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十五

15.十五

想得入神的石曼生反應了一會才明白他在說什麼,語氣平平地答道,「玉石易碎,我好動,萬一摔了不好。」她一直用的都是那根木簪,已經忘了是什麼時候買的了。

聞言,柳木白接著問道,「那我改日再送根結實點的,不知石姑娘可會戴上?」

她當然不會戴,簪子的意義非同一般。既然要與他劃清界限,又怎麼可能戴他給的木簪?

「在下不缺簪子。」覺出他投來的目光,石曼生低頭看向腳邊不遠處的一片荷葉,動了下眉。這片荷葉在一池之中並不顯眼,和一旁的相比還有些偏小。可偏偏此刻入了眼,她也就順勢盯著看了一會兒,很自然地忽略了柳木白的視線。

此時,侍女們已經擺放好了瓜果,正沿著橋往岸邊走,路過他倆邊上紛紛彎腰行禮。

「大人,都備好了。」

「下去吧。」

「是,大人。」

柳木白沒有繼續糾結簪子的事,很有禮地引著石曼生走上了九曲石橋。石橋的橋面很低,幾乎貼著池面,只要稍抬腳就能觸到一旁的荷葉。他在她前頭兩步距離,衣袂飛舞,如風起波。她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隨著橋的曲折變向,怡然看著湖面的不同風景。

當真是——九曲蜿蜒橋,曲曲景不同,東南西北望,步步如生波。

待二人行到橋中央的時候,一直走得好好的柳木白忽然停了步子。

「石姑娘可在惱我?」

石曼生不得不也停了下來,兩人站在一池荷葉之中,氣氛有些微妙,她牽出了一個笑,「大人何出此言?」

他回身,視線凝住她,「你就沒有什麼想問的嗎?」

她稍低了視線,「在下並不是很理解大人的意思。。」

柳木白又看了她一會,目光灼灼,「那日,阿甲被我罰了三十板。」

那侍衛挨打了?石曼生眼中流露出些許驚訝。

「從古松亭回來那天,我就問了他。他說那一箭是他故意打偏,想試試你侍衛的身手。」

石曼生視線有些飄移,她沒想到柳木白會開門見山地說這事,便打著馬虎,「是嗎,原來他是故意的?」

「嗯。我也是故意的。」柳木白的聲音沉了下來,「我故意不去尋你,總想著,說不定能看到你主動找我一次,和我理論阿甲的事情。結果,還是我去尋的你。」

——尋我?他確實是來尋了自己,在離開青州一個月後,為了那位中毒的「重要人物」尋了自己。

她波瀾不驚地回復道,「今日能幫到大人,是在下的榮幸。」

柳木白視線轉向了那一池荷葉,「你果然是惱我了。」

「大人言重了。」她豈敢?

他輕笑一聲,聲音不愉,「若我不去尋你,你是不是會一直不來尋我?」

石曼生沒有作答,沉默以對。她確實是這麼打算的。

良久,柳木白嘆了口氣,「是我太心急了。」他面上又恢復了往常笑容,「若不是今日那人,我可能還能再捱上幾日,再去尋你。還好,那人倒是給了在下一個好借口提前去見你。」

石曼生不知道怎麼接話,正尷尬之時,柳木白適時地道了一句,「走吧,嘗嘗瓜果。」

恍神間,她的手邊忽然有了暖意,下意識就要收回,卻被一隻骨節纖長的手穩穩牽住。衣袖掩蓋之下,他的手心乾燥溫暖,牽著她大步往亭子走去。

石曼生呼吸一滯,倉皇間,急急試著掙開,而在她用上力氣的前一刻,身前人鬆了手,接著很是自然地將她引到桌邊,還為她滿上了杯子,「這些是今年的新茶,我試過的,還不錯。」

胡亂點了幾下頭,混亂的石曼生突然很想回家。

被牽過的手有些僵硬,亭子里瓜果甜美,茶水清甜,而她,心不在焉。反覆斟酌著什麼時候告辭比較合適。可對面那位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微笑,時不時為她再遞上洗凈的葡萄,叫她莫名有些開不了口。

終於,她坐不住了,放下手中用來清喉的綠茶,豁出去一般抬頭望向了他。

「柳大人,家中還有些事,在下就先告辭了。」

「你還是沒有什麼想問的嗎?」又是這個問題。

「呵。真是有事,我就……」

「真的,什麼都不想問嗎?」他的話似若引誘。

想問的……其實很多。

他接近自己到底有什麼目的?

