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九十四
天已經黑了,石曼生今日一早就從阿丁那裡聽說了柳大人入夜應該就能到的消息。是以,剛吃完飯,她就鑽進了屋子,還特地把門鎖了。
酉時三刻,算不得晚,柳木白便到了這處位於江陵城內的客棧。
「大人。」
「大人。」
……
聽到門外阿丁他們一個接一個行著禮,窩在客棧房間里的石曼生有些莫名煩躁。
柳木白來了。
「咚咚咚——」
適時響起的敲門聲,不緊不慢,一如那人溫雅似玉的外表。
可自從聽了丁澤那些說柳木白好的話,石曼生就更不想見他了。她腦子裡現在亂得很,盤根蠱和相思閻羅的事情已經佔去了她大部分思緒,她一點兒都不想再面對柳木白。
「咚咚咚——」見屋內沒有反應,敲門聲再一次響起。
石曼生往床上一躺,用被子悶了頭,「我睡下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柳木白並沒有堅持要進來,客氣地留下一句「那你好好休息」便離開了。時隔兩個多月,再次聽到他的聲音,石曼生越發地心煩意亂。
——他怎麼變得這麼客氣了?以往定會直接推了門就要進來的。
而另一邊,站在門口聽到她說話的柳木白整個人都鬆了下來:真好,她還在。想著自己因為趕路模樣應該不是很精神,既然她今日不願見自己,那就明日再見也好。他也能好好整理一番。
這天夜裡,柳大人特地多吃了一碗飯,沐浴完便早早在石曼生隔壁的房間睡下了。
希望明天的自己看上去不要太沒精神。
…………
該來的總會來,石曼生躲了一個晚上,躲不過白天。將將推開屋門,她就看到了不知何時已在門邊等待的柳大人。
「早。」微微一笑,如玉的面龐帶著幾分暖意。
看著他,石曼生突然有些愣神——柳木白?他怎麼……這樣了?
依舊華貴的暗紋綢制衣衫,披著一件灰色裘毛的大氅,發冠梳得一絲不苟,翩翩公子的裝扮一如既往,可他瘦了。瘦得讓她有幾分心驚,整個人似乎都小了一圈,厚重的大氅披在他的肩頭彷彿就能把他壓著。再看那扶在木椅上的手,雖然白皙依舊,但卻顯得骨瘦嶙峋。
見她看向自己的手,柳木白下意識就縮進了衣袖中。
「我讓人上街買了李家鋪的包子,聽說很好吃。早飯都準備好了,還有你喜歡的雞湯麵和拌豆腐……」他不停地說著,眼睛一瞬都沒有從她的面上離開,帶著幾分貪婪一直那般看著。
明明只有兩個多月,卻像是有好幾十年都沒見她一般。他只能一直說話,說著說著似乎就能掩飾住心底洶湧的情緒,壓抑著、壓抑著……他舌尖都有了顫抖。
石曼生默默聽他說著,直到他再也不知道說什麼了,四周間便只剩了難言的安靜。
——丁澤說他瘦了,原來都是真的……
石曼生理不清心中的想法,有些酸有些澀,又有些悶。可理智讓她生生定住步子,一步也不能向前。他是柳言之柳大人,她與他如隔天嶄。就算過往一筆勾銷,他和她又能如何?
在她沉默的注視中,柳木白變得有些局促,他試探著將木輪椅靠近了她些許,想去牽她的手,「石頭,我們……」
就在他手快碰到她的時候,石曼生猛地收回手背在了身後,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受傷,她有些慌亂地移開視線,「去吃飯吧。」
說完,她便走在他前頭往前頭大堂而去。柳木白趕忙驅著輪椅跟在了她的身後。
石曼生能感覺到,這一次的見面,柳木白對自己帶上了幾分小心翼翼,生怕驚到了她一般。
但是……
垂下眼睫,她暗了暗神色——她不可以心軟。
吃完飯,隊伍再次出發,這一次多了柳木白和他帶來的人。
看著與自己坐在一輛馬車中的柳大人,石曼生木著臉轉向窗外——這才是他的一貫做法。
被柳木白的人再次尋到,說實話,石曼生都有些累了,成天想著躲他,可每次躲來躲去都是白費功夫。反正之前話也說開了,只要自己保持態度,所有的事情總有一天會淡下去的,比如說柳大人之前說的「喜歡」。
見她一直看著窗外,柳木白便作了先開口說話的那個。
「你中的蠱,要緊嗎?」
石曼生敷衍著點了點頭,「嗯,挺厲害。」
「我可以看看嗎?」
她嗤笑了一聲,「看了又沒用。」
剛起的話頭就這麼被不識趣的石曼生聊死了。
……
「對不起。」良久,坐著的柳大人再次開口,竟然是道歉。
石曼生狐疑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然而,再想想她就理解了,眼前的柳大人正在為沒護住她被人擄了而道歉。
她抬了抬眉,「確實是你的錯,要不然,我也中不了這蠱。」她略帶惡意地說道,果不其然,瞧見了柳大人的臉色白了幾分。可她心中卻沒有以往的快意。
「對不起。」柳木白乾乾地又重複了一遍,墨色的眸子定定望著她。
