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九章

37.第三十九章

每當有事情想不明白時,傅攸寧就會躲到最高處。

放眼帝京,出了內城禁苑,最高的一幢建築,便是崇元塔。

這座塔已沒落多年,塔頂高處更是少人問津。銅瓦飛檐的翹角下,美石為心的銅風鈴仍在,只是塵灰斑駁,夜風打過時,鈴音沉鬱,寂寥落寞。

這正是她今夜最需要的清靜之所。

傅攸寧拎了一罈子酒,緩緩行至最角落,就地坐下,屈膝將自己蜷成團。

許多年來,她總時時提著一口氣,告訴自己要做個打不倒、輸得起的好姑娘。

可她心中時常覺著很累,始終找不著自己正確的位置。

她從不敢叫人發現,無論她到何處,都難免會有無所適從。她一直,不知自己該在何處才是對的。

她無過人長材,也不夠機敏聰慧。文不如人,武不如人,連體質也不如人。

所以,傅家不需要她,師門不需要她,江湖也不需要她。

她學什麼都像是比旁人慢些,旁人一點就通的東西,她總需想很久,再反覆練習,才能窺得一二。

幼時讀書,旁人過目能誦、文意皆通的,她得抄寫三五遍,才能跟上眾人進度;

師門習武還算因材施教,可即便師父再三斟酌后斷定她更適宜用弩機,才特意教她只練弩機,她也是在到東都分院多年後,才真真將弩機練到能使得得心應手。

她無寫史之才,又無護史之能,原以為,至少可在江湖歷練后,默默無名做個替師門收集消息的普通弟子,也算不錯的歸宿。

可她漸漸發現,自己竟連「鑒別消息有無史料價值」的能力,也是沒有的。

她始終是個笨且無用的姑娘。

她僅有的,不過只是一個執念。

她想被人記得。

哪怕死了,死很久了,也有人記得有個叫傅攸寧的笨姑娘,曾在這世間走過一遭。

所以她從不怕死。

多年來她幻想過無數種壯烈的死法,每一種,都足以讓人銘記。可她根本無能到連壯烈死去的機會,都不會有。

所以,她幫齊廣雲挨揍,將有限的食物讓給他,自己喝水喝到吐;替他試毒做葯人,助他重返師門;她從不放棄身邊的每一個人,她陪他們吃苦受累,陪他們熬過落魄與沉寂;她在繡衣衛任勞任怨,指哪打哪,從不懼危險,不怕受傷……

多年前她曾在信中問父親,若說太史門是看著皇權的那對眼睛,那麼,誰又來看著太史門不致行差踏錯呢?

那時父親回她,是太史門弟子各自心中的敬畏。或許各自的敬畏並不相同,但只要心懷敬畏,便會自我約束,終會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那種人。

