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第六六

66 第六六

千載難逢疾風鳥,有來無回封魂山。

數萬年前,白玉京各類靈獸肆虐橫行,與修士爭奪天地靈氣,為此修士與靈獸展開了一場又一場的惡鬥,而疾風鳥便是那個時候,最先開了靈智的靈獸。

被譽為靈獸,疾風鳥自然身懷異寶。它藏在翅羽下的那對風翼,取骨研磨成粉,是對出竅期修士大有裨益的拜神丹藥引——服用過拜神丹,修士成功跨入分神期的幾率會提升兩成。

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為了疾風鳥的那對風骨,白玉京修士對它圍追堵截,導致疾風鳥數量銳減。等到謝朓聽聞疾風鳥名聲時,整個白玉京,已經只剩下最後一對疾風鳥了。

然而即便如此,由於疾風鳥的緣故,有着一步失一魂惡名在外的封魂山,仍舊吸引著無數出竅期修士前仆後繼。那些層出不窮的修士們爭先湧入秘境之中,然後毫無意外地通通丟了性命。

封魂山境內,天色陰沉得不詳。僅供四人並排通過的狹窄峽谷里,一黑一白兩位身形同樣頎長高挑的青年,避開腳下相互疊著的森森白骨,不緊不慢地朝秘境深處走去。

被刀子般凜冽寒風攜裹着撲面而來,輕易就能把出竅期修士三魂七魄都融成水的黑雪,彷彿也通曉人性,知道拈輕怕重。它們避開雪衣烏眉的男人,呼嘯著朝黑色道袍的青年席去,結果還未靠近青年三尺,便被斜在青年身前的四十八骨黑傘悉數吸入,眨眼間,就成了傘沿瀝瀝落下的黑漬。

繪著四隻青面獠牙小鬼的黑傘,意猶未盡地蜷起兩根傘骨,撓了撓傘面。它似乎餓了許久,因此即使被青年撐在手中,也總躍躍欲試地想飄出去追那吃了苦頭,已經知道躲避的黑雪。

試探地動了兩下,黑傘還沒來得及有什麼出格舉止,就感受到了來自左邊的熟悉警告視線。迫於主人的無聲逼視,它不得不頗為沮喪地垂下了傘骨。

「沈煉,你說童子什麼時候才會從菩提樹回來?」安分不到片刻,百般聊賴的黑傘就扭動着傘骨,再次沖黑袍青年期期艾艾地開了口。

懷裏抱着窮奇的黑袍青年,聞言放緩了腳步。

修羅傘是昨日夜裏,由曲無寡送來的。

曲無寡毫無預兆地從謝山姿袖子裏鑽出來時,沈煉正給窮奇喂烤地瓜。起初聽見那道似曾相識的熟悉嗓音,沈煉並沒有記起什麼,等他無意間漫然瞥見曲無寡的理袖動作,這才悚然一驚。

約莫是為了便於行動,曲無寡外袍的袖子極窄,像他那般的窄袖,本不需要時常整理,但他在與謝山姿交流的短短功夫里,下意識理了兩回袖子。

這個慢條斯理整飭袖子的動作,說來也巧,幾個月前沈煉見另外一個人也做過。

那還是在漱石山附近的事了,頂着常謙面孔的魔祖六不孤,將受傷的窮奇遞給沈煉之後,便伸出食中二指仔細疊了疊袖子。

那動作,與如今曲無寡的舉止簡直一般無二。

藉著火光,沈煉不錯眼地盯着曲無寡青白手指,想起件在白玉京傳聞許久的事情來。

據說昔日魔祖六不孤,在閉關緊要關頭,被蓄謀已久的殷修賢暗傷,導致當場走火入魔,元神一分為二,另外一半更是自此下落不明。當是時,六不孤篤定兩半元神融合必然會手到擒來,故而在立即追尋失蹤的元神與收拾殷修賢之間,選擇了後者。

不料後來事態變化,剩下那半元神在外流落許久,竟生出了自己的獨立意識。等六不孤找到那半元神準備融合的時候,那半元神不僅拒絕了六不孤的要求,甚至見說服無望,還率先對六不孤出手了。

