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你抱抱我

18.你抱抱我

溫昭儀的孩子沒了,舉宮嘩然,有人歡喜有人愁。

做馬齒莧粥的御廚當晚被處死,溫昭儀也因未能保護好龍嗣被幽禁於最偏僻的祁陽宮,一朝得寵的溫昭儀一夜之間淪為棄子,怕是至死都難再見到殊易一面。

聽底下的宮人們說,溫昭儀怕是已經瘋了。自搬到祁陽宮起,整日瘋瘋癲癲,捶打緊閉的宮門,哭著喊著要見皇帝一面,一旦碰上了送膳食的宮女宦官,更是不要命一般撲上去又撓又打,逼著他們帶她去見皇帝。

幾天過去,再無人敢接近祁陽宮,任誰都躲著,生怕碰著那個瘋女人,可祁陽宮內的敲門聲還是一天連著一天,從早到晚,未曾斷過。

聲音已經嘶啞,一下一下敲著宮門的拳頭也漸漸沒了力氣,不知是白天還是夜晚,即便喉嚨乾涸難耐,也一聲聲地朝著外面喊著,「讓我見見皇上,再讓我見見皇上!」

「吱呀——」一聲,宮門被推開,夜晚的冷風倏然灌進來,吹散了溫昭儀的長發,宮內沒點燭火,跪坐在地上的溫昭儀緩緩抬起頭,借著昏暗的月光拚命地想看清來人。拚命地看,拚命地看,冷風敲射門框,月色傾灑祁陽宮,一張與她極相似的面龐映在眼中,霍然倒地,驚訝地張大嘴巴,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可若真的要說驚訝,還是沈言之更驚訝些。

兩張臉實在太過相像,只是更加嫵媚了些嬌柔了些,一雙眼睛楚楚動人,此時正驚慌失措地看著自己,血色全無。

沈言之忍不住走上前蹲下身子,伸出一隻手指輕輕地劃過溫昭儀的臉龐,細膩、光滑、奪目……

「怎麼會這麼像——」

似乎是沈言之的一句話讓溫昭儀瞬間清醒過來,她猛地一抖,迅速地向後急退,驚恐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承……你是承……你……你怎麼會……」

沈言之忽然笑了,不緊不慢地站起來,朝溫昭儀逼近,「我怎麼會到這兒來?昭儀您打了一手的好算盤,瞞下懷孕一事,待皇嗣穩固再稟告皇上,舉國歡慶,一朝生下皇子,母憑子貴,或許能把皇后拉下來也說不定,是嗎?」

「不……不……你別過來!別過來!啊——來人啊!來人啊!」,溫昭儀語無倫次,瘋狂地向後退,可是雙手雙腳都不聽使喚似的動彈不得,門外一片蕭瑟,偌大的祁陽宮除了他們二人外再無第三個人,即便她喊破了嗓子也不會被人聽見。

「別叫了,怪丑的」,沈言之收起笑容,面無表情地從懷裡拿出一個精緻的小瓷瓶,扔給溫昭儀,溫昭儀立即住了聲,臉色慘白地看著那瓶子,眼睛都沒眨一下。

沈言之道,「喝了它,沒什麼痛苦」

「不!不!」,那瓷瓶握在手裡像是滾燙的炭火,溫昭儀嚇得一愣,抬手扔到一邊,噼啪一聲瓷瓶摔地而碎,溫昭儀幾近嘶啞地大喊著,「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沈言之見她這副瘋癲模樣,不自覺嘆了口氣,從懷裡又拿出一個一模一樣的瓷瓶,像是早就預料到她的反應才多備著。沈言之慢慢地靠近她,在她眼裡像是一朵盛開正艷的毒花,雖深藏劇毒一點便能取人性命,可就是妖艷得讓人移不開目光。

沈言之冰冷的手捏住溫昭儀的臉頰,她連反抗都忘記了,直勾勾地盯著沈言之,看著他把那瓶□□盡數灌入自己口中,耳邊莫名其妙地響起很久之前殊易臨幸漪瀾宮,他對她說,「是很像,不過還缺幾分味道,如果他是女子,一定傾國傾城」

到底是誰,做了誰的替身。

「如果要怪,就怪你生的這張臉吧」

沈言之看著溫昭儀倒在地上,瞪著眼睛,嘴唇由白變紫,臉色也漸漸被黑紫色代替,毀了那副絕色容貌。沈言之並不想要她性命,雖然他殺的人不止一個,但真正死在他手裡的只有她而已,或許是因為這張臉和他實在太像,她本不該存活於世上,是她錯了。

