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江南煙雨(倒V)

37.江南煙雨(倒V)

煙雨江南,薄霧輕罩,裊裊炊煙從屋子上頭緩緩升起,石拱小橋下河水流淌,低語輕笑的姑娘立於河畔之上,遙遙望去似一幅朦朧山水墨畫,帶著淺淺哀傷,掩不住其風姿綽約。

一位少年,身著舊洗青袍,腰間無任何香囊玉飾,單是那款款身姿,便足以勾人魂魄,如瀑青絲輕挽起,清透玉簪穿絲過,江鎮里人人都知那叫賣街巷中有一翩翩公子,惹無數姑娘競相看,只是可惜……

那公子眼似有舊疾,常日用一條三指寬白綢縛住,手持根木杖,走路時木杖敲在地面,鐺鐺作響,實在是可惜了,只道一句天妒公子過人之貌,故有此難。

聽說那公子姓沈,大家都稱他一聲「沈公子」,攤子擺在一品居門口,和一品居的老闆關係甚為密切,主販香粉香膏,都是親手製成,做工極為精細,香粉賣給姑娘,香膏也賣給姑娘,不過有些公子哥來買,不送姑娘反送公子……噓——人人心知肚明,知道便罷,莫做多言。

「言之!」,一俊朗男子站在一品居門口,一身錦袍頗顯貴氣,不過手裡端著的算盤和胳膊下夾著的賬本倒有些煞風景,此時他正喚著前麵攤位上的公子,笑道,「黎白讓你留下吃晚飯,今天可別跑了」

說這話時,沈言之正給一位姑娘找銅板,那姑娘接過銅板,偶碰到沈言之冰涼的指尖,便已羞得不知如何是好,雖知他看不見,卻還是作嬌嗔狀,盈盈道,「轉眼八月桂花開,去年桂花香粉一售而空,實屬遺憾,不知今年……可否先留下我的一份,即便雙倍價錢也無妨」

沈言之淡淡一笑,「小事而已,且留下姓名,我便多留下姑娘的一份」

姑娘聽之大喜,連忙報上閨名,「城西王家女兒,雙名旖濃,到時我會親自來取」

沈言之點了點頭,直到感覺到那姑娘離去,才騰出功夫回那男子道,「我擺了一天的攤累得要命,他偏每日拉了我吃晚飯,我又不是沒手沒腳,何故成天去蹭你們的飯?」

「哎呦,兄弟,要是你再不來,黎白非得——」,非得把我大卸八塊不成。

話還沒說完,就見酒樓里突然竄出來一個手持鍋鏟的白衣男子,抬起手肘狠狠地推了一把身旁的人,身子踉蹌一下,差點從台階上跌下去,抬起頭,雙眼霧蒙蒙地蒙上一層水汽,別提多可憐,可就是一句委屈都說不出來。

只見那白衣男子以手持鍋鏟叉腰之姿立於一品居門前,沖著沈言之大聲道,「沈言之你個沒良心的!江鎮多少人想吃我黎白一頓飯而不得,我好心好意請你吃飯,你倒不肯賞光?!你沒良心!沒良心!」

幾個沒良心說出來,聽得沈言之臉上笑意漸深,這二人一喚楚辭二喚黎白,與自己相鄰而住,他剛來江鎮時便多有照拂,礙著他這張臉,免不了受人欺負,他還記得那日黎白站在一品居門口,揚言一句,「沈公子是我一品居的人,想動他,先過我黎白這關!」,雖不是什麼大門大戶,但商人圖利,彼此間皆有照應,得罪了一品居,便是得罪了江鎮多處商家,沒人敢討這個沒趣,沈言之也就此算是安定了下來,心中一直感激不盡。

說起這楚辭是一品居的老闆,黎白掌廚,炒得一手好菜,嘗過之人無不稱讚。

只是這二人有趣並不是有趣在這裡,若擱平常酒樓,自當是廚子聽老闆的,對老闆言聽計從,哪裡敢向黎白這樣毫不顧忌地差點推老闆個手腳朝天。不過自沈言之剛在這裡落腳遇見二人時便隱隱知道這二人之間必有貓膩,果不其然,終是一日被自己撞見楚辭道呢喃之語,他們才羞羞答答地承認了。

想起楚辭往日之態,唯黎白為第一等大事,其餘一切皆可拋,此等真心,就連旁觀的沈言之也甚為感念。黎白平日是驕縱了些,即便在人前也從不給楚辭面子,楚辭也不惱,總是乖乖地看黎白鬧騰,沈言之知道,黎白仗著的,是楚辭的喜歡,可他做不到如此,因為沒有人……如此這般地喜歡過他。

沈言之笑道,「你惱什麼,我去你家的日子還少了不成,每次去都是那麼幾道菜,堂堂一品居的廚子,你倒換著花樣做,我再考慮要不要多去幾次」

黎白聞言,臉青一陣白一陣,在酒樓里做多了菜,回家懶怠自然挑簡單的做,不過他的手藝是沒得說的,這人不識好歹竟還挑剔起來!