愕然之下,六不孤被打傷,又被尾隨而來的殷修賢擊中,幾近重傷,只好不得不暫時放棄強行融合元神,先尋地養傷。這之後,六不孤近千年不曾現世,而殷修賢則趁此時機,血洗六不孤的下屬勢力,順當成為了第二任魔君。

至於六不孤,他自那時起,便一直是半元神之身。

「原來六不孤另外一半元神,落到扇子了手裏。」沈煉心道,他想的出神,連曲無寡何時離開的都不知情。等他從思緒中剝離出來,多日不見的修羅傘已經拽着他的袖子,氣哼哼地說完了當日在無邊海內受傷的始末。

「他不會回來了。」摩挲著窮奇的光滑皮毛,沈煉語氣十分雲淡風輕。

「不回來了?」修羅傘愣愣地重複了遍沈煉的話,昨夜它意識從沉睡中蘇醒,宛如受足委屈的孩子,醒來第一件事便是拉着沈煉講述被重傷的經過。直到得到了足夠多的安慰,方遲鈍地記起還有位同樣傷勢不輕的同伴。

彼時,面對修羅傘的追問,沈煉沒有回答,而是看向了謝山姿。謝山姿收到他望來的目光,一筆帶過道方童子被送去了菩提樹。

「童子為什麼不回來?」修羅傘還在追問。它不明白方童子回到蘇故身邊意味着什麼,只是單純挂念著朝昔相伴的同伴,所以殷殷詢問歸期。

緊了緊握著傘柄的手指,沈煉無聲嘆了口氣,剛要說話,便感受到迎面刮來的風裏不同尋常的靈力波動。

「扇子。」望着不遠處打着旋聚攏的黑雪,沈煉喚了聲謝山姿的名字。

謝山姿沒應聲,他伸出一直負在身後的右手,在沈煉身前撐了道隱隱閃現白光的護身屏障。

此時兩人已從最初的窄小峽谷內出來,走進了整個封魂山秘境的深處,周圍皆是綿延不絕的巍峨山脈,終年不化的黑雪將高山從頭裹到尾,放眼望去,四面八方全是烏壓壓的龐大山影。

陡峭尖銳的黑色山影不由分說地從頭頂壓下來,直壓得沈煉有些喘不過氣。連原本懶洋洋窩在他臂彎里的窮奇,此刻也警惕地俯低了腦袋。

沈煉側過頭,安撫地拍了拍窮奇的後背,風刀子掠起他耳邊被吹散的烏黑鬢髮,露出他不由自主繃緊的下顎——他原不過金丹期修士,近來才晉陞出竅期,境界本就虛弱,若非一路藉著修羅傘化解境內的罡風與化魂雪,以他的實力,根本不可能平安無恙地通過引生谷,故而眼下碰到奇詭的靈力波動,難免有些忌憚。

「是未成形的颶風。」謝山姿解釋道,他察覺到沈煉精神緊繃,於是搭手握住了沈煉擎傘的瘦削手指,自然而然地渡了道極為溫和的靈力過去。

經脈被靈力浸潤着,從進封魂山開始就草木皆兵的沈煉整個人放鬆許多。他輕輕地呼出口氣,注意到腳下的累累白骨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極其堅硬的黑泥土。