他和自己以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今日中毒的那個人又有什麼玄機?

等等等等。

可惜,她明白這些問題就算她問了,得到了答案,她也辨別不出真假

然而,待對上他水墨一般的雙眼,她心跳彷彿漏了一拍,鬼使神差間,石曼生問了一個也許最無關緊要的問題。

「你是真的……喜歡我嗎?」

風停水駐,小亭靜得仿若白紙,等待回答的時間顯得額外漫長,她心底已經從一數到了十,可面前人依舊只是看著自己,並未開口。

石曼生說不出心中感受,只想著——她確實應該告辭了。

柳木白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會猶豫。也許是他從她清澈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倒映,忽然有些愣神。也許是她微抬的額頭光潔白皙,吸引了他的心思。也許是……

他猶豫了……

然而,當看到她的神情從有幾分不宜察覺的小心翼翼漸漸變得有些退縮時,一個字忍不住從他口中蹦了出來,如釋重負。

「是。」

我是真的喜歡你。

……

風悄然而起。

那一刻,明明夏至已過,石曼生卻仿若聽到了一池花開的聲音。

她有些慌了,心裡一個聲音告訴她——怕是……要來不及了。

她要來不及去深究、去懷疑了。

~~~~

是夜,二更天。

石曼生躺在床上,睜眼看著天花板,那是怎麼都睡不著。這一整天,她腦海中都會時不時閃過柳木白的話,還有那個叫梅子傾的犯人。她覺得自己有七成把握,梅子傾就是昨天晚上那個人。

視線不覺又飄向了一旁桌子的第三層抽屜,那裡有昨天柳木白給自己的「診金」,實實在在的三個大銀錠。

——你是真的……喜歡我嗎?

——是。

煩死了!

猛翻個身,她閉著眼開始數數催眠。可是直到數到了一萬都還是分毫睡意也無,反而越發精神了。——要是師姐在就好了,她故事說得最催眠了。

余夏:……

剛這麼想著,突然窗戶那邊就有了動靜。

難道是說曹操曹操到?可是等了半天也沒人敲窗,石曼生便試探著叫了聲。

「是師姐嗎?」

外頭沒回應,石曼生懷疑自己聽錯了,畢竟師姐兩天前才來找過自己。可就在她準備轉身繼續數數的時候,窗外傳來了余夏的聲音,正貼著那扇窗。

「石頭,你還沒睡啊?」

石曼生忙起了身,開了窗,正看到余夏站在窗外,「師姐來了怎麼也不敲下暗號?」

余夏翻窗躍了進來,站定在她邊上,一襲夜行衣帶著寒氣,「我怕吵醒你。」

「不會不會。「石曼生關了窗,「我正睡不著呢。外頭這麼冷,怎麼不早點進來?」

余夏站在陰影處,含著胸,不知是不是黑衣黑夜的原因,石曼生總覺得她看上去瘦了。

「我去點個燈。」她邊招呼余夏坐下邊跑過去桌邊,可還沒等她走上兩步就被余夏扯住了袖子。

「師姐?」

「別點燈。」余夏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石曼生停了步子,轉過身,牽住了她扯著自己袖子的手,一片冰涼,「……出什麼事了?」

「我想師父了。」余夏輕笑了聲抽回手,「真丟臉,別點燈了。」

「師父?」

「哎呀,這麼大把年紀了,今兒個夜裡突然就好想師父和你,忍不住就跑過來了。你師姐我還從來沒這麼多愁善感過……眼睛都酸了。難道是春日愁思多?」黑暗中,石曼生看到她誇張地扇著手的動作,像是要把眼淚扇干一般,「不行不行,不能點燈,要是讓你這破石頭看到,還不得笑話死我。」

「我才不會……」

「你個石頭最會臉上一本正經,心裡頭笑話別人了。」余夏語氣平復了幾分,「對了,解蠱的事怎麼樣了?」

說到這個,石曼生也語氣認真了起來,「快了,東西試得差不多,應該再過三四個月就成了。」

余夏似乎頓了下,而後大咧咧地拍著她的肩膀,「我就說我們家師妹最厲害了。不急不急,時間多得是呢,可別累壞了我們石頭,要讓師父知道了還不得訓我。」說著說著,她的嗓音有些乾澀起來,聲氣也低了下去,「你說師父她……還好嗎?」

石曼生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好久沒她老人家消息了。本以為青州這邊會有線索……」

兩人一同靜默了一會兒,余夏突然伸手抱了一下她,而後轉過身擺著手往窗口走,「好了好了,也算看完你了,我走啦。好好睡,睡少了會變醜的。」

看著她被隱隱月光勾勒出的背影,石曼生竟然覺出了幾分落寞。

「師姐!」猛地出聲叫住了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不然她怎麼會突然說想師父?而且,距離兩人上一次見面僅僅才過了兩日。

余夏的身形一頓,而後又無比自然地掀開了窗戶,「小丫頭亂想什麼呢!你師姐我好著呢,就是想你了,來看看你不行啊!好了好了,快睡覺去!我走了啊。」話畢,她從窗口躍了出去,消失在了夜色中。

師姐……

石曼生默默闔好了窗戶。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去趟青林鎮。那個青州邊上的鎮子,師姐嫁去的那個鎮子,還有那做著花草生意的姐夫家。

