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一百

100.一百

景續給石曼生看診的時候,柳木白一直安靜地站在邊上,景續似乎完全沒有看到他一般,也不過問他的身份。所以,為石曼生看病的面子,他是給的藍末的。

「你這病人,倒是奇特。」把了把石曼生的脈,又看了看她手上的盤根蠱,景續基本上瞭然了。雖然他不知道盤根蠱是什麼,但也能分辨出就是這兩處結症。

「這點事情,切了不就行了?找我作甚?」按了按那兩處凸起,景續做出了和藍末一樣的結論。

柳木白臉色微變,藍末聽罷,認真回道,「若是這般簡單,自然不用麻煩景大夫。只是,這為姑娘的左手,想留。」

「留?留的話……」景續觸了觸盤根蠱邊上凸起的筋脈狀皮膚,漫不經心地揚了揚眉毛,「要切開看了才知道。」

「那就仰仗景大夫了。」藍末毫不猶豫,普天之下,若說能保住石曼生這隻手的,除了景續他想不出第二個人。

看著自己這個曾經的師弟認真求助的模樣,景續忽然問道,「你和這個姑娘是什麼關係?竟然為了她能來尋我?」藍末雖是大夫,但絕不是那種心地善良、凡事都會幫忙的人,為著一個女子這般折騰,可不像他的性子。

聽景續這般問,柳木白不覺也抬頭看向了藍末——好像是有些……奇怪?自己先前拜託藍末都是花了大價錢才能請動,但石曼生這次可是分文未給。

「她是百里宮的人。」藍末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最後一個傳人。」

「哦?」景續抬了下眉,接受了這個說法,「她胳膊上的,是什麼東西?」

「這是盤根蠱……」藍末簡略說了一遍。

景續稍稍想了下,「明日再動刀吧,我還得準備準備。」

「多謝景大夫了。」藍末和柳木白同時鬆了一口氣。

與此同時,柳木白暗暗記下——看來鬼醫谷和百里宮的關係看來很不簡單。之前還有過消息,石曼生的師父也是在鬼醫谷待了段時日。至於深處的理由……他還是不去深究的好,石頭應該不會希望他知道。

第二日,柳木白和藍末帶著石曼生早早就趕到了景續的藥鋪。

「還挺早。抬進來吧,就放那榻上。」景續指了指裡間的矮榻,榻上鋪了一層薄薄的素色麻布。

等安置好石曼生,景續看了看藍末,又看了看柳木白以及他身後的一干侍衛,直接做了個都出去的手勢,「我要動刀了,都離開。」

「景大夫……」柳木白有些不願離開。

景續皺了眉頭,有些生氣,「快些出去。人多了我容易分心。」

柳木白他們只能離開屋子,靜靜地就站在門外頭的屋檐下等候。

「都站遠點!」隔著窗子,景續又喚道。

柳木白看了眼藍末,見他點頭,便吩咐阿丙阿丁將自己推遠了些,這一次,他們站在了院子的另一端。

看著距離差不多,景續這才靠近了躺在榻上的石曼生,伸手先拿了兩根銀針,邊往她額上幾處穴位扎去,邊和她說著話,模樣很悠閑。

「小姑娘,我知道你聽得到。有個事兒要和你說——一會兒切開手,不能打麻藥。打了麻藥經脈會鬆散,一鬆散就看不清了。你忍著點?」這兩根銀針便是用來保持她能清醒的。

接著,景續又拿了把薄刀在燭火上烤了會兒,「忍著點啊。」

說完這句,他拿起刀就著石曼生原來的疤痕便劃了下去,血一下涌了出來。

石曼生能清楚地感覺到手臂上傳來的疼痛,可奈何動彈不得,叫也叫不出,額頭上很快就冒了汗珠,嘩啦啦地往下滴。

景續用酒沖著她的傷口,一點點用刀往裡切去。

他的動作很輕很快,每一下都切得恰到好處。

「嘖嘖嘖。這東西死死扒著,要分開可不容易。」烈酒再次澆上石曼生的傷口,劇痛襲來,額上汗水匯成了小流。

不知過了多久,石曼生已經死去活來地疼了幾十次,景續的動作終於稍稍停了下來。

「藍末,進來。」景續固著手中薄刀,大聲喚了藍末。

很快,藍末就推門走了進來,「景大夫。」

待看到石曼生的胳膊,他的眼中閃過一抹驚訝。

女子手肘處被幾根銀針封著,手臂的皮膚被從傷口處撐起翻開,那兩處盤根蠱大部分已經被剝離出來,紅艷艷的顏色很是可怖,像兩團緩緩鼓動的血肉。每一團血肉下頭都長出好些個觸角,正牢牢扒著石曼生手上的血管、筋脈。解得如此乾淨,不愧「神刀」之名。

