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八章

36.第三十八章

傅攸寧最終還是沒能找傅靖遙談成,次日便蔫蔫地上了寶雲庄。

「你若再不來,只怕莊主就得派人去找你了。」對她今次的提前到來,鳴春的眼神有些五味雜陳。

「出事了?」傅攸寧愣住,一臉大寫的「懵」字。

鳴春領著她穿過中庭,低聲道:「莊主今日……要在偏堂見你。」

自望歲七年春傅攸寧進帝京總院起,若無意外,她每十日循例上一趟雲寶莊,卻從未進過偏堂。

照規矩,偏堂內有密室。

齊廣雲是她的師門聯絡人,這意味著,在師門事務上,傅攸寧這顆暗棋是歸齊廣雲管的。可齊廣雲素來並不希望傅攸寧涉入師門事務過深,是以從不在偏堂見她。

今日既如此鄭重,傅攸寧想,自己這顆幾乎被太史門遺忘的暗棋,大約是要動了吧。

鳴春放慢腳步,待她回神跟上來,才又低聲說:「昨夜韶宜先生過來。得知你中毒之事,沖莊主發了好大脾氣。」

傅攸寧心中大驚,想的卻是另一樁:「究竟何事?竟連荀韶宜也驚動了!」

太史門是私家記史的門派,雖行的是正氣浩蕩之事,可既非江湖顯赫,又不能如蘭台史官那般食君之祿,大體上可說是窮得只剩一身正氣、兩袖清風。

現任掌門太史隱本有心拓展金源,奈何他銳意革新的意志並不十分堅定,當年他才進得一步,遇長老們一阻攔,立馬退三步。

好在他尚能鼓起勇氣,勉強保下了齊廣雲的寶雲庄及荀韶宜的秉筆樓,才有了這兩個分支殫精竭力地為師門的錢糧鞠躬盡瘁著。

秉筆樓每旬一冊的《四方記事》舉國風行,暗地裡又做些消息買賣的生意,自然財源廣進。是故,秉筆樓是太史門目前運轉最為良好的一個分支,比齊廣雲的寶雲庄更甚。

有鑒於此,秉筆樓順理成章地成了當下太史門內最有話事權的中流砥柱。

荀韶宜是秉筆樓現任樓主,他竟親自屈尊到了寶雲庄,且還過問起傅攸寧這顆最最不起眼的暗棋……

鳴春想了想,搖搖頭瞟她一眼:「總之,韶宜先生與莊主密談后,莊主整夜未眠。」

傅攸寧心顫顫地輕笑。

果然是,出大事了。

當傅攸寧進了密室,見齊廣雲端坐桌旁,頓時有種「啊這一天果然來了」的如釋重負。

許是怕走火,密室內並無任何燭火燈油,而是以鮫珠取亮。

室內陳列有諸多書架、暗格,分門別類地陳列著寶雲庄搜集到的各類消息。

傅攸寧雖是頭回進這密室,她卻也知,這些消息已經或將要被傳遞迴師門,由掌史君子領人揀選有史料價值的,再加以記撰著錄。

總算,總算還是未被徹底放棄。

總歸,她此生仍有機會,真真做一趟太史門弟子該做的事。

「你別說話,」齊廣雲面色是少見的冷凝,眼底神色卻頗複雜,一時叫人看不透,「坐下,仔細先聽我說。」

傅攸寧依言在他面前坐好,宛如當年開蒙時在師父面前承教時那般莊重。

她不怕的。她一路撐到如今,為的不就是這樣一日嗎?

