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一二一
柳木白在金樹院住了下來,就住在之前石曼生的那間屋子裡。
流雲門的人幾乎全被調來了青州一帶,每人手中都有一副石曼生的畫像,他們的任務只有一個——從茫茫人海之中,尋出她的蹤跡。
然而……
整整一個月過去了,他們尋遍了每個角落,卻還是沒有得到石曼生的半點消息。
就像是一個突然消失在天地間的泡沫,明明前一秒還看到她,卻下一瞬就找不見了。
「尊上,還是沒有石姑娘的消息……」
每日的例行彙報,千篇一律。
柳木白看著單腿跪在屋中的阿戊,輕輕揮了揮手,「退下吧。」
屋裡靜了下來,他獨自坐在桌前,有些出神地看著桌上的水墨人像。
畫中的女子揚眉輕笑,一如往昔。
每一筆都是他悉心描繪,可畫著畫著卻又會心底發空。
右手食指虛虛撫上了畫中人的面頰,他心裡的思念幾乎翻湧出了眼眶:石頭,你究竟會藏在什麼地方?為什麼他們都找不到……你一定躲得非常非常好……是不是?
日復一日地浪費,她只會越來越遠。不能再這麼沒頭沒腦地找下去了。
好看的薄唇緩緩拉緊,左手拇指慢慢摩挲著新戴在食指上的紅色線織指環,一個有些荒謬的想法浮上柳木白的心頭。
——他要……再賭一次。
「來人。」
「尊上。」
「準備下,明日出發去京城。」
……
八月初七,京城貴賓樓三樓的雅間。
這雅間常年空置,從不外定,只有極個別時間能看到裡頭有人。
而今日,恰是貴客臨門之時。
坐在正位的男子,年逾三十,正略帶審視地看著站在屋子中央的俊美男子。
「沐門主,不知此次,有何貴幹?」
柳木白半彎著腰,恭敬非常,「不敢。草民只是想求黃公子一件事。」
「求?」男子抬了一邊的眉,「如何求?」
柳木白從懷中取出了一枚鑄鐵牌,雙手遞到了男子面前,「流雲門上上下下,一共一百八十九位高手,五十四處據點,二百三十三位據點雜役,精通多項繁雜事宜。」
黃公子看著那鐵牌並沒有接,「沐門主這是……」
「在下想以整個流雲門,換黃公子一個忙。」
整個流雲門?好大手筆。
黃公子眼中深了幾分,但還是沒有動手接過鐵牌,「不知什麼樣的忙,需要沐門主……如此興師動眾?」代價如此之大,這忙怕是不好幫。
柳木白又彎了幾分/身子,「在下想請黃公子頒一條詔令,全國上下,處處皆可見的告示。為期……一年。」
一年?黃公子的眉頭明顯擰了一下,顯得有些不想答應,但還是耐著性子問了一句,「什麼告示?」
柳木白遞上了一張寫了字薄紙,「請黃公子過目。」
黃公子打開那張紙,看了一眼,面上便露出了幾分詫異,「就是這個?」
「是。」
「就為了這個告示,你願意放棄整個流雲門?」那可是他最後的依仗了。
柳木白對上他的視線,回答得毫不猶豫,「是。」
時間安靜了片刻,黃公子略帶玩味地看向柳木白,「想不到沐門主也是個性情中人。」說話間,他終於伸手接過那張鑄鐵牌,聲音重了幾分,「這個忙,朕應下了。」
在黃公子說出「朕」的剎那,柳木白掀袍跪了下來,恭敬地伏在地面,「草民沐流雲,謝萬歲天恩。」
看著伏在屋中的柳木白,「黃公子」輕笑了一聲,提步從他身旁走了過去,「沐流雲,此次之後,朕不會再見你。」
「萬歲萬歲萬萬歲。」柳木白的聲音平穩不變。
隨著「黃公子」離開貴賓樓,柳木白的最後一場豪賭也正式拉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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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貼的什麼啊?」
「我看看,我看看。」
城門邊的告示欄圍了一群百姓,大家看著新貼出的告示議論紛紛。
所喲潤都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一條奇怪的告示出現在官家的告示欄裡頭。聽說全國的大街小巷都貼了。偏僻的村莊還有專人敲鑼打鼓地巡山高呼告示內容。
金樹池塘,靜候卿至。
期為一載,時過不候。
黃泉相會,來世再遇。
沐流雲。
丁酉年九月初一。
……
眾人俱被告示中的內容弄得莫名其妙。
「金樹池塘?哪兒啊?」
「這期為一載,黃泉相會,看著不像是什麼好事啊?」
「確實有點。」
「沐流雲?這名字聽著有點熟啊。」
「他不是前不久川蜀那邊突然冒出來的流雲門門主嗎?」
「哦,對對對,就是他。」
舉國上下都看到了這條奇怪的告示。
一個月過去了,所有地方都換上了新的告示,白紙黑字,內容一模一樣。
眾人更是驚奇——這告示舊了還會換?難不成真要貼滿一年?
