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不存在的人(五)
燈已盡數熄滅。
寶禾先生在黑暗中躺下,這是他在虛無世界中度過的第一夜。
「也不知過去多久了。」寶禾先生摸了摸手腕上的紅繩,暗自琢磨,「之前阿寧走的時候也沒問清楚,這地方跟外面的時間差究竟是怎樣的。一沙漏的沙子漏完在這裡是要用一天,十天,還是一年......」
到這裡只不過才半天的時間,他已經見到了許多件奇怪而可怕的事,許多奇怪而可怕的人。
尤其是無臉人和夸父,這兩人雖然假裝不熟,但明顯以前是認識他的。
「為什麼要假裝不認識?不,我認識過這樣奇怪的人嗎?」
寶禾先生突然想,或許他真是個活了好久好久的老妖怪也說不定,久到他把這些故人都忘了,把以前經歷過的事情也都忘了。
「精衛......夸父......」寶禾先生嘀咕著這兩個人的名字。
之前夸父曾問過他關於「太陽」的事情,難不成,那傢伙真就是神話中的「夸父」?
寶禾先生覺得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他們很久以前就應該已經不在了吧。」寶禾先生心道,「所以,這地方才叫做虛無世界?是為那些已經死去的傢伙準備的墓地?」
寶禾先生一陣恍惚,不知道現在身處此地的自己究竟是死的還是活的。
不過,就算他現在還活著,那以後呢?
寶禾先生忽然長嘆了一口氣,對未來產生了不可名狀的厭惡之情。
要是時間停留在這一刻就好了。他心道。
不過,想到劉子安,他忽然又希望時間能過得快一點,再快一點。這讓他自己都感到十分驚訝。
「雖然不想承認,但精衛那番關於寶貝的言論倒的確沒錯。」寶禾先生心道,「自己的確是一直把那孩子放在心上呢。」
直到此時,寶禾先生依然覺得他對劉子安的感情還只是長輩對於晚輩的關愛......
第二天早上,山谷還是濃霧瀰漫,小木屋就好像漂浮在雲端。推開門看去,寶禾先生覺得自己就像是水上的一片浮萍,飄飄浮浮的。
這世上豈不是很多人都像是浮萍,沒有寄託,也沒有根?
寶禾先生覺得自己越發地多愁善感了。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關上門,情緒低落得簡直就像是個剛看見自己心上人上了別家花轎的男孩子。
這天早上,唯一讓他覺得有點愉快的聲音,就是送飯的敲門聲了。
打開門,門外並沒有人,只有一個大食盒。
寶禾先生打開食盒,六菜一湯,外帶白飯。只不過每樣只有指甲蓋那麼大的一點點,飯也只有幾粒。
寶禾先生看著眼前的飯菜,不知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
他終於知道那位遊魂先生為什麼對雞骨頭那麼感興趣了。
「唉,你這裡的量比我那裡大多了。至少大一倍。」
寶禾先生聽到後面的小窗外有人幽幽地說道,語氣里半是感慨,半是艷羨。
寶禾先生不用回頭,就知道是那位遊魂先生來了,忍不住問道:「你那裡是什麼量?」
「少啊。眼睛不好的人連看都看不見。風若大些,立刻就會被吹走。」遊魂道。
他身影一晃,從窗外鑽進來,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桌上的飯菜,又道:「在這裡吃飯是有竅門的。」
「什麼竅門?」寶禾先生問。
「每樣飯菜你都要慢慢地吃,最好是先用門牙磨,在用舌尖細品這其中的滋味。」
「什麼滋味?」
「讓人恨不得立刻去死的滋味。」
「你們不是不存在的人嗎?」
「他們是我可不是。」遊魂道,「我是要吃東西的。」
「夸父也吃東西。」
「但他也可以不吃。」
「你必須吃東西?」
「不吃會餓!」遊魂激動道,「餓得想死!」
「可你還活著。」寶禾先生不禁嘆了口氣,道,「你能活到現在,一定很不容易。」
遊魂慢慢點了點頭,眼角忽然留下兩滴清淚。
寶禾先生不忍再看,頓了頓,道:「相識一場,我請你吃頓好的吧。你吃肉嗎?」
「吃,我什麼都吃!」遊魂道,「怎麼,你想去死,趁著現在身上還有幾塊肉,讓我好好吃上幾頓?」
「我可沒有那覺悟。」寶禾先生笑道,把幾個碟子里少得可憐的食物都倒到一個碟子當中,然後把碟子放回食盒內,再將其拿出來時,裡面竟盛了滿滿一碟子的肉。
遊魂眼睛都看直了。
「敢吃嗎?」寶禾先生問。
「敢!有什麼不敢?」遊魂道,奪過寶禾先生手中的盤子,就開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寶禾先生看著他那張瘦得乾癟的臉,忽然道:「我叫寶禾。」
「我知道。」遊魂嘴裡塞著食物,含含糊糊道。
「你呢?你是誰?為什麼會到這裡來?」
遊魂頓住了,用一雙骷髏般深凹下去的眼睛盯著寶禾先生,反問道:「你又怎麼會到這裡來?」