這就意味着,要麼數百年來沒有活着走到此處的出竅期修士,要麼來過的都是那些修為高深早就不問世事的大能老怪。

譬如謝山姿。

瞥見謝山姿儼然輕車熟路的姿態,沈煉略略垂下了眼帘。他曾經道聽途說過一些關於疾風鳥的傳聞,但所知並不詳細,只知道近千年來,白玉京無人見過傳說中那對僅剩的疾風鳥。

「扇子,你之前來過封魂山嗎?」老愛喋喋不休的嘮叨鬼修羅傘不說話,四周除了風聲,僅剩下袍角擦過地面發出的窸窣響聲。沈煉擎著修羅傘,忽然出聲問道。

「來過數次,」謝山姿彷彿清楚沈煉心中所想,緩聲道:「不過未曾見過疾風鳥。」

謝山姿的回答出乎意料。

抬手夾住被風吹亂的一縷頭髮,沈煉轉過頭,似笑非笑地對謝山姿剔了剔眉峰:「連你也不曾見過?」

謝山姿沒有說話,他有片刻的晃神。

沈煉此時的神情,實在像極了謝山姿記憶里的謝朓。

「扇子?」見謝山姿遲遲不作答,沈煉又喚了聲。

謝山姿回過神來,對上沈煉滿是詢問的藤黃豎瞳,莫名有些心慌意亂。他倉促地避開沈煉的目光,簡短地答了句「不曾」。

然而謝山姿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在搖頭的同時,不太自然地把原本握著沈煉的右手收了回來。

沈煉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背,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從來沒有剔眉的習慣,卻不想在方才那種情形下,鬼使神差地做了出來。

「大抵又是謝朓殘存的記憶在作祟。」沈煉想,他佯裝沒發現謝山姿收手的動作,若無其事地繼續方才的話題。

「那關於疾風鳥的記載,你知道多少?」沈煉的語調聽起來平平無奇。

謝山姿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做了什麼,他下意識抬眼看向了沈煉,見沈煉面色如常,心裏那根繃緊的弦不由稍稍鬆了些。

掩飾般從沈煉手裏接過修羅傘,謝山姿開口道:「經受化魂雪,過引生谷,至封魂山秘境深處,若見颶風成,則疾風鳥出。數千年過去,封魂山的黑雪越下越薄,颶風成形亦日趨困難。我來往的數次里,唯一一次見到颶風將成,都是六百年前的事了。」

「六百年前,一場聲勢浩大的冬雷將疾風鳥即將渡劫的消息鬧得白玉京人盡皆知。這隻白玉京最後的疾風鳥,一旦渡劫失敗,便意味着拜神丹從此再無藥引。正因此事,當時修為在出竅期以上的修士,幾乎悉數湧進了封魂山。」

「等等,」沈煉不自覺地折了下眉頭,「你是說,疾風鳥僅剩一隻了?」

謝山姿嗯了聲,道:「一千三百年前,有人趁雌鳥生產虛弱之際,用計調開了守在雌鳥身側寸步不離的雄鳥,而後一劍斬下了雌鳥的風骨,導致雌鳥失血而死。」

「那雌鳥的孩子呢?」捕捉到謝山姿話中關鍵,沈煉追問。

「連同雌鳥的屍體,一同被人帶走了。」謝山姿道,「雄鳥受此刺激,此後千年不曾現世。」

不知是否是觸到了謝山姿藏在心底的塵封往事,他沒有再說話,一時之間,沈煉耳邊儘是衣袍摩挲過地面的窸窣聲。

過了許久,久到沈煉以為謝山姿不會再開口了,身旁卻又傳來了熟悉的低沉的嗓音。

「自……自謝朓隕落後的千年裏,我來封魂山秘境的次數,統共不過十之數。」謝山姿說到這裏,似乎有點難以為繼,停頓許久,才接着道:「以前實力不夠,不敢來,後來坐到那個位置,也不敢常來,怕打草驚蛇。」

謝山姿口中的位置,指的便是凌霜君之位了。

沈煉心下瞭然,他沉默著走出數步遠,到底沒忍住問道:「謝朓是在雌鳥遭遇不測之前來的封魂山,還是雌鳥罹難之後來的?」

這句話,沈煉原本按下了不準備問的,結果謝山姿先提了謝朓,既然如此,乾脆借坡下驢,順便問一嘴。

謝山姿沒料到沈煉會問到這個,不禁側頭看了眼沈煉。

「是事情發生之前。」略微思索片刻,謝山姿肯定道:「我記得他曾經帶回一個巴掌大小的黑色雪人,說是疾風鳥的謝禮。」

謝山姿想起幼年時一直找不到的隨身物,語速忽然變快了:「疾風鳥生於封魂山境內,性本體寒,難以受孕,若在居所放一盞燈,用取自焰火心的燈芯溫養著,不出十年,雌鳥必能受孕。」