「去把那個火盆點了。」景續用下巴指了指早就擺在一旁的陶盆,裡頭放著乾草和柴火。藍末立時照辦,點燃后,把盆放到了他的腳旁。

等火燒得旺了,景續深吸一口氣,手下動作迅速如飛,眨眼間兩團紅色肉塊被彈到了火盆裡頭,滋滋幾聲怪響。藍末眼疾手快地用一旁的長木棍死死卡住這兩團盤根蠱,防止他們從火中逃開。被火灼燒的盤根蠱,那些觸鬚瘋狂地扭動著,就和活物一樣。

很快,空氣里瀰漫了一股油膩的味道。而兩團東西也終於沒了動靜,在火中成了焦炭模樣。

就在盤根蠱被割斷的同時,石曼生的手臂立時血流如注,這是傷到了血管。景續忙又扎了幾針,血流漸漸小了,他這才取掉了石曼生額頭的兩根銀針,開始用針線縫合傷口。

而石曼生,也終於如願以償地徹底昏了過去。

「景大夫……結果如何?」藍末忍不住問道。

縫完最後一針,景續扭了扭脖子,有些累,「切得挺乾淨。不過,血止住了,傷了手筋。」

「多謝景大夫。」藍末心下瞭然——這已經算是很好的結果了,讓他來怕是做不到。至於手筋傷了,能不能好,就不得而知了。

「好了,都弄完了。」景續站起身到一旁的銅盆里洗手,「診金的單子在那個桌子上。人帶走,錢留下。我就不送了。」說完,他伸了個懶腰往後院走。這一身血跡,得好好洗洗。

石曼生已無大礙,給完診金,柳木白便帶著她一同回了驛站。

藍末留下了一張鎮痛凝神、一張補血益氣、還有一張降溫清火的藥方,並叮囑今夜她可能發熱,要好生照看,而後便離開了。當然,作為大夫,他也絲毫不客氣地收下了柳木白給的豐厚診金。

……

去蠱后,石曼生足足又昏睡了一天一夜。

一睜眼,她就看到了坐在床邊的柳木白。

此時的他,正輕輕牽著自己綁著繃帶的左手,靠在床框上閉眼休息,眼底有著明顯的青黑痕迹。石曼生看著他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心底泛起淡淡的空洞感。她救了他,最後還是救了他。

他們之間……不該是這樣的。

她看向了兩人交握的手,緩緩移動,想要抽出。可剛剛抬起,就疼得石曼生冒出了一身冷汗。

「嘶——」

倒吸涼氣,她立時不敢動了。

「你醒了!」手心裡的動靜弄醒了本就淺眠的柳木白。照看了她一夜,他也是剛剛才小憩了一會兒。看到石曼生緊抿著嘴唇,疼得臉色發白的模樣,他趕忙伸手把一旁小爐上熱著的葯汁端了過來,「快喝點這個,會好些。」正是按照藍末給的鎮痛藥方熬得。

石曼生疼得有些迷糊,就著柳木白扶著她的手,喝下了葯。

喝完葯,又過了一會兒,傷口確實不那麼疼了,她也終於緩過了一口氣。

支撐著坐起身,她看著他,半晌,認真而又鄭重地說了兩個字,「謝謝。」

柳木白正在幫她壓著被角的手指一頓,「我自是該對你好的。」他說得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

石曼生定定看著他,直看得柳木白再也無法忽視那道目光,他抬起了頭,卻有些不敢迎上她的目光,「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柳木白。」她很認真地喚了遍他的名字,認真到讓他心裡隱隱發慌。

「對不起。」他搶著在她再次開口前道歉,直覺告他,她接下來的話他不會想聽。

「我不是故意逼你做選擇,藍末是我爹娘請來的,他也是幾日前剛到,關於我的狀況……並沒有欺騙於你。」柳木白解釋道,雖然是他選擇了最為冒險的法子醫治,但這也確實是最好的辦法。

