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琴之硯雪

5.琴之硯雪

第二日,日上三竿沈言之才悠悠醒轉,周圍靜悄悄地,只有窗外偶爾經過的腳步聲還算真實。

元寶見沈言之醒了,立即掀開了闈帳,遞上去一杯茶,「公子可算醒了,我都想叫御醫了」

沈言之揉揉眼睛,稍微一動,牽扯後面疼得厲害,昨晚殊易狠了些,自己又未先準備好,果真是受傷了。

忍了疼撐起身子,就著元寶的手漱了口,問,「現在什麼時辰了」

元寶答,「剛過午時,早上公子睡得熟,皇上也吩咐讓公子繼續睡著,我們就沒叫公子」

沈言之點點頭,闔上眼又跌回床上,伸出手朝元寶吩咐,「去,拿些葯來」

元寶立即意會,趕緊拿了一盒藥膏遞到沈言之手上,忙問,「公子可是受傷了?還是叫御醫來看一看——」

「不必了,你先出去吧」

這種事哪有臉叫御醫,自己抹了葯挺著便是,元寶向來懂沈言之的心思,也沒說話,端著茶退了出去,吩咐下面熬碗粥來。

沈言之一個人窩在被子里,手上挖了藥膏虛虛地朝身後探去,這樣的疼痛太熟悉,熟悉到如今也不難忍,但沈言之總是怕的。

他一直未言,心裡卻是怕的,如同要把人生生撕成兩半的劇痛,無論他如何哭泣求饒都不會停止的折磨,那樣的夜晚,他不想再回憶起。

無緣無故地想起寧卿如,沈言之想,殊易不會捨得這麼對他,就連說話時都那樣溫柔,那注視他時的眼神呢?沈言之不敢想,那該是一把剜他心的利刃,只因為殊易喜歡,他喜歡而已。

抹了藥膏,躺在被窩裡不想動,頭髮溫順地散開,慵懶地像只溫順的貓。不知不覺又沉沉地睡去,約摸過了半個多時辰,身後的傷略有好轉,才爬了起來。

正巧元寶端著粥推了門進來,看到沈言之緊著眉頭艱難地坐在椅子上,忙放下粥碗取了個厚墊放在椅子上,這才坐了下來。

把粥端到沈言之跟前,元寶回頭收拾床鋪,說,「公子一天沒吃過東西了,先喝些粥吧」

粥做得很香,沈言之一勺一勺舀著,讚歎道,「春兒做的?這丫頭,手藝越來越好」

元寶沒說話,手上的動作也是一滯,他知道沈言之受了傷,卻沒想到傷得這樣重,褥子上的鮮紅刺痛了雙眼,該是很疼的。

皇上也該是看到的,沈言之更是最清楚的,可一個沒說,一個硬扛著,用微笑掩蓋一切,坐在那裡讚歎這碗粥做的真是精細。

趕緊卷了被褥拿到外面去,又換上了新的鋪好,此時沈言之剛喝完了粥,懶得挪動身子在那兒悠哉地喝茶。

元寶忽然想起一遭事,說,「對了公子,今早我看到雲起宮的書影到尚儀局去了,好像抱了張琴去」

既然自己主子想守住這份傲氣,他又怎敢戳破?

沈言之看了元寶一眼,元寶立即道,「大概是請人修的,我悄悄看了一眼,琴弦斷了兩三根」

沈言之收回眼神,輕輕吹動著水面上漂浮的茶葉,說,「拿回——」

「已經拿回宮裡了,正放在院子的石桌上呢,等公子處置」,元寶搶了話,卻正是沈言之要說的。

沈言之嘆了口氣,放下茶杯,撐著桌面站了起來,元寶忙去扶,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房門口,「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奪人所好,小人行徑」