這些年她所做的一切全都帶著不敢叫人知道的私心。

她想這天地中的某一隅、某一人,無論是誰,會因她微不足道的存在而有小小不同。

她怕不被人需要,她怕不被人記得。

這,便是她心中最最隱秘且深重的敬畏。一個渺小、卑微、不高尚、不磊落的執念。

白日里在齊廣雲面前忍住的眼淚此刻終於洶湧而下。海棠似的臉上波光粼粼,在夏夜月色中如潮汐澎湃。

今日齊廣雲對她說的話,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她很難得即刻就聽懂了。

齊廣雲在告訴她,回青衣道去,為太史門啟蒙出更多優秀的後生,領他們心志堅定地走上史家弟子的浩蕩征程,那是最合適你的位置,你會做得很好。

那一刻,多年的夙願,得償。

終於有人清楚明白的告訴她,你絕不是一點用也無。

終於有人清楚明白地叫她知道,我信,你會將這件事做得很好。

那一刻她甚至很卑劣地生出功利的欣慰。

她深知,以齊廣雲的才智氣魄,他定能將太史門帶上新生之路。那功業,必會名垂史家汗青。而她傅攸寧,將做為齊廣雲倚重護持的左膀右臂,同樣在史家傳世著述中留下姓名。

這樣美好而光明的未來,這樣一條幾乎是為她鋪好的通天大道呵。

直到此刻她仍在恍惚,傅攸寧,你何德何能。

可是,即便要背負著羞愧渡過餘生,但那樣的未來,她想去的。

傅攸寧拿起酒罈子,仰脖狠狠灌了一大口,止不住淚流滿面。

她拿朦朧的淚眼瞧瞧欄杆外夜影婆娑,想起范陽月夜的樹梢上,那個靜靜陪在她身旁,笑顏如蜜的梁錦棠。

那個在燭火下耳根發紅,眼神閃爍著隱隱笑意的梁錦棠。

那個夜半中宵時立在院中,接住自牆上跌落的夜歸人的梁錦棠。

那個滿臉又惱又得意,替她雕了一堆小山似的水晶盅的梁錦棠。

那個自父親書信中活生生走出來,來到她面前,美好似夢般的梁錦棠。

那個,她帶不走的梁錦棠。

在她想去的那個未來里,放不下這樣好的一個梁錦棠。

傅攸寧無聲痛哭。她瞧不起這樣的自己。

她根本沒能成為自己向父親吹噓過的那種人,她根本沒有自己假裝的那樣霽月清風。可她又始終心心念念的奢望著那些,自己的平庸之才根本配不上的光榮與浩蕩。

她想,自己真是個貪心的混賬姑娘,什麼都想要。可她明知,什麼都想要的人最後常會一無所有。

她沒有勇氣承擔那樣的一無所有。

她清楚自己會作何取捨。可此刻就是止不住的難過。痛恨自己竟這樣無能又這樣軟弱。

明知自己無力做到兩全其美,卻又舍不下心去斷舍離。真是個糟糕極了的混賬姑娘。

若她能聰明些,厲害些,內心更強悍些,或許就會有更好的法子吧?

為何花了這麼多年的時光,付出那樣多的努力,卻還是不夠聰明,不夠好呢?

今夜的傅攸寧獨自在崇元塔的最高處,借著夜色的保護,無聲哭出了自記事起最痛快也最丟臉的一場。

每一口酒入愁腸,全自眸中噴涌而出。她終能在與自己獨處時,直面心中最不堪的心事了。

她就是個功利的混賬姑娘,卑鄙又虛偽。

她讓自己坦蕩,溫暖,勇敢,向著光,她所做的一切……根本不是為著什麼遠大的理想與抱負。

她就是想要,有人記得她。

她就是不想,將來死後,別人指著她的墓碑說,瞧,這就是那個無能又無用的傅攸寧。

她就是想有人知,這世間,她來過。

******

哭到腦仁發疼的傅攸寧擦凈面上淚跡,緩緩收好狼狽不堪的心事,起身扒在小窗上向外瞧。

帝京的月色不如東都溫潤,更不如青衣道敞亮。可即便是這不怎麼美好的月色,也是望一夜,少一夜了。

她怔怔在那裡又趴了半晌,心緒漸平,才覺得困意襲來。

趕忙拍拍臉讓自己回神,又細細整了衣衫,這才拾級而下。

剛下了崇元塔,迎面卻見梁錦棠正要上去。兩人都愣下未動,立在原地遠遠望著對方。

片刻過後,傅攸寧又有了種轉身逃竄的衝動。

在她剛剛決心帶著自己不那麼高尚的心思回青衣道,沒臉沒皮地走向自己所配不上的將來時,這個真正清風明月的人,帶著一身耀眼光華來到她面前,照得她無所遁形。

這賊老天!

她早已了悟,梁錦棠的存在,根本就是為了襯托她內心的陰暗與渺小。偏她就沒管住自己,鬼使神差地喜歡上了這個她只能仰望的人……襯托得她愈發渺小了。

她忍下無地自容、掩面激奔的衝動,卻忍不住開始心虛抖腿:「你……」

相較她的驚惶無措,梁錦棠卻是無比沉靜的。

「你有門禁的,你自己不知嗎?」

啊?

傅攸寧被打懵,腿也不抖了:「何時有的?」

「剛剛。」

梁錦棠徐徐行到她面前,看這無膽匪類恨不得將自己溶進夜色、瞬間化於無形的慫樣,語氣輕寒卻威壓迫人,「已是丑時,不知回家的嗎?」

「正、正要回。」噫?回家?這說的什麼鬼話?

梁錦棠沉默地在她面前停貯半晌,忽然淡淡開口:「走吧。」

語畢,轉身走在了前頭。

傅攸寧望著他的背影,暗暗長舒一口氣。

先前哭得那樣慘,又猛喝酒,她的樣子……定然丑極了啊。

月光照影,一前一後兩條淡淡的影子起伏交錯,偶爾淺淺疊住又飛快分開,迤邐成一路甜蜜又帶酸的煩惱與心痛。

傅攸寧想起從前在江湖上曾遇見過一個小姑娘,那時她自己也才是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兩人有回湊在一堆看話本,她就疑惑地問,你說,若有人腦子笨,不那麼聰明,那要如何才能明白,自己喜歡另一個人了呢?

她的朋友說,若你在某個人面前,開始覺著自己不夠好,覺著自卑,那大約便是喜歡了吧。

——可我無論見著誰,都覺著自己不夠好,覺著自卑。莫非我竟是如此濫情?!