~~~~

該是月上梢頭的時辰,不知何時飄來了一片烏雲結結實實擋了月光。安靜的街道顯得有些蕭瑟,空蕩蕩地沒有一個行人,遠遠傳來三更天的梆聲。

——咚——咚咚

「三更了呀。」王牢頭打了個哈欠,伸手捏了捏脖子,熬夜果然難受。回頭看了看邊上站著的幾個小衙役,一個個已經眼睛快要搭上了。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一聲大吼,幾個快睡著的小衙役驚著般都醒了過來,立時站得筆直,面容一個比一個嚴肅,只是眼睛十分無神。

「這還差不多。」

王牢頭又四下看了看,確定那鐵門依舊鎖得好好的,再接再厲又瞪了瞪那些小衙役,最後扭了扭脖子,舒服地坐上鐵門正前頭的木椅,放心地閉了眼睛——他先眯會兒,還有兩更就天亮了。反正外頭還有柳大人從青州帶來的護衛一同守著。應該出不了什麼事。

夜越來越深。

一陣涼風從街口吹過,青州衙門口圓滾滾的燈籠慢悠悠晃了起來。一搖一擺地倒像掛在枝頭的大葫蘆。燈罩里的火苗也隨著搖擺左右晃蕩,照得前頭的路面還有那兩隻大石獅子忽明忽暗。

——咚——咚咚

更夫正巧來到了衙門前頭的路,邊走邊裹了裹衣服,這春夜裡還是有些涼的。忽然,眼前一閃,他好像看到前頭跑過去了個人影。

剛有個人?

伸手揉了揉眼睛,空蕩蕩的街道哪有半個人影。

難不成我眼花了?

更夫兀自咕噥了幾聲,而後敲著手中更鑼漸漸走遠了。

衙門口再次安靜了下來,從一座獅子像後頭悄悄探出了個腦袋,那人四下逡巡了幾眼,毫不猶豫躍上了屋頂,一路彎著腰走向了衙門左側,正是牢房的方向。然而,此人僅僅前進了不到十丈距離就停了下來,半匍匐在屋頂不再動彈。

——有暗衛。

幾番思量,只得放棄,匿入夜色中。

府衙後院的一處二層小樓。

「大人,剛才有可疑人物出現在府衙屋頂,我等按您吩咐按兵不動,那人便離開了。」

「知道了。下去吧。」

「是。」

這般深夜,柳木白也並未歇息,而是站在桌旁一筆一劃寫著一封信件。

信封已經在一旁準備好了,寫著四個字——瑞安親啟。

好一會兒,收筆完工,他將信塞入信封,默不作聲看了看,放到了一邊。而後彎身從桌子下面取出了一本手札模樣的東西,翻開,裡頭已經記了幾張紙。略一躊躇,柳木白再次提筆。

……

九月初三,青州。

領石曼生於牢中見梅子傾,解其無名劇毒,共耗半個時辰。

……

她喜食莧菜。

……

與她九曲橋邊聊及梅子傾,對此人並無印象。

……

頓了頓,柳木白將今日所有事情都寫了下來,包括他與她在九曲橋的對話簡要。

——你是真的喜歡我嗎?

——是。

微凝著眉頭,柳木白寫著寫著停了下來,看著最後那個「是」字,他眼神有些發怔,而後猛地放下了筆,似乎是被什麼燙到了一般。

……

罷了,今日就到此處吧。

闔上手札,放回原處,他揉了揉眉心,轉身進了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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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閻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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