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購物
徐執瑞靜靜地看著面前的小公子。
她正因為巨大的悲慟,頭垂的低低的,一抽一抽的哭。
雖然不出聲,卻能看到一滴一滴的淚落在她霜色衣衫的膝上。
法雨在一旁走來走去,氣的哽咽起來:「……哪裡來的人面獸心的混賬!臉長得這麼俊,心卻這麼黑!」
徐執瑞想勸說幾句,卻不知如何開口。
「……差你五百兩,我一時還不上,寬限我些時日……」靈藥哽咽。
徐執瑞扶住了額頭。
「我又不是放高利貸的,還要你還錢。」他哭笑不得,「本就說好的,輸了算我的,贏了五五分賬,你這是幹什麼。」
他不由地開始反省自己方才慫恿他的行為。
靈藥一邊抹眼淚一邊擺手。
「不能讓你吃這個虧。」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紅著眼圈道。
徐執瑞有些愧疚:「還錢還整數,這銀票你先拿著,湊足一千兩再給我吧。」他站起身來,似乎有些惶恐,匆匆言道,「我最怕人哭,你年紀還小,我當你是弟弟,你別哭了。若有事你就來天字二號房尋我,我常住這裡,賢弟你保重。」
逃也似的推門跑了。
法雨默默地在靈藥身旁坐了。
靈藥眼紅紅地看著她:「我今天失態了。」
法雨安慰她:「徐公子是個好人,他不會笑話公主的。」
可那位炒飯公子呢?
雖然他贏走了她的九千兩,可為什麼她心中的情緒不是憤怒,而是委屈和丟臉?
他一定是看破了她只是個代人答題的,才故意來羞辱她。
太壞了!
稍房雖不甚好,卻五臟俱全,法雨服侍靈藥洗了熱水澡,休息時已是子時,月上中天,夜色靜謐。
明兒還要辦正事,主僕二人沉沉而睡。
白衣巷深,高牆院內,玉蘭遍植,花香溢出了牆,飄在巷子里。
高瘦青年一襲白衣領著青衫小童行走在巷內。
小童聲音明朗,好奇發問:「師兄,為何還要人跟著她?」
「怕她想不開去投河。」青年聲音清朗。
他想到了那個頂頂可愛的少女,默默紅了眼眶的樣子。
小童踩著青年的影子,活潑好動。
「那為何還要去贏她的錢?」
「趙夫子一盞茶都沒喝完,她已答完九題,博樂坊顏面何在。」青年淡淡說道。
「欺負小女子,師兄好意思嗎?」小童不平。
青年笑了笑。
「她對數術一竅不通,不算欺負,是碾壓。」
小童不滿,嘟囔了幾句,再不言語。
城南的天和人都醒的特別早。
卯時一刻,就有槳聲自窗前劃過,樓下售賣桂花糕、皮肚面、糖芋苗、赤豆元宵糖粥藕的一一吆喝走過,煙水氣打窗外撲面而來。
法雨早早地就端上來一碗赤豆元宵,再附帶了兩個滷蛋,一個麻團,高高興興地說:「在宮裡頭哪能過這樣的日子,吶,這是芳婆的吃食,我排了半個時辰才買到。公主嘗嘗看。」她小心翼翼地擺在桌上,高高興興地出主意,「要我說,咱也不回宮了,就在城南賃個屋住下算了,不是說大隱隱於世嗎?反正這世上也沒公主您記掛的人。」
靈藥聽她說的高興,心裡頭卻落寞極了。
上一世,她出了明感寺,便住進了城北,高牆外頭就是深深的青石板巷子,販夫走卒引車賣漿的都不願來那裡,偶爾有些叫賣聲,也只是巷口路過的行商罷了。
那樣的日子,她過了三年,之後就死了。
她一個人,就那樣寂寞地過著。
她喜歡現下這種日子,夜裡聽著窗子外頭秦淮河的槳聲,清晨被叫賣聲喚醒,入眼的是燈影幢幢,入耳的是絲竹樂聲。
好像她本就是個市井小民一樣。
默默想著,洗漱完畢,略吃了些,靈藥便讓法雨去樓下叫了小二上來。
打賞了小二哥一角銀子,小二哥便滔滔不絕起來。
「小公子是要給家裡的夫人置辦禮物?這可算是問對人了。要說城南最大的香粉店就是西滿春,最大最好的綢緞莊叫錦玉坊,最大的首飾行叫福意樓,您問往哪兒去?出了咱們朋來客店,右手邊直走,就二里路,到門東大街就是。」
靈藥聽得津津有味。