夜半天涼,外面下起了春天的第一場雨。

冬日堪堪而過,沈言之看不清前路,卻認得清前路。

他和溫昭儀都是這個宮裡的可憐人,沒有人會去追究溫昭儀的死因如何,只是死了一個人而已,沒什麼大驚小怪,失了寵愛沒了依靠,就像落葉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宮中,這是他們最後的歸宿。

沈言之只是幫了她一把而已,有時候死了,比活著要好。

春雨淅淅瀝瀝地下著,不知道這場雨過後天氣會不會暖和起來,這個冬天,未免太冷了。

一步一步冒著雨往溫德宮走,走到半路,遠遠地瞧見一人撐著傘朝自己趕來,雨簾遮擋視線,看不清是誰,不禁站住腳步,待那人走近了才發現是元寶。元寶連忙給沈言之撐著傘,擔憂道,「公子怎不避雨,等仆拿了傘去接,這要淋了雨著了風寒可怎麼好」

沈言之倒是漠不關心,緩緩道,「這麼點雨,還不至於淋病了我」

元寶把手中的暖爐遞給沈言之,仔細撐著傘,「公子沒到這時候都要病上一場,仆出門時春兒千叮嚀萬囑咐,莫要讓公子淋了雨受了涼,公子要是病了,春兒可得罵死我」

沈言之輕笑一聲,又聽元寶道,「那果子已經自縊了,死得沒聲,也就當暴斃了,至於他妹妹,仆又給了些銀子,無論在哪兒都能置辦點小買賣,就看這事風頭過去了,便悄悄送出宮去」

沈言之點點頭,嘆了口氣,「好生看著,確保她安然出宮,出宮以後,就看她自己造化了」

「是,仆知道了」

二人回到溫德宮,卻見宮門口熙熙攘攘站了好多人,等走近細看了才知是殊易的轎輦,頓時一驚,站在宮門口驚慌失措。

眼見著子時已過,殊易怎會來?

忐忑著踏進宮門,便見春兒提著燈籠撐著傘左右徘徊,一眼瞥到沈言之,慌忙地迎上來滿臉擔憂道,「公子,皇上在裡面等了好一會兒了」

「可知為何事?」

春兒搖了搖頭。

沈言之只能躡手躡腳地走進去,朝門口的謝全點頭示意,卻始終不敢挺著胸膛昂著頭站在那人身前。或許是壓迫了太久的緣故,又或許真的是君臨天下帝王之勢。

沈言之也猜不出這麼晚了殊易跑來他這裡做什麼,但他知道他很危險,如果殊易相信他荒謬之言倒罷,如果不信,那今晚怕是又很難過了。

沈言之走到房中央,屋裡只點了一支燭火,搖搖曳曳忽明忽暗,看不清殊易的臉。

還未跪,就聽殊易冷冰冰的聲音響起,「這麼晚,去哪兒了」

沈言之恍若無事地笑了笑,慢慢跪了下來,「晚上睡不著,就帶著元寶出去走走吹吹風,倒是皇上怎麼來了,嚇了臣一跳」

「去哪兒了?」,殊易再次問。

沈言之自知不說個明白,殊易絕不會罷休,也省了拖沓,一心一意地編謊話,他道,「也沒去哪兒,左不過往太池那邊走走,湖邊吹得冷颼颼的,也就回來了」

「承歡,說實話」

沈言之猛地抬起頭,依舊是笑臉盈盈,「臣說的是實話,皇上以為臣去哪兒了?」

殊易緩緩道,「承歡,你什麼時候在朕這裡撒謊未被識破過?趁朕心情尚可,趕緊招了才是上策」

沈言之眉頭緊蹙,覺得莫名其妙,「臣撒了什麼謊,皇上又想聽臣說些什麼,若皇上覺得臣犯了什麼錯,臣不敢辯駁,皇上也不必追問,臣認了便是」

「你這張嘴——」,殊易咬牙站起了身,走到沈言之跟前,看著他一雙無辜決絕的眼神,忍不住冷笑一聲,「不到黃河心不死?那朕問你,溫昭儀哪裡得罪你了,非要置她於死地」

沈言之的眼神忽有一瞬間的慌亂,然後又在剎那恢復平靜,他早該知道如果不是有了風聲,殊易不會在這個時辰匆匆趕來,原來只為抓自己個正著,讓他無言可辯。

他此刻的神情,殊易看著還滿意嗎?

