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等我回來

62.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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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言之的傷及時由隨行御醫醫治,也沒有傷到筋骨,所以敷了葯療養一段時日也就沒事了,只是腰上的傷磕得重一些,不宜騎馬,但礙著身份卻只能在馬上遭罪,回去的路上沒少受苦。

而且似乎摔下馬時也磕到了腦後,腫起了一大塊,當時沒怎麼感覺疼,過了半個時辰便隱隱地疼了起來,御醫診脈時沒診出來什麼,但傷了頭畢竟是大事,還需仔細觀察才行。

到了宮門口,立即有輦轎來接,還是謝全領頭,親自把沈言之送回了溫德宮。在溫德宮下轎,謝全恭敬俯身道,「公子好好休息,皇上說有空就來看您」

沈言之輕笑,「皇上政務繁忙,我這點小傷還是不必勞煩皇上親自探望了,宣室宮事忙,公公請回吧」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屋,謝全在沈言之轉身的一剎那似乎看到了他眼神中閃過的一絲冰冷,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樣子,都說承歡公子刻薄得很,但在皇上面前一向溫潤如玉恬淡適人,對於他也算是愛屋及烏,可方才……

謝全不明其意,就算想在殊易前稟報,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元寶在旁侍立,見沈言之面色不對,不敢輕易上前搭話,倒是春兒注意到沈言之的異常,趕緊拿了藥箱來,抬手就要去卷沈言之的衣袖,慌忙道,「聽說公子在獵場受傷了,傷得重不重,快讓奴婢看看」

沈言之躲了一下,臉色冰冷,「不必了,小傷而已」

「讓奴婢看看吧,公子的臉蒼白得很,可是還有哪裡受傷了?」

「我說沒事!」

這時春兒才覺出自家公子的不對勁來,瞧了眼元寶,看到他朝自己使著眼色搖搖頭,只好拿了藥箱準備出去,剛走到門口,又忽聽沈言之喚她,「春兒,你的家人呢?」

春兒道,「家中父母健在,有一個姐姐,兩個弟弟,從前家在江州,現在……已經有幾年沒聯繫了」

「為什麼?」

這還是沈言之第一次問起她的身世,從前怕觸及她傷心處,可如今他卻好奇這宮裡究竟還有多少有怎樣的不幸,而他們又是怎麼熬過這些不幸。

春兒停頓了一會,面露難色,卻終是緩緩道,「當年兩個弟弟出生,家裡沒錢,爹娘就打算從奴婢和姐姐中挑出一個送進宮做宮女,那時奴婢年紀小,只知要離開爹娘哇哇大哭,爹娘也哄著奴婢,許諾絕不將奴婢送進宮,但後來——」

「後來怎麼?」

「後來,奴婢吃過晚飯便昏睡過去,等一覺醒來,就已經在進宮的馬車上了……」

沈言之抬起眼,輕聲問,「不怨?」

春兒笑著搖搖頭,「怎會不怨,小時候真是恨死了,但等大些了也明白了爹娘的無奈,家中姐姐要出嫁,弟弟要上學,都需要銀子,每次奴婢寄銀子回家時想起爹娘的笑臉總是開心的,可是……進宮這些年,他們卻從未來看過奴婢,奴婢寄去的家書中句句思念,他們寄還的家書卻行行提錢。

那時奴婢明白自己並不是不可替代的,只要給他們銀子,那個人是不是奴婢都無所謂,或許即便是死了,他們也只會惋惜少了一筆銀子吧」

聽到這,沈言之忍不住去看春兒的表情,意料之中的平淡無奇,父母的狠心拋棄他不怨,在宮中默默受苦她不怨,卻因爹娘的冷漠寒了心,失望到徹底便是決絕,所有的傷害從此如過眼雲煙。

「出去吧」,沈言之嘆了口氣,「今天我誰也不見」

「是,公子好好休息」,春兒退了出去,合上了門。

外面艷陽高照,但其實並不暖和,秋風如刀割一樣吹在身上,高掛的太陽就像他在宮中的光景,都是表象而已。所謂榮寵,也不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腦海中一遍遍地回憶起殊易飽含著急關心的神情,二者擇其一,他和春兒都是最後被拋棄的那一個。

四年來的近身陪伴,不如他對他的一眼傾心。

所幸,他已經決定了離開。他一直在找借口留在這裡,從前是想看著皇后誕下皇長子,後來是想看著殊易能真正得到他想要的寧卿如,直至現在,他終於沒有留下的理由了,其實他於殊易也不是不可替代的,不過是他一直自欺欺人。

