有大臣見到陛下的膽怯，待到天興帝近前也未停止步伐，沒有行君臣大禮，而是伸出了雙手。
這是極為的大不敬，但在天興帝眼裡化為喜愛，他也伸手接住了七皇子。
七皇子就這樣被天興帝堅實的臂膀抱了上去，天興帝問七皇子道：「這麼晚了，跑這來幹什麼？」
「父皇，我看到有一顆星星很奇怪，想看的更清楚些。」七皇子奶聲奶氣地回答道。
天興帝有些驚訝，「你也發現了？那先前柯大人的話你聽到了嗎？」
七皇子老實地回答：「距離太遠，聽不太清楚，好像說是天外飛星，有仙人下凡？」
天興帝笑了，看著自己老幺可愛的模樣，嚇唬道：「恩，是有仙人下凡，但是來滅掉朕和你的，害怕嗎？」
「啊？！」七皇子聽懂了，他歪起小腦袋，想了想，肯定地搖頭道：「不怕。」
「為什麼不怕？」
「如果仙人真要殺我的話，就在他殺我之前殺了他。」七皇子年紀太小，努力組織有限的辭彙量來繼續補充，「盡我所能去挽救不好的結果，即便死了，也無所遺憾。」
天興帝看著一臉堅毅的七皇子，有些怔怔，隨後仰頭大笑道：「說得好，不愧是朕的兒子！」
天興帝欣慰，果然七兒與自己的性情最像。
「好兒子，你想要什麼，朕有賞。」
七皇子突然變得有點靦腆，支支吾吾地說道：「父皇，其實我……我覺得那顆星挺漂亮的。」
「那顆星？」天興帝明白兒子說的是哪個，他抬頭看向早就沒有它存在的星空，說道：「這朕可給不了你。」
「不是的，我是說……那仙女應該和那顆星一樣漂亮，要是能把那仙女賜給我就好了？」
天興帝哭笑不得道：「果然是小孩子，且不說仙人在哪裡都不知道，你怎知這仙人會是個女的？」
「我就知道。」七皇子小小年紀就知道了害羞，白嫩的臉蛋上有了一抹紅暈，他有些不服氣道：「聽母妃說，神話里的仙女都長得可漂亮了。」
「那是神話，這裡哪有什麼仙女？」說完，天興帝沉吟一番，半認真半玩笑地說道：「好吧，朕答應你，以後若是真找到那仙人了，還是個女的，就賜給你。」
「謝父皇。」七皇子咧嘴直笑。要不是手還要套著天興帝的脖子，都想拍手鼓掌了。
「才這麼大點就知道討媳婦，真不害臊。」天興帝捏了捏七皇子的鼻頭。
父子倆笑鬧一番，天興帝便命七皇子回寢。
當看著七皇子蹦蹦跳跳地離去后，天興帝的笑容漸漸地隱去，一臉的肅容。
「七兒四歲了吧？」天興帝問道。
「回陛下的話，七皇子剛過四歲生辰兩月。」與天興帝答話的自然就是從始至終都站在陛下身後的鄭公公。
「現在讓他進學堂會不會太早？」
「七皇子聰慧，平日又有陛下和惠妃娘娘的提點，想必是能跟進的。」
「對，七兒是朕和愛妃的孩子，絕不會落於他人之後。」說到這，天興帝有了信心。
於是天興帝一邊步下台階，一邊說道：「傳朕旨意，即日起送七皇子進學堂。」
「是，陛下。」
天興帝等人回到平地，出了觀星台，天興帝問道：「對了，現在什麼時辰了？」
「再過半個時辰便是丑時。」鄭公公不需問旁人，直接報出了時間。
陛下想了想，又問道：「惠妃睡了吧？」
「回陛下的話，惠妃的寢宮燈還亮著。」說罷，鄭公公用手指向遠處一宮殿，隱約燈火闌珊。
「哦，那朕就去惠妃那。」天興帝很自然地說道。
「是。」鄭公公轉身對那兩排整齊地跟在天興帝身後的太監宮女們喊道：「擺架惠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