「皇上何時來的,是暗衛回稟臣去了祁陽宮,便猜到臣所為了嗎?」

「……」

「皇上為何要來,臣謀害後宮嬪妃,所以皇上要治臣的罪?」

「……」

「為何會有暗衛跟著臣,皇上在懷疑臣什麼?」

「……」

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看著殊易的臉色漸漸鐵青,才又一個頭磕下去,「臣死罪,臣認罪,無言辯駁,請皇上處置!」

殊易聽著他一聲一聲的質問,一言未發,極其平靜,可見他跪在自己面前久久沒有起身的樣子,還是緊緊皺了眉頭。

蹲下身子,強迫沈言之抬起頭,幽幽道,「聽聞你去了祁陽宮,朕就猜到你想做什麼,但朕來,不是為了治你的罪,你做事有分寸,一個朕不要了的女人,你不喜歡她殺了也便殺了,朕不怪你,派暗衛跟著你,是怕你又做什麼糊塗事,怕你一時衝動不是毀了臉而是丟了命」

沈言之萬沒有想到殊易真的會一條一條認真地回答他,一時竟愣住了。

似乎在那雙長年冰冷的眼睛里看到了些許溫度,還未回過神,還沉浸在那莫須有的溫潤中,殊易的一句話又將他打入地獄。

「朕是想問你,溫昭儀肚子里的孩子,和你有沒有關係?」,殊易的手指劃過沈言之的臉龐,指肚上厚厚的繭帶給他一絲可忍難忍的疼痛,如蜘蛛網上了無生機的幼蟲,等待蜘蛛吐絲纏繞,結束生命。

「你想知道的,朕都一言一語告訴你了,承歡,你要說實話」

不得不承認,殊易知道沈言之的軟肋,如果殊易嚴詞逼迫,他定一個字也不會吐露,反而這樣的溫柔攻勢,讓他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他在等著他說實話,雖然說實話的代價可能是以死謝罪,但沈言之不想讓殊易再失望了,他在期待他的實話,即便前路滿是荊棘,即便前路是閻羅寶殿,他又怎忍心說的出一句謊言來。

「皇長子,生母必須是皇后……」

沒有直截了當地說出口,卻已經承認了。

只見殊易臉色倏變,嘴唇顫抖,逐漸粗重的呼吸聲昭示著他的憤怒,幾乎挾了全身力氣的一巴掌狠狠煽在了沈言之臉上,嘴一張一合,卻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哪裡不知道,他比沈言之更清楚皇長子的重要性,可每每想到溫昭儀肚子里的皇嗣是他的第一個兒女,還是會忍不住開心,忍不住期待,比這宮中任何一個人都期待他的降生。

沈言之錯了嗎?他只是做了自己不敢做的事而已,代替自己做了該做的事。

「所以,你每個月都在給皇後宮里送什麼葯!承歡,你真當朕那麼好騙嗎!」

聞之,沈言之大驚,不可置信地看著殊易,心中疑問重重,卻是一個字都不敢問出口。殊易是怎麼知道的,從何時知道的,為什麼到現在才來拆穿自己,他又知道自己多少事情?擅自進獻私葯是死罪,謀殺宮中嬪妃是死罪,重重罪責擺在眼前,殊易竟還會饒過他嗎。

沈言之避開殊易責問暴怒的眼神,緩緩從地上爬起來,走到書案旁從匣子里取出了一木盒,打開,裡面安安穩穩地擺著幾顆藥丸,他捧好了回到殊易跟前又跪了,將木盒遞到殊易眼前,反正事已至此,倒不如全數招了,自己的這點心思這點把戲,根本瞞不過殊易分毫。

「臣私配的葯,暖宮助孕,還有催情的功效」

殊易用兩指捏起一顆藥丸,湊近鼻子聞了聞,略有清香,戲謔一笑,「若是你借獻葯,謀害當朝皇后——」

話還沒說完,只見沈言之立即將木盒中剩下的藥丸倒在手掌中,盡數吞下,坦蕩無懼,「這下,皇上該放心了,皇後用葯已久,若要出事,早就出事了」

殊易又恢復了那一副冷若天山的表情,屋內一根蠟燭搖曳,模糊不清地映照著沈言之的臉,沒過半炷香的時間,一抹潮紅悄然爬上臉龐,沈言之難耐地輕喘一聲,身體滾燙。

他自己配的葯,他最清楚份量。

可殊易離他那樣遠,遠到即便他用盡全身力氣也摸不到碰不到他,他一定看到自己這副醜態了,也該知道這葯有多凌厲。全身圍繞著滾燙的火焰,如同一個將死之人期待著一瓢水,水不難得,眼前人才難得。

殊易注意到他的變化,沈言之一下子吞了好多粒,怕是如今不好過,他看到沈言之臉色潮紅,眼神迷離,手指蜷縮又張開,猶豫了許久才緩緩地抬起手臂,朝自己奮力張開,像一個溺水之人尋求岸上相助,絕望而又凄涼。

他聽到沈言之用似乎最後的低吟對自己說,「抱抱我,你抱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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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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