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九徽獵場

30.九徽獵場

天元六年六月九日,皇長子生,皇帝賜名祁,大赦天下,免除一年稅收,普天同慶。

皇子降生后,沈言之曾在御花園與皇后見上了一面,若不是皇后特地派人遞了話來,沈言之也不會到那御花園去,想來多半是一些感謝之言。

皇後身後站著乳母,懷裡抱著小皇子,小小的一團,圍在明黃色的襁褓里,露出一個圓圓的小腦袋。

沈言之得了皇后特許,能上前得見小皇子一面,沈言之一見便笑了,那眼睛和鼻子都是像極了殊易的,也不知殊易小時候長什麼樣子,大概也像這樣被人抱在懷裡,視若珍寶。孩子軟軟的,皮膚滑滑嫩嫩的,睜著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沈言之,咯咯地笑了起來。

皇后不禁笑了,「看來祁兒很喜歡你」

「不敢……」,沈言之後退幾步,淡淡道,「皇后喜得皇子,終於得償所願」

皇后讓乳母抱著小皇子去休息,眼帶笑意,「祁兒是皇上的長子,皇上對祁兒寵愛非常,常來探望,連宮裡都熱鬧了起來,本宮是重恩之人,原想賞些東西,不過想來你也不會稀罕」,說到此,皇后忽對身旁的瑾玉道,「花開得不錯,你帶人摘些花去罷,回宮做成香包也是好的」

瑾玉應了一聲,帶著一干下人拎著籃筐走了,剩下幾個宮人也只是在遠處站著,能看到沈言之的神情,卻聽不見他們說話。

皇后悄聲道,「這孩子有皇上教導,再有本宮母家支持,來日立為太子,登上皇位,本宮也算對大梁無愧了」

「臣只是做了臣該做的事,皇后不必如此——」

「本宮知道你想什麼,想要什麼」,皇后忽然打斷沈言之,讓沈言之一愣,「本宮在你眼裡只是一個合適的人,本宮做這個皇后也是因為合適,但你也是因合適才久伴君側,所以我們並無不同,相反,本宮有皇長子,母憑子貴,足以在宮中立足,可你什麼都沒有,等著年老色衰的那一天,皇上厭倦你的那一天,你就會死了,就連去年的大臣彈劾,你也無能為力」

皇后字字珠璣,每一句話都說到了點子上,像是把沈言之已經落疤的傷口一層一層扒開,再補上新的一刀。

皇后微微笑道,「兔死狗烹,鳥盡弓藏,這種伎倆本宮不是不懂,卻不想用。本宮答應你,若皇子登基之日,你仍活著,本宮許你離開皇宮,放你自由」

沈言之幾乎站不住腳,他甚至覺得自己聽錯了,離開皇宮?放他自由?這樣言重的許諾,真的是從一國之母口中說出?就連殊易都沒有給過他一個結局,或者殊易和他都認為他是會死的,在殊易有一日駕崩之前,在新皇登基之前,他就會死了。

從來沒有想過,如果殊易先一步離開,他的下場會如何,也或許是早打算好了,隨了殊易去。

自由……他自己一個人,能活成什麼樣子?

沈言之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深深地磕下一個頭,聲音冷若寒冰,帶著顫抖,含著無助,「皇后的恩情,臣自知無福消受,臣不妄想長生,但求皇后一個恩典,若臣有個好歹,身邊宮人一直盡心儘力,伺候周到,臣不想連他們也落得個凄慘下場」

皇后聽罷,嘆了口氣,緩緩道,「好,本宮答應你」

「臣……謝皇后恩典」

沈言之搖搖欲墜地站起身,慢慢退下去,坐著輦轎回到溫德宮,滿腦子裡都是皇后最後似藏深意的笑容和那句「你是宮裡少有的純粹之人,難得,難得」,純粹……不過是執拗罷了,不撞南牆不回頭,笑付痴心,妄想留作他人念。

不過幸好,即便有一日他倒下了,也算護住了身邊之人,否則,怎麼讓他走得安心。

十月十二日,九徽山狩獵,皇親國戚、顯貴重臣雲集,里裡外外重兵把守,諒一隻蒼蠅也飛不進來飛不出去。

皇長子還小,正是離不開母親的時候,所以這次狩獵,皇后並沒有伴駕,代之而來的是薛貴妃和剛被冊封不久的辰妃,上次狩獵已是兩年前的事情,那時皇上也只待了皇后和薛貴妃相伴而已,沈言之原想不通辰妃是跟來做什麼的,等騎上隨駕的馬,他才知道,這位辰妃是將軍之女,精通騎射。

其實沈言之並不擅騎馬,但殊易最愛騎射,為了狩獵時隨駕,他才硬著頭皮學了一段時日,儘管摔得腰酸背痛,全身青一塊紫一塊,也只是學會了騎而已,讓他握著韁繩馳騁或是坐在馬背上拉弓,都是要了他命的事情。

他跟在人群中間,穿過層層人群,也只能望到殊易的一個模模糊糊的背影而已,倒是寧卿如在他前方不遠處,不過年前那事後,似乎他更緘默少語了,但僅僅對外人,聽說與殊易獨處時,總是笑臉相迎,二人說話投機,往往一坐便是一兩個時辰。