黎白呸了一聲,指著楚楚可憐的楚辭一本正經道,「楚辭不也是天天吃那麼幾道菜呢,他還沒嫌膩,你倒嫌棄起來了?」

沈言之撲哧一聲又笑出來,「你問問他,他可敢說?」

這時楚辭才知道眼睛看不見是一件多麻煩的事,饒他在一側拚命地使著眼色,對沈言之也是無用功,只見一道陰狠目光突然落在他的身上,緩緩轉頭,扯出一個諂媚的笑容,顫聲道,「怎麼會……你別聽他瞎說,他那嘴刁得很,我還沒吃夠呢,沒吃夠呢……」

一句話說得極沒有底氣,黎白怎會沒聽明白,嘴唇微顫,一張小臉極是委屈,兀自站了一會,猛地一甩鍋鏟,氣哄哄地轉頭回了后廚。

楚辭仰天長嘆,完了完了,今晚自己又要睡柴房了。

咬牙,切齒,回頭狠狠瞪了沈言之一眼,沈言之看不見,仍淡淡笑著,忽聽楚辭沖他大喊一聲,「沈言之!今晚收留老子!」

這下沈言之徹底忍不住,笑彎了腰。

少年清朗的笑聲縈繞在漫漫小巷,蒼綠的青石板,被昨夜飄灑的小雨洗滌后更顯青翠,陽光溫柔地籠罩在少年身上,即便是舊洗的衣袍也似乎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這才是屬於一個二十少年的歲月,這才是少年該有的笑容。

只是午夜夢回,夢境里總是會出現一個若有若無的虛影,那虛影朝他緩緩走來,不知是在笑還是在哭,似乎伸出雙臂,向他討要一個簡單的擁抱。而他的手指無力地伸出去,那虛影卻消散在指尖,無故驚醒,汗濕枕巾。

沈言之終於意識到,他和殊易的緣分,到底是盡了。

遙遠的御書房內,許淮立在屋子中央,垂首以待。最近江南徐州知府又上摺子,稱徐州邊界海寇橫行,唯恐擾及百姓安樂,故請求朝廷同意在此屯兵以守徐州安寧,這樣的大事自然不能草率而批,殊易召來大臣相商也屬正常,只是……

許淮納悶,他不過翰林院的侍講學士,這等事怎麼也不該落在他的頭上,這些日子朝堂上風風雨雨的,翰林院學士年事已高,眼見著就要告老還鄉,學士之位空缺,翰林院的每個人無不虎視眈眈,若這時他被推上了風口浪尖——不妙,不妙。

而且,自從他踏進御書房,殊易便一直在宣紙上勾畫些什麼,一言未發,更讓許淮手足無措冷汗直流。

想到這一年裡,四海昇平,河清海晏,君主仁明,百姓安康,人們的飯後閑談自然而然地集中在王族貴胄的秘聞上,今天哪家的老爺娶了第十七房小妾,哪家的小妾紅杏出牆,明天又是哪家的少爺和哪家的小姐上演一出西廂記,其中最令婦人們感興趣的,莫過於坊間流傳的皇家秘事——

一年前的承歡公子突然暴病身亡,坊間各種謠言傳了大半年,因公子沒個名分連厚葬都做不到,甚至一個全屍也未能留下,像一朵春日盛開的荼蘼花,盡顯繁華,卻在百花即將盛開之際一朝凋零,刻骨銘心如何,不還一樣是隨風逝去,連影子都不曾留下。

許淮每每想起沈言之的不告而別,都驀然握緊了拳頭,在心裡罵了千百遍,那個看似人畜無害的沈言之,那個小心翼翼惹人憐的沈言之,實際上就像沾滿劇毒的夜明珠,引人接近,又不敢觸碰分毫。

終於,書案前的殊易落下筆,這一動作猛然喚回了許淮的思緒,他聽殊易緩緩道,「徐州一事,許愛卿怎麼看?」

許淮抬眸道,「海寇橫行,民心不安,不可不除,但若縱容徐州屯兵,恐生大患」

「嗯」,殊易不置可否,示意讓許淮繼續說下去,眼睛卻始終盯著桌上的宣紙不動,許淮不敢違聖意,立即道,「臣認為,當務之急,是派欽差大臣明察暗訪,查徐州知府是否領俸祿辦民事,訪徐州邊界是否真的海寇盛行,擾一方安樂」