只是……逼她為自己解穴了。

這件事,於柳木白是好事。

可是,在知道石曼生是那般模樣從山上下來后,他完全開心不起來。

「對不起。」柳木白再一次說道,小心翼翼看著她,辨別著她的神色。

「嗯。」石曼生緩緩點了頭,似乎是接受了他的道歉。

見她這個反應,柳木白心底不覺有些雀躍,「你手上的蠱已經去了,養些時日身子就能好了。等你好了,我們……」

「柳木白。」她到底是打斷了他的話,「我想離開。」簡單明了。

他面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好,我們離開這裡。你想去哪都行。」他在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我想一個人離開。」她說得很平靜——離開你。

「不行。」他脫口而出。

石曼生眨了下眼,面上沒有任何錶情,淡淡地說著,「我們之間……隔著的,太多了。不成的……」

「石頭。」他猛地牽住她未受傷的那隻手,指尖用力,「以後的日子還很長,別這麼就下結論。」

她低了頭,看著他的手,有些出神,「記得剛剛認識你的時候,你說過,一個人的心,要慢慢看,才能懂。」她說得很慢,每一字都想是深思熟慮后才說出來的,「這些天……我看懂了自己。然後,我發現……對於你……我總是不忍心。」

「石頭。」柳木白緊了手,哪怕她現在的話語已經類似於表白,可他面色卻緩緩沉了下來。

「可是,每一次對你不忍心,接著……我就會討厭自己,越來越討厭,越來越恨。」她的臉色白如紙,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我做不到看著你死。但我……也做不到和你一起。」

柳木白握著她的手,手心一片冰涼,他知道她說的都是真的。可這些真話卻要把他們之間的一切釘死。他的笑有些掛不住,「你身體還沒好,先不要想這些。」

她稍稍抬了頭,「遲早要說的,不是嗎?」

「不是!」柳木白狠狠吸了一口氣,怕自己忍不住說些什麼不好的話來,「我讓人煮了粥,你許久沒有好好吃飯了,一定餓壞了。」

「我……」石曼生似乎還想繼續剛才的話題。

「石頭,先養好身子。」他將她的手放進被子里,又掖緊了被角,

她沒有回話,只是淡淡看著他。

「我再去吩咐人燒些熱水。你若是想,等會兒可以泡一下澡,只是要注意傷口別碰水。會有丫鬟在一旁伺候的。」

說完這些,柳木白急急離開,再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她說的,他一個字都不想聽。

她承認對自己不忍,可這不是他要的。

目送柳木白離去的身影,石曼生有些愣神地發了會兒呆,而後重重靠坐在了身後的軟枕上,有些脫力。

……

嗯……他還坐著木質輪椅,但應該很快就不需要了,穴道解得徹底乾淨,只要多適應適應,過上十天半月應該就能走路了。

看著手上還帶著血漬的白色繃帶,石曼生突然在想,如果盤根蠱沒解就好了。

她是該有報應的……

那天,她救了柳木白,看清自己心中了一切,也看清了兩人之間猶如天嶄的血海深仇。可是,她甚至連報仇的話都說不出來,石曼生……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人。

她怎麼能一次又一次地救他?他明明就是害師父身死的仇人,他明明就是百里宮變成如今情況的罪魁禍首。還有葉青……是他派人當著余夏的面,殺了葉青。

她忘不了余夏抱著葉青嘶喊著讓她救人的模樣,更忘不了屋門在師父身後死死關上的一幕……

本來,她還能對自己說,你看,廢了柳木白的雙腿,讓他一輩子是個廢人,比讓他死了還要難受,也算報仇了。可現在……統統都是借口。

——師父師叔辛辛苦苦拉扯大你,結果竟是養了頭白眼狼!

「白眼狼……」

想起師姐曾經罵自己的話,石曼生不覺低低重複了一遍。是啊,她就是個白眼狼,放著師父的仇不報,放著百里宮的仇不報,還一次又一次救了柳木白的白眼狼。

師姐罵得一點都沒錯,她就是在自欺欺人,從頭到尾,她對他都下不了狠心。廢了他的腿,卻偏偏解了兩處穴位不讓雙腿壞死;到後來,更是幫他統統都解了……

右手搭上了眼睛,壓著眼皮的感覺有些酸澀。

在這隻有她一人的屋子中,淚水終於忍不住溢了下來。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她呢?為什麼……她就是對他狠不下心?