相反,沈言之上一次見到殊易,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了,每次敷衍他的話都是忙於朝政,卻也沒少見他往雲起宮去,久而久之,沈言之也便不再主動去宣室宮。

雖然溫德宮的賞賜一點沒少,但確確實實比從前冷清了許多,沈言之也猜得到原因,不過是寧卿如終於被殊易的忍讓溫情打動,於是才一反常態,二人親密無間,殊易喜得良人,哪裡還記得他。

「瞧你歪歪扭扭的樣子,坐在馬上就該有男兒姿態!來!把腰背挺直了!」

伴隨著這句話語,沈言之的後背突然經受一記猛敲,原本昏昏欲睡的沈言之倏然驚醒,猛地回頭,然後緊緊皺眉,「許淮?」

「走在山間,該沿路賞一賞這山中風光,怎的這麼沒朝氣!」,許淮毫不顧忌地言說,期間還多次拍了拍沈言之的肩膀,沈言之忙推他,環顧四周,小聲罵道,「許大人,人多口雜,你這樣怕是不妥吧」

聽罷,許淮大笑幾聲,對沈言之耳語道,「這兒又沒人知道你是誰,怕什麼,你如今的身份是我許家表親的小公子,你我親近些才不被人懷疑」

「什麼?」

這倒真讓沈言之吃了一驚,他們這等身份隨駕原不合規矩,往往強塞個世家公子的身份,朝臣也沒見過他們,就糊弄過去了,但……

沈言之在這一臉愁容,許淮卻一直哈哈笑個不停,沈言之聽著心煩,怒斥一聲,「別笑了!」,倒是把旁邊的侍衛嚇了一跳。

許淮這才一本正經道,「若非如此,我一個翰林院的侍講學士隨駕狩獵做甚」,聲音又放小了些,「皇上恐世家公子的身份讓人生疑,才想了這麼個法子,知道臣與公子有過一面之緣,才將此事託付給臣,臣可是任重而道遠啊!」

話音剛落,又是一掌狠狠地拍在沈言之的腰際,「腰挺直了!頭抬高!堂堂正正地坐在馬背上,方顯男兒本色!」

沈言之吃痛,原想大罵他一句,卻見許淮在馬背上坐著也不舒服,擠著眉頭硬生生憋出那一副享受的模樣,也是被逗笑了,無奈地搖搖頭,一時也覺沒那麼無聊,漸漸地放下慌亂,又恢復了本色,對著許淮調笑道,

「許大人倒是自在,只是這附近少不了皇上的眼線,若是知道大人和我如此親近,不知會作何感想……」

這下許淮的笑容僵住了。

「皇上信任許大人才會將此事託付給您,表面做做樣子倒罷了,可大人方才動作……我倒是不怕的,就是不知大人在皇上那裡,該如何交代?」

許淮笑不出來了。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拍拍背,碰碰肩膀,照理表兄弟之間是該如此,想來皇上不會介意……」

許淮冷汗都流下來,咽了口口水,又不小心嗆住,連咳嗽了幾聲,甚是狼狽,好不容易停下來,握緊韁繩,皺著一張臉苦澀道,「臣……臣告退……!」

看著許淮落荒而逃的背影,沈言之又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到了九徽山獵場,各個王侯武將都摩拳擦掌,想在這場比試中拔得頭籌,殊易早有令,以日落為限,狩得獵物最多者,重賞。隨著一聲震天鑼響,以殊易為首的幾十人如離弦之箭般嗖地一聲沖了出去,眨眼便消失在密林之中。

沈言之沒那好功夫和他們比試,倒見寧卿如也在那人群中,畢竟也曾是皇家子弟,文武兼備。

沈言之在這待著無聊,便想騎馬到深處逛一逛,一隻腳剛蹬上馬鐙,就見一小宦官朝著自己匆匆跑來,深深鞠了一躬,道了聲,「公子,仆在宣室宮當差」,便湊到了沈言之跟前,小聲道,「皇上托給公子一句話,密林危險,若公子無聊,可往西南邊去,景色甚美,也往深處就不要走了」

沈言之微笑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那宦官退下,沈言之騎上馬,剛掉過馬頭想往西南邊去,還沒走出兩步,又見一人一馬貼了上來,沈言之不用看猜也知道是誰,不耐煩道,「許大人,你要跟我到什麼時候?」

許淮笑了兩聲,「公子一人往密林去,臣可得跟緊照看好了,要是公子有個什麼萬一,皇上第一個要問罪的可是臣啊!」

沈言之白了他一眼,沒管他自顧自地往前騎,許淮果然緊跟在他身後,寸步不離。走得遠了,林木青翠,枝葉繁茂,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射下來,光怪陸離,二人策馬而行,一前一後,偶有幾人幾馬手持弓箭從遠處馳騁而過,霸氣非常。

「你……」

「你……」

二人同時開口,然後相視而笑,林間透著寂靜,空氣中充斥著泥土的味道,不同於宮廷中的靜謐與安然。光影斑駁,雖是短暫幾日,但沈言之還是感受到了自由的氣息,他甚至想,或許有一日得以離開皇宮,他也可以守著一份靜謐活下去,而非自棄。

沈言之先道,「你當日,為何說要帶我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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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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