他眼裡的認真,一目了然。
「呵,沒勁。」
石曼生往後一靠,復又轉移視線,再次看向窗外,漫無目的地瞧著那些崇山峻岭,路邊野草。真是千篇一律,百無聊賴。
看著看著,和著馬車晃晃悠悠的節奏,睡意上涌,石曼生緊了緊身上披著的毯子,索性閉了眼睛——睡覺睡覺,睡了就不用說話。反正還有幾天就能到百里宮,只要再忍忍,就不用見他了。
聽到對面女子變得輕緩的呼吸聲,柳木白的眼眸緩緩收緊。
身旁熱氣漸消的清茶,他靜靜等了許久,而後悄悄地移近到她的身旁,伸向了石曼生的左手。
此時的石曼生右手拽著薄毯,左手放在腿上,手心朝上,掩在薄毯之下。
稍稍掀開毯子,觸到她的衣袖,柳木白盡量放緩動作,將她袖子往上輕推,終於看到了阿丁信中所說的那個圓盤狀的暗紅凸起,在石曼生白色的小臂上醒目異常。同樣醒目的,還有那道長長的疤痕,雖然已經退了痂,變成了粉色,但那疤痕明顯下凹,可見當初劃得應該很深。
柳木白的眉頭死死擰了起來。
「看完了?」石曼生的聲音突然響起。雖然他動作已經很輕,但她本就沒有睡沉,自然是知道的。
見她醒來,柳木白並沒有收回手,雙眼幾乎要在她的手上灼出洞來。
「殺了嗎?」他問。
「嗯?」
「給你種蠱的人,殺了嗎?」說這些話時,柳大人周身都溢出了殺氣,這樣的他倒是讓石曼生覺出了幾分熟悉。
「沒死全。」她抽回手又緊了緊身上的毯子。
而且,殺了也解不了她的蠱。更何況……是師父先對不起他們,舒林和二生的命她也不想著要了。
「他們是什麼人?」
「不知道。」石曼生看著他,眉頭蹙起,「能不能麻煩柳大人坐回原位?」他的位置在對面。
柳木白本還想再詳細問問,可見石曼生已有了不耐,他勉強笑了一下,便退回了自己位置。
看著這般小心翼翼對待自己的柳大人,石曼生心底有些顫動,趕忙閉了眼。
——眼不見、心不煩。
吃力地回到原位的柳木白,腦海中全是剛才看到的畫面,那樣的傷疤和痕迹……
他眸色緩緩沉了下去,既然沒死全,他一定會讓剩下的人生不如死。石曼生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一定會清清楚楚地查出來。
……
接下來,石曼生閉眼睡了多久,一旁的柳木白就靜靜看了她多久。
看著看著,他又有些不滿足於這樣的距離,他想親近她,可又怕惹她討厭,這般的瞻前顧後本不是他的性子,但時隔兩月,經歷那些難以入眠的惶恐日夜,面對她,他就不覺有了幾分謹小慎微。
幾次想要再移去她的身邊,到最後都被壓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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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正中,隊伍歇在了路邊的一片平地上,侍衛們紛紛支起了爐灶火堆,吃飯歇息。
馬車一停,石曼生就果斷走了下來,徒留柳大人一人在馬車裡頭。
「阿丙。」無奈的柳木白只能喚了阿丙帶自己下去。
可就算下來了,不便於行的柳大人根本追不上石曼生跑來跑去的步子。她一會兒去找丁澤說話,一會兒回馬車歇歇,一會兒去和小灰狐狸玩玩,一會兒又拿了吃食到一旁邊吃邊看風景,壓根兒就不在一處停留。好幾次,柳木白剛剛移到她身邊不遠,就見她一個轉身又去了別處。
「大人……」阿丙看著自己大人黑下來的臉,有些忐忑,「屬下去和石姑娘說一聲?」
「不用。」他冷了臉,「她是故意的。」
沒錯,石曼生就是故意的。
在馬車裡已經要和他處那麼長時間了,還不興她吃午飯的時候離他遠點?
「柳大人一直在看你。」丁澤邊咬著肉乾邊看著她的身後說道。
「哦。」石曼生頭也沒回,慢悠悠摸著小寶的毛。那柳大人偏偏不讓她帶著小寶上馬車,也只能這會兒多摸幾下了。
「其實,柳大人對你挺好的。」丁澤忍不住實話實說,畢竟之前石曼生失蹤的那兩個月,丁澤在旁是看著柳木白怎麼過來的。
「小澤。」石曼生看向他,神色認真,「你和我說這些,是忘了當初在百里宮的事情了嗎?」
丁澤神色一僵,一口吞了手上剩下的肉片,「當我沒說過。」
看著她和丁澤兩人相談甚歡的模樣,柳大人只覺非常刺眼,連帶著心裡那些怕唐突她的想法也漸漸拋到了腦後。
「阿丙,你去告訴她,再不過來,我就把那狐狸綁了掛樹上。」
狐狸?阿丙愣了一下,還是依言走過去和石曼生說了。
很快,石曼生便冷著臉走了過來,柳木白坐在輪椅上對著她露出了一個相當明媚的笑容。
——很好,她終於走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