——那不一樣的。每個姑娘瞧著自己喜歡的人,大約總會覺著,他身上,帶著光。

此時此刻,此地此景,傅攸寧忽然醍醐灌頂的解開了多年前的疑惑。

原來,當你真的喜歡了一個人時,什麼都不必說,什麼都不必想,你自然就會明白。

因為他身上,真的有光。

「呆什麼?」梁錦棠停下腳步,略回身望著她,聲氣始終淡淡的,「還不過來?」

傅攸寧也沒多想,「哦」了一聲后,蹬蹬蹬幾步跟上去就與他並肩而行。

其實梁錦棠本是很想發脾氣的。

放值回府後,丹露說她還未歸,他便急急出城趕去寶雲庄。到了寶雲庄,鳴春卻說她午後就已離開,回城了。

於是他又即刻回城,尋了許多她可能回去的地方,卻始終不見人影,驚得他險些就想動用羽林和城防將整個帝京外城翻個底朝天了。

虧得他最終想起在范陽時,她曾滿腹心事地往最高的樹上躲,這才猜她許是躲到崇元塔來了。

原想著若見了她,定要先抓過來吼一頓再說。可真見著她,瞧她又慘兮兮哭過一通的樣子,就覺著應該給她個重新做人的機會。

結果才沒一會兒,這顛三倒四的姑娘就迷迷瞪瞪跑上來跟在他身旁,一副任人宰割的乖樣子,真叫他哭笑不得。

「齊廣雲同你說什麼了?」梁錦棠想來想去,總覺著她今夜這樣反常,定與寶雲庄脫不了干係。

吔?傅攸寧心中又是一驚。

齊廣雲跟自己說的事……不能說啊。可這場面,怕又總得說點什麼才對吧?

她還真是個顛三倒四的姑娘,一遇著處理不了的事就會慌,一慌就會胡說八道。

然後,她震驚地聽見自己低聲在說:「梁錦棠,私奔吧?」

她持續震驚地看著身旁的人倏地急停,見鬼似的瞪住她。

這下好了,梁錦棠定會說,有病啊。然後各自回去洗洗睡,倒也不必再煩惱了。

她那顛三倒四的腦子中正絕望自嘲著,瞬間卻輪到她見鬼似的看著梁大人的梨渦再現江湖。

「好,」像是回過神來的梁錦棠笑得極甜,順勢就牽了她的手繼續往回走,問得乾脆極了,「何時?」

誰、誰在跟你何時?!何時你個大頭鬼!

惱怒又驚慌的傅攸寧奮力甩了甩他的手,甩不掉:「我、我腦子不清楚!我胡說八道的!」她被自己嚇著了。

「我管你清楚不清楚,」梁錦棠帶笑的眸子斜斜瞟她,一徑拖著人往家走,「總之,你確是說了,我也同意了。隨時恭候。」

傅攸寧又想抖腿了。

她瞧出來了!他認真的!

「梁錦棠,你、你冷靜著些,」傅攸寧聲顫顫的,索性拿另一隻手去扣住他的手腕,就想賴在原地不走了,「我很不聰明的!」

樂不可支的梁錦棠由得她幾乎整個重量掛在自己手上,就拖著她走,只是笑著回頭瞧瞧她,語帶笑音:「你若聰明了,要我做什麼?」

「我、我長得不好看!」這招可說是無所不用其極了。

事情是怎的演變成眼下這樣子的呢?

是誰?!方才那個腦子壞掉瞎說話的人是誰?!

傅攸寧真想一頭撞死算了。

心情愉悅的梁錦棠還回頭給她擺出滿臉謙遜:「常聽人說,我是長得好看的。」

「這是重點嗎?!」該怎麼辦?她很慌啊,「不是,我是說,我、我很不君子的!平日里都是裝的,都是裝的!」

傅攸寧你腦子是不有坑?是不有坑?!

「唔,若你裝得累了,那今後就不必裝了,我來替你裝就好。」

梁錦棠終於停下腳步,一臉認真的溫柔笑意,將這隻抓狂的兔子收進懷裡。

心想,兩個人中,總得有一個不君子的才好。否則就只能相敬如賓,那可真叫人間慘劇了。

在他懷裡動彈不得的傅攸寧此刻好想大聲說出來,傅攸寧就是個胸無大志,天資奇差,心思不磊落,做人不端正的混賬姑娘!

她想告訴他,我,不值得。

「你,什麼都不知道。」她悶悶的垂下頭,拿下巴抵住他的肩。又想哭了。

心愿達成的梁錦棠暗暗收緊了手臂,笑得春風得意,「不知道的人是你才對吧?梁大人什麼都知道。」

便是此刻不知道,也總有法子知道。

那些她不願說、不敢說,卻又擾得她驚慌失措、心事重重的迷霧,他會去一層層剝開。

他早明白,自己想同這姑娘走一輩子,不是容易的。

所以他一直很耐心在等,等她如今夜這般,心甘情願地待在自己懷中活蹦亂跳。

只要她認下他,他就會領著她,一道一道的溝溝坎坎慢慢過。

而她,無須冰雪聰明,無須才智絕倫,無須勇毅無雙,無須披堅執銳。

她要成日恍兮惚兮、顛三倒四、亂七八糟,全都沒關係。

反正他會牽好她的手,帶她去她嚮往的將來。絕不會讓她走丟。

誰叫他是聰明、長得好看又能裝君子的梁錦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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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姑娘恃寵而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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