「我知你見過季蘭緗了……不必驚訝,若我連這點消息都拿不到,何來底氣與荀韶宜談交易……那你定然也明白了,我真正的目標根本不是掌史君子,而是秉筆樓。」

夜明珠柔柔亮光灑了齊廣雲半面臉頰,使人瞧著他的神情只覺晦暗不明,「我原以為,待我拿下秉筆樓,一切只會更好。卻沒料到,只差這最後一步……竟是要親手將你置於險境。」

「我不怕的……」傅攸寧輕聲笑道。

「聽我說!」齊廣雲隱隱有些怒,卻更像是在同自己發氣,「昨日荀韶宜來同我談好,若今次事情順利,他便將秉筆樓交手給我。我盤了一夜,已有大致腹案。」

「你不必管我要如何做,你只需記住,無論發生什麼,聽我的。現下是你的師門聯絡人與你談話。」

齊廣雲的目光與神色已不再是往常的親近嬉鬧,一片凝肅:「首先,回答我,當初我同你講過,霍正陽是南史堂的人,叫你將他推給旁人,為何至今他仍在你旗下?」

傅攸寧直視著他,坦然答道:「未尋到合適時機,怕強硬推阻反倒啟人疑竇,便一直擱著。」

齊廣雲點頭,此事不再追究:「那你與索月蘿前兩日開始出入蘭台石室,所為何事?」

「劍南道分院傳訊回來,隨使團出使的低階史官鄒敬有異動,索月蘿的線人說鄒敬帶走了一個巨大的秘密,我們在查那個秘密是什麼。」

「進展如何?」

「毫無頭緒。今日我來本也打算問問,你這頭有無什麼消息。」

齊廣雲並無絲毫驚訝,顯然只是確認自己的推測,「你明日試試自五十年前的記檔查起,就是今上登基前一兩年。」

在傅攸寧醍醐灌頂的目光中,齊廣雲徐徐道:「我推測,鄒敬發現的那個秘密,同今上登基有關。只有這樣的消息,才值得他帶去成羌做投名狀。」

「照你這樣說法,彷彿就當真順理成章了。不過說也奇怪,」傅攸寧眼中浮起疑惑,「我腦子不好使,想不到這層不出奇,可索月蘿卻為何也未想到這裡?」

這兩日查得殫精竭慮,索月蘿的急躁與失望不似做偽。

齊廣雲輕哼一聲,唇角有淡淡笑痕:「她食君之祿,絕不敢輕易去想今上登基是否有貓膩,這樣的想法對她來說,過於大逆不道。」

傅攸寧瞭然點頭:「好。明日我就去查。」

「我本不欲置你於險境,可如今太史門在京中的所有弟子中,惟有你可在這個當口自如出入蘭台石室,」齊廣雲眼眶發紅,語氣轉為強硬,「你務必非常謹慎,絕不能被人發現你太史門弟子的身份。待鄒敬案有線索后,你唯一要做的,便是平安撤出帝京,回青衣道去!」

這太荒謬了。

她一路自青衣道走來,歷了多少艱難才走到帝京,頭一回擔起重任,便被告知事成之後需立即撤出。

不能再留,是因為她無用嗎?

傅攸寧重重咬著下唇,平復好心緒后,才哽聲啟口:「我沒有留下的價值,是么?」

齊廣雲聞言怔忪,望著她好半晌,才啞著嗓子沉聲問:「師姐,你清楚太史門最初的來處嗎?」

傅攸寧是太史門最邊緣的暗棋,自無資格接觸如此核心的機密記事。「只粗略知曉一點,卻不詳盡。」

太史門是東都老世家們自發聯手,監管皇室良心的眼睛。

而太史門,亦是東都老世家的良心。

數百年前,東都老世家聯手助開國聖主上位。世家傳承久遠,自知歷來皇權蠱惑人心,即便今日是熱血清朗的治世雄主,也難保它日不會走火入魔。便是開國一朝或傳一世、二世聖主均不改初心,卻也難保皇室傳續中不出差池。

東都幾大老世家自覺有義務暗中監督天子傳續,使其不致行差踏錯而出現民不聊生之頹景,便有了太史門。

太史門記皇家、朝野秘聞數百年,為的不過是以防萬一。若非天子大過,所記之史俱秘藏於青衣山,僅供後世追溯,並不宣之於眾。

可近百年來,接連兩代聖主抬庶族、壓世族的意圖昭然若揭,東都老世家日漸凋敝,看上去生生不息的太史門,暗下里早已有後繼無人之危。

「用你青陽傅氏作例,傅靖遙以旁支子弟的出身接任家主后,便對此事隻字不提,」齊廣雲冷笑,目光似洞察了一切,「也許,自他起,太史門將漸與青陽傅氏無關。傅維真,定是傅氏最後一位進太史門的子弟。」

而其餘世家再勉力支撐,怕也撐不過三代。

也就是說,太史門若想不因人才青黃不接而自行消亡,便不能再指著東都老世家送人。

現任掌門已然意識到這個危機。

自傅攸寧這一代弟子起,開始少量攬收寒門子弟,卻遇門中長老們頑固不肯徹底變革,以致幾乎半途而廢。

至今,太史門核心掌事者中,仍是以東都老世家弟子為主,季蘭緗與齊廣雲、荀韶宜這三人,已是數百年來少見的例外。

而自寒門庶族甚至江湖山野中引入弟子,是太史門勢在必行之路。

「這條路,師父帶不過去,季蘭緗帶不過去,荀韶宜也帶不過去,」齊廣雲笑意嘲諷,目光堅定,「只有我可以。」因為,我有他們誰也沒有的,破舊立新的無畏膽氣。

他之所以虛晃一槍與季蘭緗爭掌史君子,是為了替她擋下其它競爭者,確保她萬無一失地當上掌史君子。

如此,在他拿下秉筆樓、掌控太史門金脈后,便可暢通無阻地成為掌門繼任者,將來待他徹底大破大立之時,他深知,季蘭緗會是他最重要的助力。

這些事他不願對傅攸寧講。他只望她好好活著,安穩平淡地活著。

如天底下每一個平凡卻喜樂的好姑娘那般,柔柔軟軟的活著。

「師姐,我知你不願太史門消亡,那我替你管好它;你望太史門永續傳承、矢志不移,我便替你守著。」

在傅攸寧震驚的目光中,齊廣雲笑了:「當年落魄江湖時你給我的活命之恩;后又捨身替我試藥,助我重回師門的扶持之義……我說過,傅攸寧,我必會報你一世康健,平安喜樂,求仁得仁。」

