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第六七

封魂山內，錚的聲長劍出鞘的清吟，霜降蘊含凜冽寒威的劍氣斜斬出去，人與颶風劍拔駑張的緊張氣氛忽地凝住了。

被颶風捲起的累累屍骨，宛如凝固般在空中短暫地停留了片刻，而後只聽得砰的齊整一聲響，屍骨如秋末驟雨，同時砸了下來。

一顆被化魂雪侵蝕得黝黑的顱骨，掉到地上骨碌滾了兩圈，在謝山姿雪白的雲靴面前停住了。

謝山姿左手負在身後，持劍的右手仍舊平平穩穩地維持着將劍尖送出去的姿勢——如若不是那雙血紅髮赤的眼睛，他霜雪似的眉宇間看不出丁點動怒的趨勢。

沈煉跳進颶風的舉動實在太過突然了。

謝山姿根本來不及有任何反應，等他近乎本能地伸手去夠沈煉時，沈煉整個人已經消失在颶風裏了。

彼時，颶風由巨大的一股變成了三股。而現今，位於最中間，明顯是主心骨存在的那股颶風，已被謝山姿用霜降劍直接切開了。

剩下打着呼嘯旋轉的的兩股，彷彿生出自己意識般，戰戰兢兢地將原本盛氣凌人的囂張風聲壓低了。

攜裹在颶風裏的化魂雪，遭了霜降的劍氣，眨眼間便化成了常見的白色。紛揚落下的白色雪花擦過劍尖，撲入了謝山姿素凈的長袍。

「他在哪兒？」

謝山姿素薄的兩片嘴唇輕輕動了動，聲音已經低沉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驟然聽到發問，直指天際的兩股黑色颶風，本就被謝山姿散發出來的驚天威勢震得不停哆嗦，眼下更是畏懼地往後撤了兩丈遠。它們像是開了靈智般互相對視了一眼，緊接着左邊那股颶風便畏畏縮縮地朝前掂了掂肚子，吐出團黑漆漆的物什來。

謝山姿冰冷瞳孔里的眸光稍稍柔和了些許，然而他還沒得及勻出個眼神，去看看那團黑色的物什，熟悉的大嗓門就率先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哎沈煉！沈煉你別動，你別想拋下我偷跑哼！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抓住你的嗝——」被化魂雪裹得嚴嚴實實的修羅傘，活像成人高大的黑雪球，跌跌撞撞地從颶風裏面滾出來，並且不合時宜地打了個飽嗝。

幾乎是修羅傘嗓音落地的同時，謝山姿彎下了腰，與努力從雪堆里拱出頭來的窮奇，眼神對了個正著。

「喵。」看到謝山姿眼睛裏迅速凝結的冷意，窮奇小心翼翼地叫了聲。

謝山姿沒有應聲，他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只是平平板板地直起身，然後震袖一盪。

形如白霜閃耀的劍身虛影，自霜降極為狹窄的劍尖迸發出來，瞬間一化為二，二變做四，四生無窮盡。密密匝匝大的劍影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傾盪出去，頃刻間已在空中織成了天羅地網。

帶着露骨殺意的霜降虛影彷彿從天而降，早已見識過厲害的兩股颶風，扭頭奔逃。然而奔出不過十丈遠，已被萬頃劍光攔腰切斷了。

尖銳刺耳的巨大風聲戛然而止，萬籟俱靜，終年為黑色籠罩的封魂山境內，開始洋洋洒洒地下起了白雪。

平常說話永遠沒遮沒攔的修羅傘，這回眼力勁總算有了起色。它用傘面兜著窮奇，迎著撲面而來的白色大雪，默不作聲地跟在謝山姿身後。

漫天大雪中，素衣黑髮的謝山姿立於封魂山秘境的命脈之處，左手掌心裏，有幾點金光明明滅滅。

——是無法完全催動的同心符。

封魂山秘境之內，不知道有什麼精巧天然的陣法阻力存在，竟然克制住了同心符的催動。

謝山姿試了好幾次，皆以失敗告終。最後一次，他終於點亮了同心符。

閃爍著璀璨光芒的金色符文自謝山姿掌心浮現出來，十分遲疑不決地在半空中緩緩流動着，過了好一會兒，才有道細細的金線延伸出來。

細若藕絲的金線似乎受到了不小的干擾，不知明的力量將它困在原地，久久沒有動靜。好不容易等它指了個方向，下一刻卻又立馬掉轉槍頭指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片刻之間，東南西北已經全都指了個遍。