——石曼生,你說對了……我又一次喜歡上你了。

——快些好起來,我等著娶你。

為什麼……不能再早一點?只要再早一點……一切都會不一樣。

悶悶的哭聲哽在咽喉,石曼生整個人都顫抖起來,淚水順著眼角滴入髮鬢,帶著微微涼意。

她已經許久沒有哭過了,一直綳著的弦,在這安靜的屋中,斷了。

師姐……師叔……師父……對不起……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

端來熱粥的小丫鬟剛要敲門,聽到屋裡隱隱傳來的低泣,猶豫了一下,轉身去回稟了柳大人。

「過些時間再過去罷。」柳木白吩咐道。

「是,大人。」

接下來的兩天,柳木白只敢在石曼生喝了葯睡下后,才去偷偷看她。

他不敢在她醒著的時候去,生怕她會再說出那些話來。他沒有辦法,只能拖,拖上一時是一時……

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柳木白不敢用力,怕會弄醒她。借著月光,他能看到她的側顏,想要碰觸,可最後仍收了手指,只虛虛在她的臉頰凌空描繪了一下。

自己逼得她一退再退,逼得她終於承認那份心思,可是……似乎還是不夠。她還是想走。

過去,他對她做了很多錯事,他知道有些事情是彌補不了的。可他,不是想彌補,是想對她好,無與倫比的好。她可以怪他,怨他,可她不能離開他。他不會給她機會再離開,絕對不會。

——因為,如果連他都放手了,他們之間就再也不可能了。

他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的發生,絕對不許。

……

一直睡著的石曼生,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在不甚明亮的月色中,靜靜看著坐在自己床頭的人。兩人視線相觸,柳木白面上露出了溫潤的笑意,稍稍緊了緊握著她的手。

「吵醒你了?」

她沒有說話,就那麼看著他,像一個安靜的木偶,白凈的臉龐在月下泛著瓷樣柔光。。

面對這樣的石曼生,柳木白心底有些難受,彷彿有什麼東西沉沉地壓著,讓他透不過氣。

「石頭,我不是什麼好人。」他輕輕說著,仿若低喃,「所以,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放手。」

她聽著,默默眨了下眼,一動不動。

他嘆了口氣,伸手撫上她的臉頰,她也不躲不閃。

「石頭,對不起。」對不起,還要讓你為難。

她依舊看著他,不悲不笑,不言不語。

撐著床沿,柳木白微微俯下身,在她的額頭輕輕落下了一個吻,「不早了,睡吧。」

柳木白離開了,在她有些木然的眼神中離開了。

望著那被闔上的門,石曼生知道……

——這輩子……她怕是再也喜歡不了旁人了。

~~~~~~~~~~~~~~

去除盤根蠱后,石曼生的身體好轉得很快,沒幾天就能下床了。

十幾天後,傷口可以拆線了。

她看了看自己木僵僵的左手,那微微凸起的疤痕幾乎佔了大半個小臂。

「石姑娘,你動動看。」拆線的大夫看著那傷口,也有些好奇——這縫線手法很是不錯,可這麼大的傷口,怕是好不了了。這大夫是從鎮上請的,畢竟,拆線這點小事兒還沒必要勞煩鬼醫谷的藍大夫。

石曼生點點頭,試著動了動手指,可試了半天,五個手指也只是微微動了動,根本不能抓握。

那大夫有些可惜地說道,「應該是傷了筋脈了,但好在沒斷完全。養養應該還能再好些。只是,這手以後應該是使不了勁了。」

「嗯。」她應了一聲,似乎一點都不驚訝,也不傷心。

「記住,忌辛辣,忌重味,平日睡覺的時候要小心不要壓到這隻手。」大夫理著桌上的東西,「那在下就去回稟柳大人了。」

「好。」她放下左手袖子,遮住了可怖的疤痕。

「感覺怎麼樣?」推門進來的柳木白,走得有些僵硬。沒錯,他是在走,這些天,他的雙腿已經漸漸恢復,雖然走久了會累,走得姿勢還有些僵硬,但較之先前只能坐在木質輪椅上,已經是天壤之別。石曼生看了看他的雙腿,又看了看他,「還好。」

他緩步走到她身邊,「悶了這麼些天,要不要上街逛逛?」

「好。」

柳木白準備的一番說辭都沒用上,她就答應了。

這幾天,她不再抗拒和他說話,兩人之間,沒了她的抗拒,似乎變得很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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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閻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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