你就好好活著,看著我將太史門領向新生。看一切如你所願。

「小師弟,你好似……說服我了,無論才智膽色,你確是最最合適的那個人選,」傅攸寧眼中有淚痕,卻也是笑的,「可,我不願冷眼旁觀、獨善其身啊。」

「你回青衣道去等我消息,待鄒敬案雨過天青,待我拿下秉筆樓,」齊廣雲望著她,開誠布公,「師門只知用全才,卻不知你有怎樣的抗鼎之力。幸好,我見過。」

「你雖於記史、護史皆無大用,可你能埋下許多種子,他們會長成參天大樹。有你鎮在青衣道,我才能確保太史門生生不息。」

這是生平頭一回,有人告訴傅攸寧,她不但有用,還是抗鼎之才。

她抬手捂住眼,不讓淚水洶湧而下,卻忍不住笑彎了唇:「齊廣雲……我總覺著,以你偏執的心性,會將師門帶成魔教。」

齊廣雲也笑:「那你答應我,活著回青衣道去。以你風骨作薪火,再順便在旁瞧著我,會將太史門帶往何處。」太史門是看著皇家的眼睛,而你,就做看著我的那對眼睛吧。

若有一日,齊廣雲走火入魔,他知道,傅攸寧會是他立世的最後一絲善意。

「好!」傅攸寧抬手一抹臉,放下心中那略顯矯情的感動,收斂思緒,「那你將鄒敬案同我說清楚些。」

齊光雲坐回椅上,正色道:「鄒敬與霍正陽一樣,是南史堂的人。我在劍南道的人發現繡衣衛劍南道分院試圖困住他,便留心著,昨日傳回來的消息是,鄒敬在眾目睽睽之下,丟了。」

傅攸寧驚訝極了,這真是她萬萬不曾料到的。

「先不管他帶走了什麼驚天秘聞,他若真去成羌,那就是叛國,南史堂被循線查出來便只在早晚。雖說咱們的人一向比南史堂藏得好,但唇亡齒寒在所難免,我已做好最壞的打算。」

「此案既繡衣衛已著手,勢必牽連出血雨腥風,你查實鄒敬帶走的秘密是什麼,交給我,然後即刻撤出帝京。再往後,無論發生何事都同你毫不相關!懂?」齊廣雲俯身半越過桌面,輕扣住她的衣襟,咬牙,眼中有凌厲的決絕。

我明白這對你很殘忍,可我私心裡總望你活下去。

活著去做會讓你覺著自己有用的事,活著去看花揚雪落,活著去得到那些從前你未見過的塵世溫軟。

齊廣雲早已不是浩蕩君子,他只想報師姐恩義。

傅攸寧被他忽然陰鬱的氣息懾住,只能獃獃地點頭,訥訥道:「可我貿然撤出,豈非啟人疑竇?」

「解藥我已制出,可不能現下給你,」見她點頭,齊廣雲才滿意地放開她,胸有成竹,「你在蘭台石室查到鐵證后,便靜待毒發。屆時以中毒不治,回青衣道靜養的理由脫去繡衣衛武官袍即可。出京時再解毒。」

傅攸寧一向知這師弟聰明,便不再費神多想。

此事就算定下了。

在她要走時,齊廣雲忽然抬頭,要笑不笑的:「師姐,你有想帶走的人嗎?」

傅攸寧怔住片刻,笑得發苦,聲音低低的:「我只有……帶不走的人。」

「你常以為,你對人無用,旁人就不會為你留下……別信師父那一套,他根本不懂什麼是有用之人,」齊廣雲素知她心結,此番卻是頭一回挑明了說開,「若,你想帶走的人,恰好也想跟你走呢?」

他看得出,梁錦棠對師姐是不同的。而師姐,卻只以為那是她帶不走的人。

「你明知我腦子不好使的,容我再想想吧。」傅攸寧心頭大亂,一時也沒個分寸了。

她素知自己不夠敏慧,僅有勇往直前的魯勇。她從不敢想,梁錦棠會歡天喜地雖她回到青衣山。

這是她心中最隱秘也最甜的那顆糖,她很想不管不顧將他裝好帶走。可是,她不敢。

她是懦弱無人的傅攸寧。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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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姑娘恃寵而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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