可這四年以來他從來沒有怨過,殊易對他的折辱也好蔑視也好他不怨,卻怨他的喜新厭舊,怨他的無情,怨他的見死不救。

環顧四周,這間屋子裡的點點滴滴,都和殊易有關。

裡屋的屏風上,是他一時興起勾勒的黃昏圖,還記得那時他剛進宮不久,對於周邊的一切都倍感新奇,既恐慌又期待,剛懂得什麼叫榮華富貴,什麼是榮寵至上。殊易帶他登上城牆,指給他這片大好河山,夕陽西下,紅光萬里,那是印在他腦海里一直都消散不去的景象。

書案上是殊易最喜歡的徽墨宣紙,香爐旁是殊易最愛的「南朝一夢」,就連瓷器上也是殊易欣賞的蘭花圖樣,沈言之倏然站起身子,試圖在這裡找到一些屬於他自己的東西。摔了徽墨,摔了香爐,就連滿屋的瓷器也舉起來狠狠砸了個乾淨,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殊易的,都是殊易給他的。

諷刺,可笑。

外面的宮人聽到屋裡的動靜,在門外輕喚了聲公子,可連一句「有什麼事嗎」都沒問出口,就聽到裡面一聲暴怒傳來,「都給我滾遠點兒!」

嚇了一跳,元寶見狀趕緊跑上來怒聲斥道,「公子不是說不許打擾嗎,都離遠點,別擾了公子休息!」

周圍又寂靜下來,沈言之從天亮受到天黑,再守到蠟燭換了一根又一根。

他想要一個答案,即便等待他的是死亡,即便放棄出宮,他也想要一個答案,給他這四年一個交代。

不知何時,門悄悄被打開,沈言之從臂彎中抬起頭,因他在床上,又縮進角落,看不清來人。但冷冽的秋風灌進來,瞬間鑽滿了整個屋子,帶著他熟悉的氣息,帝王威嚴,即便他們二人有數步之遠,沈言之也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是誰。

殊易進門第一步,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景象:地上皆是瓷片,碎渣更到處都是,一片狼藉,走近了,看到床上縮著的小小的人影,抬起頭時,面色蒼白如紙。

沈言之看清楚了殊易,突然勾起一個慘淡的笑容,聲音在寂靜的屋子裡顯得格外突兀,「屋裡亂,皇上莫見怪」

殊易皺起了眉頭,一言未發,看著沈言之光著腳踩在地上的碎瓷片上,頓時鮮血淋漓,可他一點痛都感覺不到似的,站在那,意氣高昂。

殊易突然覺得頭疼,直覺告訴他,沈言之有點不對勁。不過還是放輕了聲音,問道,「怎麼了?傷得很重?疼?」

沈言之搖了搖頭,「沒傷到筋骨,用了最好的葯,過一陣就沒事了」

殊易淡淡笑著,前所未有的耐心,「那是怎麼了,誰惹你生氣了,摔這麼多東西」

他回到宮裡略作休整就來看他,實在擔心他身上的傷,可沒想到一進門見到的卻是這樣一番景象。

沈言之冷淡地看著他,表情漠然,殊易看不清他有沒有在笑,「臣是在想,如果當年臣的買主不是劉瑋,劉瑋也沒有把臣送給皇上,現在臣會在哪兒呢?」,停頓了一會,接著緩緩道,「或許在哪個花船上,又或者在哪個陰森森的地方做著最下賤的事,多虧了皇上,讓臣榮華富貴,衣食無憂——」

「承歡?」

沈言之赤著腳走到窗前,搬起了屋子裡最後一個完整的瓷瓶,殊易看著他滿是鮮血的腳,他永遠那麼瘦,腳踝細得像可以輕輕扭斷,單薄的身子讓人看著只剩驚心。

「臣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皇上給的,無論什麼樣的日子,臣都怨不得恨不得,只能感激,感激皇上讓臣做了人上人,享受著宮裡所有人都羨慕的尊榮,過著世人最想要的日子……

可你以為我在這裡真的好過嗎?在這宮裡的每一日都如履薄冰,生怕自己每天吃的飯菜里有毒,怕你後宮的那些女人時時刻刻要置我於死地,就連那些王侯大臣的聯名彈劾我也無能為力——」

沈言之越說越大聲,說到後來幾乎是喊了起來,直到暴戾,「我只能在這個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等著!盼著!看你什麼時候準備賜死我!」

啪地一聲摔碎了瓷瓶,劃破寂靜的夜,伴隨著一聲嘶喊,「因為你!我在這兒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像一個女人一樣去爭取你的寵愛,憑什麼!」

沈言之像一隻發怒的豹子,朝著殊易露出尖牙。

殊易震驚得看著沈言之,僵直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殊易以為他聽錯了,在他印象里的承歡不是這樣的,即便真的是只猛獸,也一直收起獠牙,朝他搖晃著尾巴。他永遠那樣乖巧,即便有時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也是殊易能寬容的任性,但現在他就像在把他所有的怨恨都吐露出來一樣,讓人難以接受……

他在怨他嗎,怨他什麼?從什麼時候開始?為什麼怨?難道在他身邊這些時日,他一直都在忍耐……偽裝……每一刻都不曾安穩嗎?