待小二走了,法雨好奇道:「公主,您是覺得去脂粉店、綢緞莊首飾行容易遇見那個不守婦道、不甘寂寞的裘四姑嗎?」
聽到法雨給那位裘四姑前頭加的定語,靈藥笑了:「我就是想逛一逛。」
「……也好,咱們可從來沒逛過。」法雨點點頭,這便去打點。
待出門來,已是晌午頭了。
靈藥仍做男裝,法雨卻變回了女兒身,一身薑黃色的衣衫襯的整個人又可愛又生動。
走了一里路,主僕二人走了一身細汗,進了錦玉坊。
夥計上來招呼:「公子爺這是帶著夫人選衣料了?」
這是把靈藥和法雨當一對了。
雖未乘車馬,也沒帶僕人,但靈藥周身的氣度倒讓店夥計不敢怠慢——在京城這種地界,托不得大。
衣料一匹匹地列著,法雨瞧的目不轉睛,手卻往回縮了縮,袖口磨得有些狠。
「今年流行什麼料子?」靈藥興緻勃勃。
夥計指了幾樣,介紹:「正月十五花燈會,聖上在午朝門的儀鳳樓觀燈,貴妃娘娘在襖子外頭罩了一層香雲紗,遠遠看去飄飄欲仙,如今京裡頭都搶著買這香雲紗,吶,這幾匹都是咱們錦玉坊從嶺南千里迢迢運過來的,您瞧瞧?」
「喜歡么?」靈藥笑著問法雨。
法雨仰著頭看了一會兒,道:「這紗好是好,就是單薄了些,只能穿在外頭,朦朦朧朧的,倒也好看。只是山裡風大,不是很實用。」
「說的是,可有庫錦?」靈藥問道。
「庫錦專供皇家,咱們錦玉坊有是有,只是不賣平民。」夥計小心翼翼看著靈藥的臉色道。
靈藥不以為意,法雨卻撇撇嘴。
但興緻卻下去了。
「藕粉色水波綾扯一丈,白花綾扯一丈。」靈藥道,「那匹胭紅色的杭羅扯一丈、鴨黃色的也來一丈,再扯六尺煙灰色鵝絨布做煙墩帽好了。」
說完了又覺不夠,再指了幾匹交代夥計。
法雨扯了扯靈藥,小聲道:「要買這麼多啊。」
「兩匹綾,咱們倆做小衣穿,胭紅色的給你做幅裙子,鴨黃色的給你做上衣,這幾日倒春寒,你再做兩頂帽子。」靈藥安排的妥帖,「回去你可不能偷懶,好好做起來。」
法雨的大眼睛瞬間汪了兩汪水,可憐巴巴道:「您是給我買衣服啊,可是您都沒怎麼買……咱們還背著債……」
靈藥擺擺手,安慰她:「債多不壓身嘛!」
法雨重重點了點頭:「嗯!那就再買幾匹!」
說話功夫,夥計便已將她們所要的包好擺在一邊,待靈藥會了帳,便問了她地址,另派人送過去了。
靈藥這才打聽:「多問一句,我是來京城尋親,若想打聽一個人,向誰打聽合適?」
夥計不假思索:「那自然是問更夫了啊!吶,門東大街的更夫李生髮,就住在前頭象鼻巷裡,你去問問他。」
「多謝。」
主僕二人這才迴轉身往外頭走,未料到,迎面匆匆一人一下子撞在了靈藥身上。
正撞在肩胛骨上,靈藥痛的蜷了一下身子,往後踉蹌了幾步。
那人卻順勢又推了靈藥一下,嘴裡罵罵咧咧:「哪裡來的不長眼的狗東西?」
靈藥吃痛,法雨一下子跳過去,擋在靈藥面前,破口大罵:「走路不長眼撞了人還倒打一耙,你是哪家的雞?」
「你罵誰是雞?」撞人的是個僕婦打扮的中年女子,形容刻薄、一臉溝壑。
「誰答應我罵誰!」法雨絲毫不被她的氣勢嚇倒。
夥計上前來扶住靈藥,口中勸法雨道:「姑娘罷了罷了。」
那僕婦呵呵冷笑,手指了外頭一列正在掀帘子的轎子,道:「敢衝撞宜安縣主的尊駕,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能不能得了好去。」
宜安縣主?倒沒聽過。
法雨絲毫不懼,笑的更大聲:「哎呀,縣主的名頭真的好大啊,嚇死我了!」
靈藥靜靜地看著轎子里下來一個珠翠環身的姑娘,身旁兩名俏麗丫頭扶著她,儀態萬方的走近來。
夥計在一旁替靈藥和法雨捏了一把汗,連聲勸道:「公子,快走吧,莫與她們啰嗦。」
宜安縣主站定,斜斜看了法雨一眼,笑了笑。
「縣主的名頭不大,不過當街打死你,一句話的事情。」她懶懶說道。
「打死她都便宜她了,撞了人嘴裡還不乾不淨的。」僕婦立刻告狀。