「公子……」

沈言之輕笑了一聲,淡淡道,「我也早已不是什麼君子……」

走到亭下,古琴靜靜地置放在石桌之上,亭內清風拂過,撥動餘下琴弦,清脆悠然之聲。沈言之認得這琴的,如果他沒記錯,這應該是——

「硯雪,他竟有這等好琴」

元寶見沈言之一臉專註的樣子,忍不住問,「公子擅琴?」,在他記憶里,沈言之從未碰過。

沈言之笑著搖頭,「喜琴,但登不上大雅之堂,撥弦還是會的」

說出來他自己都笑了,連帶著元寶也是嘿嘿一笑,「撥弦我也會啊!」

沈言之瞪了他一眼,接著吩咐道,「去尚儀局拿些器具來,是把好琴,這樣閑置著,倒可惜了」

「公子要幫他修琴?」

「怎麼?我修不得這琴?」

元寶趕緊擺擺手,「公子替他修琴是他的福分,我這就去拿,公子稍候!」

坐在院子里一個下午,眼看著天色漸暗,日落西山,沈言之連晚膳都未曾用,一心都在那張琴上,仔細地擦拭撫弄,仔細地搭好琴弦,小心翼翼地撥動,試著音色,彷彿鑽研一件稀世珍寶。

但這算什麼稀世珍寶呢,只要他想要,多少都可以呈上來供他把玩,用也好摔也罷,單憑了他一句高興,可總覺得這張琴是不同的,蛇腹斷紋,雖斷了兩根琴弦,可也看得出原主人該是珍惜非常的。

這樣一件得主人喜歡的物件,該細心點,再細心點才是。

夜幕將至,沈言之終於覺得是該吃飯的時間了,聽風過琴弦的一聲聲脆響,站起身拂手吩咐,「傳膳吧,餓了」

一旁的春兒應了一聲連忙去準備,元寶走上前扶著沈言之,看了眼他身後的琴問,「公子,這琴……」

這琴就這麼搶過來佔為己有了?

沈言之愣了,不覺又皺起眉頭,「雲起宮那邊還不知我搶了他的琴來嗎?」

元寶一時間也傻了,獃獃地搖頭,「並不知啊……」

明搶了別人的東西,還上趕著告訴他們?元寶怎會幹這等傻事。

「你——」,原想罵一句,但看著元寶傻傻的模樣終是沒開口,只嘆了口氣悠悠道,「罷了,早晚也會知道,把琴好好收著,莫磕著碰著受了潮,我自己回房即可」

看著元寶極小心地抱著琴走了,沈言之正好聞到屋裡傳來的一陣陣飯菜香味,肚子早就餓了,這時又不禁加快了腳步。

傷處還疼著,不過只隱隱作痛,比從前比今早都要好上太多。

原也不是矯情的人,受了這麼一點傷,哪就嬌貴了呢。

用過晚膳,卧在榻上翻看了幾頁書,一日無事,倒是清靜,白天睡得多了,此時也不困,可一想到明早的事端,不禁頭疼,只好趕緊沐浴完,躺在床上逼著自己睡著罷了。

這還是殊易教給他的法子,晚上睡不著時,蜷起身子,從腳趾到小腿,一直順延至胸膛,慢慢使力,來回兩三回困意便上了頭,慢慢地不知不覺也就睡著了。

一夜無夢,睡得極好。

可外面天剛微微亮,沈言之便被外面的爭吵聲嚇醒,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起來,披了件衣服走到窗前,這聲音熟悉得很,他也猜得到,一定是寧卿如帶著人來找他說個公道。

轉了個身,忽然房門被撞開,只見春兒急急匆匆地跑進來,看到沈言之醒了,忙道,「公子,快出去看看吧,雲起宮的那位主子帶了人來鬧事呢」

沈言之倒是不緊不慢地穿著衣服,春兒連忙上前服侍,沈言之問,「帶了多少人來,鬧成了什麼樣子?」

春兒被問懵了,細想想,好像……「只有兩個人!」

聽得沈言之哭笑不得,「兩個人能鬧成什麼樣子,也虧了你這麼急匆匆地跑過來!」

抹了把臉漱了口,連頭髮也未束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春兒在後面傻愣愣地看,房門被推開的那一剎那,冬日清晨的陽光毫不吝嗇地灑在那個少年身上,長發在冷風中飄揚。