他給他的,還不夠嗎……

「承歡,你到底要什麼?」,殊易未惱,這在沈言之的意料之外,他早就算定了或許這一番話說出來,殊易會發怒到親自拔劍結果了他,可是殊易沒有,他甚至看不到一點發怒的表情,只是疑惑,單純的不解,真正的發問,他問,「你要什麼……」

這個問題自沈言之進宮以來,殊易就問過他很多遍了,每次他的答案都是一樣的,他記在心裡,殊易也記在心裡。

「你要的財,朕可以給你,你在這兒富貴榮華,衣食無憂;你要的權,朕也可以給你,在這宮裡上到嬪妃下到宮人,無一不對你恭恭敬敬,就連皇后也對你禮讓三分。

承歡,你究竟想要什麼?」

殊易甚至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他原該走過去,摟過那個孩子,那個單薄的身影,將自己的溫度傳遞給他,一聲一聲安慰,告訴他不要委屈,在這兒沒有人能欺負他。

可是殊易沒有,在這一刻,他的心徹底亂了,一個嶄新的沈言之出現在他面前,讓他始料不及。

「我要什麼……財?權?」,沈言之忽然笑了,眼淚決堤而出,狼狽地流過臉頰,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跪在無數的碎渣之上,萬念俱灰,「我要那些東西做什麼,殊易,我為什麼一直忍耐,為什麼從來不怨,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什麼都不要,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要你的心裡的一個位置,一個位置而已……」

「我喜歡你啊,殊易,我喜歡你」,他像那日一樣跪在那裡,夜半昏暗,冷風蕭瑟,他伸出手臂,五指朝殊易儘力伸開,他說,「我喜歡你」

不只是一句歡喜,而是從一顆破碎的心裡擠出的血淚。

他猶記得寧卿如對他說,「你不喜歡,那個陪伴在你身邊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人,你沒有存過一絲喜歡」

可沈言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他的呢,從剛進宮?還是什麼時候?喜歡到什麼程度了呢,為什麼那樣一個通透的人,會跪在他的面前,用一種極為無助的姿勢對他言一句喜歡,他不是最愛財最愛權,因為他是一國之君,才在自己身邊精心侍奉的嗎?

事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無法控制的?

「那日你帶我出宮,為何故意放我走,難道不是因為提早聽到了風聲,故意放我離開嗎?」

沈言之放下手臂,一步一步艱難地膝行而來,每一步都如針扎,姿勢極其古怪。

「那日你氣沖沖而來,手掐在我的脖子上,卻沒有使一絲一毫的力氣,你在心疼是不是,在害怕是不是,你也怕我死,怕我離開」

不,怎麼會,殊易在心裡拚命地否定,可沈言之的一字一句偏如驚濤駭浪般席捲全身,讓他無力反抗。

「就連最後一刻你都沒有放棄過,你仍想留我在身邊,即便踐踏著我的尊嚴我也沒有怪過,殊易,只要你一句話,我只想要你一句話!」

沈言之膝行到他身下,高昂著頭,拽著他的衣袍,聲淚俱下,像一個將死之人發出最後的怒吼。

可殊易回答不了,他給不了他想要的答案,他仍記得母妃病卧床榻,父皇連母妃的最後一眼也不曾來探望,但母妃卻心繫父皇十餘年,他記得的,記得母妃對他的臨終囑託,她告訴他,為人為君,要「喜而不亂,深而不陷」,只有這樣,才能不被牽絆,做一個好君主。

「殊易……那天,你……」,為什麼不救我……

沈言之沒有問出口,到底也沒有問出口,不是因為殊易揚手一個巴掌扇過來,而是他突然不想要那個答案,夠了,已經夠了。

他聽到殊易居高臨下的一聲冷笑,聽到他不帶一絲感情的話語在他耳畔縈繞,直到殊易想要轉身離去時,他才反應過來殊易在說什麼。

殊易說,「承歡……朕為何留你在身邊你應該最清楚」

沈言之幾乎是撲了過去,卻是一場空,狼狽地摔在地上,無助的乞求,大吼,震響了整個屋子,「那你還給我!把從我這裡搶走的還給我!還給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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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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