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離離散散

36.離離散散

第二日,沈言之醒來,卻發現眼前一切不大對勁。

原以為是睡得不安穩,可仔細揉揉眼睛,還是模糊一片,就連不遠處的茶壺在眼睛里也只剩下一個輪廓,更別提是更遠的東西。

強烈的不安湧上心頭,沈言之稍稍一動,腦後生疼,伸手去碰,又疼得一哆嗦。上次圍獵時受的傷還沒好,昨日又傷了一回,一覺醒來腫得更高,竟連碰都碰不得。

沈言之摸索著下了床,恐懼地跑到窗前猛地推開窗,樓下小販叫賣,人聲嘈雜,可在他眼裡卻只是一個個虛有的輪廓,看不清面貌,甚至只能感覺到人群涌動。

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恐懼得手指都在哆嗦了,泛白的指尖抬至眼瞼,狠狠地搓了搓眼睛,復睜眼,依舊模糊視物。

一顆心噗通噗通狂跳個不停,想想他全身上下只有那些銀票而已,他想走,想離開,想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可若眼睛受了傷,他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到那個時候,他要走去哪裡?

當機立斷,沈言之拚命地擠著眼睛,試圖讓眼睛更清明一些,裝作無事的模樣開門走下樓梯,問了小二離這裡最近的醫館在哪裡。

不知道殊易有沒有發現他不見了,也不知道外面現在安不安全,他走時殊易的病已有好轉跡象,估計不到午時就該醒了,殊易身體一向很好,可能休息一天今日就會撐起身子上朝,上朝之後呢……下午?傍晚?或是晚上,會不會就會發現自己這個一向卑微的男寵竟然膽大包天到逃出宮闈?

他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姊妹,即便離開了或是死了,都不必擔心會連累家人,這是屬於他自己的悲哀,也是屬於他自己的幸運。

走到醫館,讓大夫把了脈,看了診,才知原來一切的根源還是因為腦後的傷,原本可能無大礙,但昨日又狠勁撞擊了一下,新傷疊舊傷,腦子裡也許出現了血塊一類的東西,這才導致視線有礙,如果尚輕,或許只是像現在這樣模糊而視,可若嚴重,或許不知哪一天睜眼,便永遠也看不見了。

沈言之聽罷,心下一沉,心中雖料想過這個結果,但聽大夫一聲一聲說出來,還是難以接受。顫不成聲地問大夫這病可還有救,大夫只嘆了口氣,哀聲說道,

」或許有救,可能哪天傷塊自己沒了,眼睛就好了,一切還要看造化——「

沈言之沉默半晌,終點了點頭,道了謝,給了銀兩,轉身離去。

似乎大夫後來又說了些什麼,可沈言之整個人都傻住了,什麼也沒聽清,他知道,除了認命,他沒有任何辦法。

天意從來高難問,可他等了這麼多年熬了這麼多年,終於一日明白命里無時莫強求時,上天竟然還跟他開了這麼大的玩笑。

是上天不公,還是他做錯?!

他錯了?錯在哪兒了?難道付真心是錯,難道動情是錯,若不是,為何一切苦果都要他來受?!

如果真要言錯,這頭一件,便叫作糾纏。

如此而已。

回到客棧,退了房,眼睛似乎比早晨剛起時好上了一些,趁著還能看清路,沈言之毫不猶豫地到車馬行找了輛去江南的馬車,給了兩倍的銀子,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務必以最快的速度趕往江南。

車夫聽到這個要求時明顯一愣,見沈言之身子瘦弱,不好意思道,」這位公子哥兒,日夜兼程怕是您身子受不住啊」

沈言之面無表情,坐在馬車上淡淡道,「莫要多言,銀子少不了你的,其他也不需你管,只管快馬加鞭就是」

車夫怔了怔,見沈言之執拗,也只能拿了銀子辦好事,舉起鞭子猛地一抽,馬車滾滾而行,那一霎那,秋風漸起,車輪軋路,沈言之聽到自己雜亂無章的呼吸聲,他在想,哪怕瞎了也罷,只要此時此刻能離開,再不作他願。