「一大清早的,寧公子怎有興緻來我這溫德宮啊」,懶洋洋的聲音,腰肢細軟,似是稍一用力就會斷掉。

書影在寧卿如身後小聲罵了句「狐媚……」,被寧卿如瞪了一眼閉了嘴。

寧卿如看著沈言之,橫眉冷對,但聲音還算平淡,「君子不奪人所好,以承歡公子的身份,要多少張琴宮人們呈不上來,何必擅自搶走他人之物!」

「哦?」,沈言之挑眉,「公子這話我不明白,我搶了什麼東西嗎?」

書影這時站出來,朝沈言之罵罵咧咧的,「公子別揣著明白裝糊塗,昨日我剛送去尚儀宮的硯雪琴,今日去取就說被你們宮裡的人拿走了!這不是搶是什麼!」

突然,「啪!」的一聲脆響,周圍眾人皆是一驚,寧卿如轉頭看,竟是元寶扇了書影一個巴掌,惡狠狠地看著他怒罵,「主子們說話,有你說話的份嗎!」

「那有你說話的份嗎!」,寧卿如的聲音瞬間凌厲起來,揚起手眼見著一個巴掌就要落到元寶臉上,就連沈言之也是一愣,只是沒想到元寶竟然抬起手攔了寧卿如的手掌,抓住他的手腕狠狠地朝一邊貫去,甩得寧卿如一個踉蹌。

「寧公子,仆是溫德宮的人,即便再有什麼不是,只要公子言一聲錯,仆自去領了板子,沒有勞煩您的道理!」

看三個人你一句我一句,沈言之倒像了個局外人,在一旁嗤嗤地笑了起來,笑的聲音很輕,只看到肩膀一抖一抖,然而如沐春風的笑聲里,卻透出了徹骨的寒意。

寧卿如不覺握緊了拳頭,這才意識到和一個宦官計較是失了自己的身份,於是平緩了心情,轉過頭朝沈言之道,「承歡公子,我今日來並非是想和你爭個對錯的,若是金銀之物,只要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給,但那張琴,是我母妃留給我的遺物,意義非常,還請公子歸還!」

沈言之的笑聲未停,微微抬頭,長而濃的睫毛低低地垂著,妖艷的一張臉,魅惑的一抹笑,嘴唇微啟,說著最冰冷的話,「若是我不還,你能奈我何?」

「你……!」

「莫說是一張琴,即便是宮裡任何一條人命,在我這兒也不過一句話的事情罷了,寧公子進宮也有些日子了,有些事情還是該懂的,即便寧公子不懂,身邊的人難道也不懂嗎!」

說到最後,沈言之忽然凌厲地瞪了書影一眼,電光火石之間,書影差點嚇得跌坐在地上。

寧卿如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一口氣皆悶在胸口無處發泄,只覺可笑至極,「這宮裡就沒有王法了嗎!你不過皇帝身邊一個禁臠而已,仗著誰的勢在這裡無法無天!」

沈言之臉色微變,偏過頭卻依然輕笑著,似乎禁臠二字從未曾傷到他,「寧公子這話說得有意思,在宮裡我仗著的,自然是皇上的勢……」

猛地一抬手,揚聲道了句,「該進早膳了,寧公子還是請回吧,元寶,送客!」

轉過身去,完全不在乎寧卿如在後面不顧君子之儀皇子之態指著他破口大罵,「我倒要看看你這等小人能風光到幾時!」

身後逐漸靜了下來,知道寧卿如走了,沈言之才松下一口氣,朝身邊的春兒招招手,說,「去宣室宮,把剛才的事如實說給謝全聽」

「公子?」,春兒不明所以,她自然知道今天這事沈言之不佔理,悄悄解決了也就罷了,怎麼還故意讓皇上知道?

沈言之急了,皺著眉頭斥她,「還不快去!」

春兒這才快步走了,也不敢再問緣由。

還未睡醒就鬧了這麼一出,不知道殊易知道了會是什麼表情。該是開心的,終於有了契機,能讓他為寧卿如做點什麼,可能會逼寧卿如求他,總之是讓寧卿如在他面前低一次頭。

皇恩浩蕩?聖寵正濃?

沈言之知道,其實他什麼沒有。

——我能風光到幾時?自然是你風光了,殊易也便再也看不見我了。

——我連奢望都不敢的,是你不屑得到的,是別人求著你,也想讓你收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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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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