「有本事你打啊,你打死我啊?」法雨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一身混不吝的氣質,「照這兒打,你打一個試試?」
縣主被激怒了,看了僕婦一眼。
主婦得了縣主眼色,上前一步,就要落下巴掌。
「你打她一下,我奉還你十倍。」靈藥靜靜道。
聲音冷冽,帶了不容小覷的威儀。
縣主怒極反笑:「這話說的,你如何奉還?」她上下打量靈藥,嘴角帶了不屑,「就用你這娘娘腔的小胳膊細手臂?」
靈藥笑了笑:「我雖然是個娘娘腔,還是有些力氣的。不過我今天只跟你講道理。」她上前一步,「第一,你家僕人撞人在先,又口出惡言。第二,身為縣主,當街打死人僅僅是一句話的事情,敢問一句,這是哪裡的規矩?莫非是聖上?我倒要出去問問了。」
宜安縣主冷哼了一聲。
靈藥這便往外走,高聲道:「都來聽一聽啊,這位宜安縣主娘娘說她當街打死人,都沒人敢管,這就是京城的規矩?」
法雨最是個看熱鬧不嫌大的,一下子竄出去,在外頭叫嚷起來。
一個丫鬟立刻拉住了靈藥,靈藥看了丫鬟一眼,丫鬟立時放手不再拉扯。
宜安縣主又氣又急,指著靈藥破口大罵:「賤民,你敢詆毀我?」
靈藥笑著看她。
丫鬟輕聲勸道:「縣主,您別和她計較,耽誤了去國公府吃酒,可就不好了。」
宜安縣主思量片刻,立時有了計較,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法雨跳著進來,望著縣主轎子,啐了一口:「現在的小姑娘,架子擺起來可不得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公主呢!呸。」
夥計在一旁怯聲道:「哎呀,二位可惹了禍了,趕緊走吧,這位縣主娘娘是永邦侯府家的千金,素來刁鑽。」
靈藥點頭致謝,領了法雨出了門子,
「還疼嗎?」法雨擔心道,「晚上回去我給您揉揉。」
「大概她是個鐵肩膀,撞的我胸口生疼。」靈藥皺著眉頭道。
主僕二人說著話,便一路往那象鼻巷裡尋去。
那更夫李生髮上午補足了覺,這會子正睡眼惺忪地蹲在門口吃一碗六鮮面。
吃著吃著,眼前出現了兩雙鞋。
一雙霜色、一雙水粉。
再往上頭看,一個水靈靈俏生生的小姑娘。
另一個也是個水靈靈俏生生的……娘娘腔?
「二位找我?」李生髮詫異道,嘴裡吃面不停。
靈藥咽了口口水。
「面在哪兒買的?」
「呃,就那。」李生髮眼神愣愣地,指了指巷子後頭的麵攤。
靈藥看了看法雨,法雨會意,直奔麵攤,過了一會,端了兩碗六鮮面過來。
皮肚、肉絲、腰花、木耳、油渣。
三個人蹲成一排吃的滿身大汗。
「你們還有腰花豬肝,嘖嘖,有錢人。」李生髮碗里就皮肚木耳,羨慕地說。
靈藥揀了腰花豬肝往他碗里放:「給你吃,我不吃豬肝。」
「敢情好!」李生髮狼吞虎咽。
法雨也夾了一筷子腰花豬肝往他碗里一放,李生髮喜笑顏開的。
「這附近都住著什麼人?」靈藥邊吃邊問。
「門東大街嘛,住的都是生意人。再往北走,考棚邊都是讀書人。」李生髮吃的一頭是勁。
「大叔,我是來京里尋親的,我姑母是清涼山守備軍的家眷,您可知都安置在哪一塊啊?」靈藥抹了把額上的汗。
「那你問對人了,軍眷啊,都在聚寶門城牆外頭,你要找哪一家?」
「小姓裘。」
李生髮放下碗,想了想:「這我倒不知道,城牆外頭大報恩寺口頭住了三家軍眷,具體哪一戶我可就清楚咯。」
「那成,您晚上打更我跟著去瞅瞅?」
李生髮吃完了,放下碗,打量了靈藥一眼:「夜裡頭黑,你不害怕?更何況,你這娘里娘氣的,說不定陰氣太重……」
法雨噗嗤一笑。
「……大叔,我這不是年紀還小嘛,年紀小自然有點娘里娘氣,等我再長長,自然就陽剛了。」靈藥一本正經。
李生髮笑出聲:「有意思,那成,你晚上跟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