就連通往西域的關口城鎮,也貼上了同樣的告示。
沐流雲這個名字一時間變得家喻戶曉,全天下都知道他在等什麼人,約定一年為期,若是見不到,就要出人命。
「你們說他等的是什麼人啊?」
「當然是美人啊!英雄難過美人關!」
驕驕烈陽下,一位牽著馬匹的男子在那告示前站定,對著不到五十個字的告示,默默看了許久。
有好事者上前詢問,「怎麼?你認識這個沐流雲?」
男子移開視線,淡淡回了一句「不認識」,便木然地牽著馬直往關口走去。
「幹什麼的?」有守關兵士開始盤問。
男子出示了通行證,「我要出關。」
「梅子傾?」看著文牒上的名字,那守衛繼續問道,「出關做什麼的?」
「隨意走走。」
「遊玩?一個人?」那守衛懷疑地瞅著男子。
「是。」
男子面上有幾分落寞,瞧著年紀輕輕,長相不凡,可頭髮已有好幾處花白,瞧著很是滄桑。馬背上擺著男子的行囊,裡頭還有一柄長劍,一看就是江湖中人,衣著打扮與這個邊陲小鎮的人們格格不入。
守衛照例檢查了下他隨身攜帶的東西,最後在通行證上敲了紅印,「行了,走吧。」
梅子傾道謝接過,牽著馬一步一步走出了關口。
他想:自己有生之年,也許不會再回來了。
若是有認識的人見到男子,一定會感慨——風華絕代的梅谷主怎麼會成了這副落魄模樣。孤身遠走,竟是沒有一個隨從。
……
風過,沙起,漸漸模糊了官道上的一人一馬。
漫天黃沙之中,梅子傾成了遙遠的一個黑點,混入了天地之間。
成王敗寇。
那一夜,他用畫卷與柳木白換了風林谷所有人的性命。
得了畫卷,柳木白依言,並沒有為難他們。可梅子傾往日的雄心壯志,復國執念忽地就散了。
這一次,他輸得太徹底。無論是一直想著的復國大業,還是擺在心間的女子。
也許是他太左顧右盼,瞻前顧後,貪心不已……魚和熊掌最終都從指尖悄然流逝。
後來,他便下定決心散了眾人,放了一切。只為遠離中原,尋一方天地幽靜、與世無爭之處。
從小到大,他背負了很多,如今,一切都卸了下來。梅子傾這才發覺,從頭到尾自己最放不下的只有那個人——石曼生。
明明是他最先陪伴,卻不能執手到老。是他錯過了太久,錯過了太多。
就好比,錯過了花期,便再也尋不見那朵心心念念的花兒了。
他有過怨恨,有過不甘——明明柳木白初始接近於她是何等的居心不良,卻能在石頭心中牢佔一席。他不服。
可在今日看到那張告示之後,梅子傾剎那就釋然了。
他自問做不到如柳木白那般義無反顧,更做不到破釜沉舟只為換卿一見。
柳木白,輸給你,在下心服口服。人生若真有來世,我必全力以赴與你痛痛快快地爭上一回。
而今生,願你能尋到她,護好她,莫和我一樣……負了她……
……
在梅子傾走後不久,有一位女子也來到了告示之前。
她穿著當地人的服裝,長相明艷,卻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孤冷。
「金樹池塘……沐流雲,沐流雲……」她緩緩重複著這三個字,眼中神色變了幾變。
沐流雲……流沐雲……
所以……那個人沒死?
「夏姐!我買酒回來哩!」
一個坐在板車上的半大姑娘,邊趕驢邊沖她揮著手。
聽到喚聲,余夏的視線從告示上移了開來。轉過身,她走向了驢車,輕飄飄跳坐了上去,「走吧。一起回去。」
那姑娘摸著腦袋有些愧疚,「夏姐,這次只買到了二十壇,那朱老鬼說什麼都不肯賣了。」
「缺了他的酒,生意可不好做。」余夏摸了摸酒罈子,語氣有些低落,「好吧……你夏姐我明天親自去找他買。」
「夏姐,那朱老鬼分明就是對你有意思,你不去,連酒都不肯好好賣。不過……我覺得,和朱老鬼比起來,還是那常來喝酒的樊大哥長得更好些……」
一個響栗,余夏瞪了她一眼,「覺得他好,你就嫁唄。」
「不行不行!樊大哥喜歡的可是夏姐你啊!」小姑娘捂著腦袋,一個勁兒地搖頭,看得余夏哭笑不得。
「別貧嘴!好好趕車!」
「是!夏老闆!」
驢車緩緩駛進了小鎮的一家酒樓的後門,店裡的兩個跑堂紛紛湊了上來。
「掌柜的回來了!」
「來,我來拿。」
余夏看著他們熱火朝天地模樣,嘴角掛上了清淺的笑意。
她現在的日子挺簡單挺好,在這邊陲之地,開個小酒樓,數數錢做掌柜,沒旁的煩心事……
她,不會再離開了。
往事如煙,散便散了,若是不散,她也沒那個心再去攪和了。
若柳木白真的還活著,那也許便是天意了。
——石頭……你總是比我要幸運的。真是讓人嫉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