見狀，謝山姿眉間折出兩道深深的刻痕，他以為是靈力不夠，便又引了道充沛靈力灌入同心符。

靈力入符，緩慢流動的繁複符文陡然間綻放出奪目光彩。金線亦一掃之前猶豫不決的躊躇模樣，轉而頗為篤定地指向了某個方向。

眼尾細長的丹鳳眼平平如常地撩了起來，謝山姿鮮紅如血的瞳仁里，清晰映出條流光溢彩的金線來。

金線蜿蜒曲折，幾經周轉，最終筆直地指向了謝山姿腳下的土地。

「咦，小沈煉難道鑽進泥巴里去了？」扶著窮奇，修羅傘勻出根傘骨困惑地撓了撓傘面。它極為小聲的嘀咕剛出口，尚未落地，那根遙遙指向封魂山黑褐色地面的金線，突然之間，毫無預兆地斷了。

與此同時，同心符光芒驟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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颶風裏被疾風鳥沉身接住，再到整個人自空中筆直墜落，兩件事只發生在一個眨眼間。

耳邊傳來冰面破碎的巨大聲響，掙扎著竭力從短暫昏迷中清醒過來的沈煉，有片刻的失神。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亦沒有料到先前他以為是平平無奇的地面，竟然暗藏玄機。

呼啦灌進耳朵的冰冷湖水，將沈煉從思緒里驚醒。他穩定心神般勉強晃了晃頭，強行把自己從死胡同里拉了出來。

疾風鳥早已不見蹤影，四周都是刺骨寒冷的湖水，幽深湖面之下，某種粼粼發光的紅色游魚拖着長長的尾巴，搖曳著從沈煉面前游過。

昏暗的幽黑中，沈煉圓亮的藤黃瞳仁無意識地拉長了。他不甚熟練地擺動了兩下四肢，藉著游魚身上的微弱光暈，朝左手邊遊了過去。

闃靜的湖水中，沒有任何指引，沈煉選擇左手邊，靠的不過是直覺，是潛意識裏覺得有人在那個方向等待他的直覺。

他的直覺從不出錯，這次同樣不例外。

遊了約有半盞茶的功夫，沈煉終於聽到了水聲。與水聲一塊出現的，還有象著着出口的白光。

水聲與白光，起先都隱隱約約，若有若無，隨着距離越近，便越明顯，到最後已經近在咫尺了。

「嘩啦。」

沈煉從水中鑽了出來。

骨節勻稱的白皙手指，撩起濕透后更顯烏黑色澤的長發，隨手捋到了腦後。沈煉抹掉掛在睫毛上的水珠，憋在胸間的一口長長的氣還來得及松完，又再次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與之前所見走勢完全一致的綿亘山頭，似筆鋒重重落下的一滴翠墨，重巒疊嶂地浩蕩開去，只半攏半擁地環著面水晶鏡般的湖水。

此處似乎另成玲瓏小世界，絲毫不受節氣桎梏。封魂山外是晚桂香盡的秋末，眼前這片連綿起伏的青峰山腳，卻還是桃花始盛開的灼灼模樣。偶有輕風拂過，嬌艷立於枝頭的桃花，便簌簌落下，宛如碎金日光下的一場盛大桃花雨。

恐怕沈煉再如何小心謹慎算盡機關，也萬萬料想不到，封魂山秘境不只單單一片山脈。

它居然擁有陰陽兩片山脈。

陰山脈矗立在封魂山正面，即整個秘境的入口，終年為黑色所覆蓋，所在之處，寸草不生，由鋪天蓋地的化魂雪和引生谷把守。

與此相對，陽山脈則在封魂山秘境的背面，乃是鳥語花香的世外桃源。而那看似是平坦地面實則是結了冰的湖面，正是從陽山脈去往陰山脈的唯一通口。

疾風鳥素日都呆在陽山脈這邊，只有陰山脈那邊的颶風成形，它才會借颶風之力，衝破冰面，來到陰山，即所謂的疾風鳥現世。

想明白個中關竅，沈煉拎起濕漉漉的道袍下擺，拾步而上，從波光粼粼的湖水中走了出來。

「你來了。」

約莫是被沈煉的腳步聲驚動，桃花深處，忽然傳來道清朗男聲。

那把嗓音，輕而不柔，潤而不膩，只消往人耳朵邊過一遭，便是彌久難忘的驚艷一絕。

沒有半點詫異於來人異樣耳熟的嗓音，早有預料的沈煉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睜開藤黃豎瞳。

所有情緒皆已悉數掩去，沈煉轉過頭，面無表情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了過去。

然而，即使事先做了充分準備，在親眼看到來人之後，沈煉依然掩飾不了瞬間湧起的複雜情緒。

因為站在他面前的，是活生生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

粉色桃花紛揚飄落，匯聚滿天星辰的狹長桃花眼，緩緩露出了行跡。風揚起來人裹身的黑色道袍，來人瘦削身形，與袖口下方意猶未盡的金線字跡，便一覽無餘。

謝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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