江南小鎮,溫柔水鄉,溫潤如玉的公子哥,嫵媚婉轉的秦淮歌女,清淡甘甜的軟面糕點……都是他的過去,也會是他的將來。

至於許淮,他一定不會放任自己獨自離開,既然如此,還是不告而別要方便得多。對他,算是虧欠吧。

他們總是在相互虧欠,你欠我,我欠他,償還得起也好,償還不起也好,都算掛牽,來日思念。

遙遠的溫德宮內,殊易猛地抓起書案上的鎮紙朝元寶扔了過去,鎮紙正好擦著額角而過,帶起串串血珠,可元寶像沒有反應似的,只管一下一下朝地上磕著頭。

「仆們也不知公子到底去哪兒了,昨日公子回來說累,一整天都在屋子裡歇息,不讓仆們打攪,後來天色漸晚也不見公子有吩咐,仆們怕擾了公子休息故也未進來察看,誰想到……誰想到公子根本不在屋裡……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

「不知道?主子在裡面這麼久沒動靜,你們做下人的連看都不知道看一眼嗎!」,殊易立於書案前,面色鐵青,怒火衝天,就連謝全此時也向後退了幾步不敢說話。

可其實殊易連眼前的事物都看不太清楚了,耳朵里嗡嗡作響,滿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他走了……他真的走了……這裡是什麼地方,豈容他隨意離開?!

「皇上息怒!」,這時春兒跪爬上來,深深地磕了一個頭道,「昨日,元寶他們去修後院柴房的屋頂,公子吩咐奴婢帶著一些宮人到外面採菊花回來做些糕點,又吩咐奴婢除非公子吩咐否則不得打擾,奴婢們這才不敢進來探望。

底下宮人無辜,請皇上寬恕,說到底是奴婢監察不利,未能照顧好公子,都是奴婢一個人的錯,皇上要處置,就處置奴婢吧!」

聽著,殊易的拳頭一點一點爆出青筋,面色不善。把宮人全都遣走然後悄無聲息的逃走?這算什麼,怕牽連宮人的早有預謀?

承歡,你從什麼時候想要離開的,又為了離開做足了多少打算?

「皇上……他們都是無辜的……」,眼見著殊易的怒火一寸一寸地燃了起來,春兒擔心公子所做的一切並無作用,若是連累了溫德宮的宮人,讓她如何安心,讓遠在宮外的公子如何安心。

可話還沒說出口,便聽殊易一聲怒吼傳來。

「滾!都給朕滾出去!」

「皇上!」,春兒還想求些什麼,趕忙被身旁的元寶一把拉住便往外拖,只聽元寶極小聲地對她耳語,「姐姐,快出去吧」

拚命朝春兒擠著眼睛,春兒愣了一下,又抬頭去瞧謝全,就連謝全也是輕點頭,使眼色讓他們趕緊出去。春兒這才松下一口氣,借著元寶的力氣站起身,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等屋內靜了下來,殊易才慢慢地穩下心來,看到桌上擺著的木盒,裡面裝著的都是他這些年來攢下來的珠寶,若是逃走,為什麼不把這些身家帶上,留給誰?難不成是留給那些宮人?

你連那些宮人們都惦記著,惦記著留給他們錢財上下打點,卻連一樣東西都不留給朕嗎?

看樣子是早就打算走了,若是趁自己病倒臨時起意而逃跑,理雖通卻做不到萬無一失,這裡是什麼地方,重重宮闈,重兵把守,且他出宮的腰牌早就被收走,若不是提早做足了萬全打算,絕不會這麼輕輕鬆鬆地就逃了出去。

殊易在屋內坐了很久很久,他後來想,或許沈言之只是趁著天氣好一個人出去散散步,可能再過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就會回來了。

他一直那樣乖巧,在自己身前唯唯諾諾的,討巧時帶著幾分小心,獻媚時也帶了些疏離,這樣一個膽小的人,這樣一個在他身邊依賴他的人,怎麼會無緣無故地在他猛地一睜開眼睛就不見了?

可是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過去,從天亮等到夕陽西下,看著太陽的光影從東邊緩慢地移到西邊,屋子裡院子里都是靜悄悄的,就連腳步聲都聽不見。

這時殊易才意識到……沈言之原來……是真的走了。

了無牽挂,他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姊妹,不怕連累任何人,想走的時候痛痛快快,走得不留餘地。

再後來,殊易從溫德宮內走出來,留給宮人們的唯一一句話是,「照顧好你們公子,飯菜按時送進去,你們公子怕風,這門,就別輕易開了」

只有元寶春兒明白,殊易這是想封鎖消息,若是找到了公子一切好辦,若是找不到……就謊稱病死,堵住悠悠之口。

而底下的宮人們不明所以,只知沈言之身子有礙,殊易在溫德宮相陪了整整一天,榮寵之至。

殊易回到宣室宮,心中卻無十分悲喜,就連怒氣也是在摔了鎮紙的那一霎那,知道他不想連累宮人,所以沒有怪罪,知道他真的走了,所以也不再發怒。

可還是不受控制地叫來了暗衛,心底一直有一個聲音告訴他,沈言之是他的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死人,明明該一生一世陪他老死在宮中,明明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男寵,怎麼就會這麼膽大妄為竟然逃出宮廷?