「謝朓偶然提起過,昔年他從焰火心將我帶回來時,有團小火焰追着不放,他見火焰可愛,便索性一同帶回來,做成了鎏金香囊,讓我隨身帶着。我三百歲那年,出了趟門,回來香囊便不見了。以為是不慎遺失,不敢告訴謝朓,偷偷找了許久,都沒找著。」

謝山姿話盡意未盡,沈煉立時就反應了過來。

鎏金香囊根本不是謝山姿不小心弄丟了,而是謝朓轉贈給了那對疾風鳥。只是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謝朓贈送火焰之前沒和謝山姿說。

這就能解釋得通,向來和人類修士水火不容的疾風鳥,為什麼會無緣無故答應替謝朓保管東西。

先是贈了焰火心的火焰,而後藉著贈火之情委託住在颶風裏的疾風鳥保管東西,謝朓如此大費周章,說明他要疾風鳥妥善保存的東西,肯定是樣要物。

而在謝山姿口中,謝朓襟懷坦蕩人人推崇,在白玉京聲望極高,幾乎到了一呼百應的地步,如此,朋友絕不在少數。那什麼東西他不能交由朋友照管,非要給一隻連話都不會說的靈獸看管?

除非……

想到某種可能,沈煉驚得幾乎當場落下冷汗。

除非謝朓早就算到了自己會有生死大劫,所以提前六百年就開始佈局,他交給疾風鳥的那樣東西,必定是他重生回來的關鍵之物!

因為測到極凶之兆,故而不敢賭人心,而把希望放在了受恩於他的靈獸身上,好在將來的某日捲土重來……沈煉越想,越覺得就是這麼回事。

後背已經汗濕透了,濕淋淋貼在背上。沈煉原只當自己是轉世重生的謝朓,卻一直遺漏了某件事情。若不是他昨晚偶然發現曲無寡就是六不孤剩下的那半元神,這個事實可能還會被他繼續忽略下去。

沈煉現今元神不全,倘若尚未找全的那部分元神,也像六不孤和曲無寡那樣,已經自行融合到了一起,並且生出了意識,還是擁有謝朓記憶的意識,那他沈煉的下場,簡直不言而喻。

藤黃瞳仁倏地變得尖細起來,麥芒似的尖尖眼仁,如隕石滑落,只曇花一現,就已恢復成圓圓的模樣。

沈煉已經做了決定。

他自幼在弱肉強食的魔修中長大,從來不是什麼好人,也沒有什麼善惡觀念,只知道凡事都應該先為自己打算。

所以在發現颶風逐漸成形並且越靠越近的時候,他任由謝山姿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沒有聲張。

直到黑色颶風近在咫尺。

沈煉猛地抬手拍落蜷在肩頭的窮奇,然後毫不猶豫地縱身跳進了颶風裏。

他知道疾風鳥一定會出現,因為他長著和謝朓一模一樣的臉。

沈煉賭對了。

經脈被颶風震得生疼,靈力失了控制,開始四處亂竄險些倒灌的時候,沈煉隔着逐漸稀薄的護身屏障,隱隱約約看到了一隻鳥。

鳥身是透明的,爪子也是,慢慢地,顏色像是春日發芽的嫩綠種子,從心臟那處蔓延出來,五彩斑斕的鳥羽眨眼間就覆蓋了整隻鳥身,只除了一對藏在翅膀之下的透明風骨。

沈煉忍不住牽了牽唇梢。

體內氣血瘋狂翻湧,沈煉漸漸壓制不住,最終還是咳了口血出來。他抬起手,想擦擦嘴角血沫,可惜手才抬到中途,便已經沒有半分力氣了。

與此同時,後繼無力的護身屏障碎了。

預料中的化魂雪並沒有密密麻麻地撲上來,沈煉意識越來越沉,在即將失去意識的前半刻,他感到颶風似乎一分為三了。

除此之外,沈煉好像還看到了一雙滿是憐憫的眼睛。

耳邊迴響着謝山姿驚慌到失了調,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謝脁」,沈煉身子一輕,整個人猛地往下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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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大高。潮了,全文保守估計,最少還有十萬字。

為什麼要布這麼大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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