「我迷路了。」寶禾先生答道。
「不,你是跟著哨子的聲音來的吧。」
寶禾先生承認。
遊魂道:「你從活人世界到這虛無世界中來,他們自然看不慣你。他們要你死,變成不存在的人,變得和他們一樣!」遊魂笑得陰惻惻的。
「那你呢?」寶禾先生問。
「我就慘了,投胎成了不死民。我想死啊,可是死不了。」遊魂道,「他們不給我吃東西,想餓死我。但我只會餓,不會死。我想死啊......」
「可我還不想死。」寶禾先生道,「別人愈想讓我死,我就愈要活下去,活給他們看。」
遊魂的眼睛里忽然露出很奇怪的神情。
「你一定能出去的,一定能......」他嘴裡喃喃道,「你能出去一次,就肯定能出去第二次。」
「上次我是怎麼出去的?」寶禾先生問道。
「我不能說,絕不能......」他喃喃自語,彷彿是在回答寶禾先生的問話,又像是在警告自己。
說著,他的身子便如同幽靈般飄起,眼看就要飄出窗外。
然而這一次,寶禾先生卻下定決心一定要問個明白,於是閃電般地鉗住他的手腕,又問道:「為什麼不能說?」
「因為......」遊魂咬著牙說道,「因為我若說出來,我們就絕不會再是朋友了。」
寶禾先生還是不懂,待要再問時,遊魂那雙枯瘦干硬的手竟變得柔若遊絲,從他手中掙脫開了。
寶禾先生吃了一驚,再出手時,那遊魂已鑽出了窗戶,真的就像是一縷遊盪的魂魄,飄散在的天際。
寶禾先生怔住了。
他一直自詡見多識廣,卻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功夫,這樣的人。不,也許他聽說過,好像是聽阿寧提起過,可是連這種記憶都已很模糊。
他跟阿寧有談論過類似的話題嗎?
他來過這個地方嗎?
他真的認識過這些稀奇古怪的傢伙嗎?
所有的記憶都漸漸模糊,寶禾先生已經被關在這裡很長時間了。
究竟是兩天?三天?還是四天?他已經記不清了。不過,當初跟夸父比賽時裝進戒指里的肉已經快吃完了,遊魂也已經好久沒來找過他了。
「再這樣下去就算不死也得瘋啊。」寶禾先生嘆了口氣,心道。
他決定出去走走。
雖然外面霧色正濃,但是他確信自己腳下的路是通往西北方向的,走過前面的山坳,就可以找到清泉和食物。
不過,這一次他又錯了。
前面既沒有山坳,更沒有泉水,只有一片莽莽密密的原始叢林。
飢餓本是人類最大的痛苦之一,但和乾渴比起來,飢餓似乎也變得不那麼難以忍受了。
寶禾先生的嘴唇早已乾裂。他在這連泉水都找不到的窮山惡谷間,已經走了整整三天。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兒,更不知道要去哪兒。
叢林中一片黑暗,黑暗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危險,每一種危險都足以致命。所以,作為一個旅人,除非萬不得已,寶禾先生是不願意走夜路的。
可是現在,他只有往前走,既沒有別的路讓他選擇,也不能退。
他又迷路了......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黑暗中究竟潛伏著多少危險?
寶禾先生沒敢多想,他怕自己想多了就不敢走了。
他折下一根樹枝,摸索著一步步往前走,就像是個瞎子。
這根樹枝,就是他的明杖。
一個活生生的人,竟然要倚賴一根沒有生命的木頭?想到這一點,寶禾先生就笑了。
一種充滿譏誚地慘笑。
黑暗中幾乎完全沒有任何聲音,可是這種絕對的靜寂,也正是最可怕的聲音。
寶禾先生的呼吸彷彿也已停頓,突然閃電般出手,那把削鐵如泥的匕首被他擲了出去。
他什麼都沒有看見,但是他已出手。
若是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人類也會變得像野獸一樣,也有了像野獸般的本能和第六感。
匕首扎住的是一條蛇。
寶禾先生夾住蛇尾,一擲一甩,然後就一口咬在了蛇的七寸上。
又腥又苦的蛇血,從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胃。
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已變成野獸。
但他並沒有停止,蛇血流下時,他立刻就感受到一種生命的躍動。
黑暗已漸漸淡了,變成一種奇異的灰藍色。
這漫漫長夜他總算已挨了過去,現在總算已到了黎明時候。
可這又如何呢?迎接他的將是下一個漫長的而充滿危機的黑夜。
地上有落葉,寶禾先生抓起一把,擦凈了手上的腥血。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聲音。
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