當帝王的威嚴受到了威脅,殊易的第一個反應是找到他,抓他回來,不為怒火,只為自尊,他一定要好好問問他,到底因為什麼,敢讓你離開朕身邊?

暗衛接到這個命令時,下意識地應了聲,「是!」,可接著卻犯了難,整個華夏大地,要一寸一寸找過去,恐怕要連他們的兒子孫子一代代找下去才有希望。

殊易怒道,「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公子,一天的時間能走到哪裡去!在方圓幾十里搜遍了!一旦發現立即抓回來!」

「是!」,暗衛答道,「可……若沒有蹤跡……」

「沒有蹤跡就繼續南下!」,殊易想了想,拚命地想,卻不知沈言之究竟會去哪裡,只知他畏寒,不會去更北的地方,可南方……總不會回他的故鄉江南……

「往大理方向找,尋不到蹤跡就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的暗訪!十日之內,朕要見人!」

暗衛頗具壓力地應了,退下時從窗戶翻出去,還因腳底一軟,差點絆倒。

殊易的心懸在喉嚨口,胸膛輕微地上下起伏著,不知怎的就見案上的鎮紙花瓶皆不順眼,鎮靜冷漠如殊易也不禁心煩意亂起來,像一個孩子一樣把怒氣撒在無關的東西上,案上的東西被扔了一地,外面的謝全聽見動靜趕忙進來,看到這一幕也是嚇了一跳,忙叫人來收拾,卻被殊易厲聲趕了出去。

他漸漸地意識到,這樣的慌亂,不是因為怒火,而是……另一種不可言說的情緒。

結果可想而知。十日過去,暗衛依然毫無線索,即便拿著相似度極高的畫像,但由於不能明找,只能憑藉著個人的記憶在人群中勉強搜尋,實在是太難了。更何況,此時的沈言之,正坐在前往江南的路上,當暗衛搜尋到都城附近,他早已離開,當暗衛往大理方向去時,更是距他愈來愈遠。

他了解殊易,殊易心下善良,即便有再大的怒火,也不會牽連無辜的人,所以他敢離開;而殊易不了解他,所以殊易永永遠遠,也不可能找到他。

二十日後,宮中發出密令,溫德宮的承歡公子因病而逝,聽說屍體從溫德宮內直接抬到了宮門口,草草火焚,連全屍都沒留下,舉宮嘩然。

可殊易的密旨還在,他不會放棄繼續尋之。為了擋住宮中的風言風語,這條密令實屬無奈,他甚至都能想象到如今不知躲在哪一處的沈言之一旦聽說了消息該樂成什麼模樣,如沐春風?大笑開懷?

溫德宮在一夜之間變了個模樣,春兒按照沈言之的囑託,給各人都打點了不少銀兩,宮人們打包好了東西,去尋下一個主子。皇后沒有食言,元寶也是個機靈的,很快便去了皇後宮里伺候,沒有猶豫,沒有悲痛,甚至在聽聞沈言之病逝的消息后,也只是忽然大驚失色,嘆息道,

「公子走了,我們要去尋哪個主子?」

那時春兒才明白,什麼是人心涼薄。

原本溫馨熱鬧的溫德宮只剩下荒涼一片,春兒拒絕了皇後宮里的上好差事,仍然留在溫德宮,即便這兒什麼都沒了,即便今後就連皇上也記不起這裡了,她還記得,她心心念念的公子,在這裡生活過四年,這四年來他的悲歡喜樂,她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陪著她的,還有元寶的小徒弟德喜,他還是那麼喜歡掃地,每天不管白天晚上都拿著掃帚在院子里掃來掃去,收拾得一塵不染。

他說,公子還念著這裡,或許哪一天會回來呢。

可春兒知道,殊易也知道,沈言之不會回來了,他終於逃出去了,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回來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銅雀春深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銅雀春深
上一章下一章

36.離離散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