「嗯」,殊易仍是淡淡地嗯了一聲,聽得許淮惴惴不安,片刻后,暖風吹響窗外木芙蓉上掛著的銀鈴,悠悠入耳,清脆響亮,許淮不禁沉浸在夏末悠然中,這時殊易卻忽然煞風景地開口道,「許愛卿可知,這墨該如何磨才最好用?」

絲毫不著邊際的問題,問得許淮一愣,「臣……臣只知磨墨……莫太稀莫太稠便可……」

殊易聽罷輕笑一聲,「墨條垂放,不輕不重,不急不緩,直至墨條拉墨成絲,才算磨了一盤好墨」

許淮又一愣,本著寧願自己尷尬也不能讓皇上尷尬的原則,輕道了聲,「臣受教……」

只可惜這許淮許大清官自小學過四書五經學過倫理綱常卻沒學過如何掩飾說謊,這三個字說出來,就算旁人聽著……也尷尬極了。

不過殊易沒在意,又好像根本沒聽到許淮說了些什麼,只淡淡吩咐了一句,「替朕擬旨,這事,就讓左都御史走一趟吧」

「是」,許淮忙應了,坐到一旁提筆擬旨,他下意識地仔細看了看盤上的墨,和其他墨並無不同,抬眸去瞧殊易,卻見他一直盯著墨不動,彷彿那墨里藏著萬種風情,連眼睛里都含著柔意。

是的,殊易所見的墨里確有萬種風情,光澤流轉,須臾間似已過千年。他再也沒有用過那樣好的墨,紅衣翩翩,立於身前,衣袖輕挽,長發飄揚,那如玉般清透無暇的手指捻起墨條,恰到好處的推動,不知疲憊地一遍又一遍,絕無糊弄之意,似將全部精力投放在磨墨上,認真的神情仍在腦海中念念不忘。

現在想起,沈言之對待自己的哪一件事上沒有用過心呢,就連幫他抱得美人歸的事,也日夜想著念著,出盡主意。

如夢初醒,公子不再。

一年了,還是沒有半點消息,從都城一直尋到大理,山間村莊都翻了個底朝天,卻沒有發現有關他的任何蹤跡,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消失得無聲無息,從最開始的怒火到後來的平淡,再到現在的擔憂,他只想得一個他還平安的消息。

想到此,殊易忽然握緊了筆桿,將心中所想一掃而光,這一年裡,還存在記憶中的身影總是在不知不覺中閃現在眼前,論他如何逃避都消散不去,本不該是這個樣子,驚惶無常,自毀鎮定。

再提筆,卻不知該落筆何處,心中慌亂非常,平白擾亂了心思。扔下筆,把不知名的怒火都撒在了宮人身上,「沒聽到朕說的嗎,還不重新磨一盤?!」

宮人戰戰兢兢,嚇得一哆嗦,趕忙應著,「是,是,仆失職」

拿著墨條的手都在顫抖,額頭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往下淌,生怕皇帝一個不高興要了自己的小命去。

就連許淮也嚇了一跳,不知殊易這突然的怒火從何而來,然他可沒那個膽子往老虎牙口裡撞,只能垂首專註揮筆,做好本職之事。

許淮擬完旨后悄聲告退,殊易見天色尚早,忽貪杯,喚了門口的謝全來,原不想再提起有關承歡的任何事,但無緣無故地舌尖都在思念那個味道,情不自禁地開口,連自己都是一愣,「去年溫德宮送來的梅花酒可還剩下?」

謝全怔了怔,垂眸道,「回皇上,不曾剩下,不過再過兩個月從江南敬奉上來的桂花釀就要到了,也是人間一絕」

聞之,殊易冷笑一聲,敬奉上來的東西哪會有極品,若今年送來的東西是一等,而明年卻又做不出去年的好味道,那便是藐視聖顏,藐視皇家,誰會傻到冒這砍頭的危險,所以所謂真正的人間一絕都藏在煙雨小巷裡,被這座宮殿的層層圍牆遠遠地隔在外面。

悲涼如帝王。

謝全瞧了眼殊易神色,他哪裡會不明白殊易的心思,連忙道,「眼見著八月桂花開,江南的桂花釀該是人間絕品,不如皇上去江南走上一遭,權當散散心了」

是了,沒了梅花酒,還有桂花釀,哪裡會有什麼不可替代,又有哪個人,能讓堂堂帝王念念不忘。

殊易不信這個邪。

見殊易面色緩和,謝全又立馬給了台階下,「若說桂花釀,還有屬山陰那邊的最好」

殊易瞥了眼謝全,悠然自得地順坡而下,淡淡道,「你去安排就是」

雖面上極冷,但內心卻燃著一團火,滿心思皆是——

山陰……那孩子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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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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