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38章 爭吵(下)
而他彷彿也並不在意,只是道:「所以你現在可以告訴朕,你跑出去做什麼嗎?」
他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溫和,我看著他,心砰砰直跳。
到底要不要告訴他我出去做什麼?要不要?
回想起今日的一幕幕,我的心上猶如千萬隻螞蟻在爬,一點點噬咬我的理智,侵吞我僅剩的那一絲冷靜。
「璧月。」
我最終輸了,輸在了他溫柔又關切的眼神上,不似虎皮面具下的眼睛,如星星如碎鑽載滿了光輝,卻如一汪溫和靜謐的湖水,深沉又穩重。
我看見的真的是喬序么?嫁給他兩年多來,我對他的印象始終停留在「面癱」兩個字上,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改變了呢?從他為了改善鄭棠與太后的關係開始么?還是從我後宮「當政」開始?
我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他也開始對我笑,在太后,在六宮妃嬪都不在的時候,他也會對我笑,彷彿這個笑容只屬於我。
而我同樣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明明很討厭他的冷漠,卻開始忍不住和他鬥嘴,和他頑皮,甚至和他賭氣。
「你放心吧,朕不會愛你。」
「因為我不愛你,首先就不信任你。」
可這分明是我們對彼此的警告啊!
人人都知道,他的心是鄭棠的,他愛她超過了任何一個人。
沒有人知道,我的心是「虎皮面具」的,從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我就墜入了「愛河」,我不知道是誰將我救起,可直覺告訴我是他。
只可惜我這一生都再也不可能與他相知相守。
「那你見到她了么?她可有說些什麼?」
就在我沉思時,喬序又緩緩開了口。
我趕緊回過神來,在他的掌心一筆一劃寫道:「說了,她說自己受鄭棠脅迫謀害皇嗣,她的母親已經不知所蹤,要我幫忙找到她的母親。」
喬序淡定地看著我,道:「那她現在在哪兒?」
「她死了。」
彷彿一陣鴻雁靜謐無聲地飛過,喬序臉上看不出絲毫悲憫和觸動,反而是不同尋常的澹靜與深沉:「朕知道了,斯人已逝,皇後節哀。至於她的母親,朕會找到的。」
皇后?
我沒有聽錯,這才是他一貫叫法。
我輕輕一哂,為自己心底方才的想法感到可笑。
「你為什麼不處罰鄭棠?」
這個問題就更可笑了,可我還是在他溫熱的掌心裡寫了出來。
他並沒有生氣,而是望著我平靜道:「你真的很想知道?」
我再一次點頭。
「因為有些事情並不是她做的,她做了什麼,朕知道。還有,她是高麗王女,朕不能輕易動她。」
「皇后,你真的相信玲瓏她什麼也沒做嗎?」
「朕不會把話說明白了,你要自己思考。」
「是非對錯,你應該有一個標準,只以感情論親疏,是你致命的缺點。」
他看著我,一股腦地說了這麼多,我一句一句在心底思量著,竟像一個剖開心扉的人,被他看得如此透徹!尤其是最後一句!連我自己也不曾發覺。
我固執地認為喬序是一個任性懵懂的少年天子,可我到今天才發覺,他竟然有一雙鷹一般的慧眼。
他為什麼這麼了解我?而我卻一點也不了解他。
強烈的好奇驅使我再次寫下一句:「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他深深望著我:「因為你是朕的皇后,是與朕攜手看天下的人。」
攜手看天下?
我從不曾想過,有一天會與他攜手看天下,而他今天突然這麼說,讓我不禁黯然神傷。
「好了,朕知道你今天很累,早點歇息吧,朕去祉麟宮看看夢薇。」
他起身慢慢向殿門走去,邊走邊道:「不過,你還是要為你的行為付出代價,禁足七天,好好待在鳳儀宮反省吧,朕會對外說你齋戒。」
他輕輕推開了房門,抬腳走了出去。
「陛下您出來了,祉麟宮那邊來報說,萬美人醒了。」
「好,朕今晚就住那兒。」
「陛下,萬美人不是主位娘娘,您不能……」
「有什麼不能?憑她們怎麼嚼舌根,朕今晚留定了。」
「是……那老奴就不置喙了。」
主僕的聲音漸漸遠去,我獃獃地坐在鳳榻上,連宮洛什麼時候進來的都沒有發覺。
「殿下,您歇息了吧。」
我木然地點點頭,心中卻只有一個疑問。
喬序,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為什麼這麼了解我?
接下來的七天,鳳儀宮鮮有人至,除了慎長萱陪同太後來過一次,便只有幾隻喜鵲偶爾飛到我窗前,嘰嘰喳喳叫兩聲,告訴我宮裡的熱鬧。
而這幾天,宮裡的確很熱鬧。
喬序在清輝殿設宴款待黑齒常之,岐山王喬玄殷攜王妃閔琉珠與世子一同出席,後宮妃嬪也全都到場,連太后也要賞幾分薄面。
卻單獨沒有我的位置,儘管這是我「齋戒」的最後一天,喬序也依然不肯派人來請我。
罷了罷了,反正我也不想去。
都是御膳房做的飯菜,還不如在鳳儀宮吃得自在。
「咕嚕咕嚕——」
我摸了摸自己凹陷的肚子,哎呀不妙,我餓了。
宮洛作為尚宮,自然一早就去了清輝殿,我左看右看,發覺芙蕖也不在,不由奇了,她這時候去哪兒了?
不行,我要找到她,不然今晚的晚膳可怎麼辦啊!
我躡手躡腳地出了殿門,因為身材嬌小,竟然躲過了一眾宮女太監的法眼。
我暗暗竊喜,頑心大起——要不我出去吧?芙蕖若是不在鳳儀宮,那應該在御膳房裡。
行!就這麼做!
正想著,突然走來一群宮女,我趕緊閃到影壁背後,輕易躲了過去。待她們走遠了,我才悄悄地跑到偏門。正值侍衛換崗的時候,真是天助我也!
我趁著他們換班的空檔,一溜煙跑了出去。
進宮兩年多了,可我卻連御膳房在哪兒也不知道,具體說是我沒有親自去過,從前要吃什麼,都是玲瓏……
我的神思一緩,算了,不去想了。正好今晚的月色不錯,古人都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樂趣,我不禁轉身看著自己的影子,它姑且也算一個人吧。
我所到之處皆是宮女太監跪了一地,無人敢攔著我,更無人敢上前問我究竟要做什麼。這時,一個小太監拖著一張紫檀木托盤從我身邊經過,他低垂著頭,並沒有看見我。
我伸手攔住了他,把他下了一大跳,險些連托盤和上面的酒壺都摔了。
「殿下萬安!奴才該死,險些衝撞了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他趕緊跪下,磕頭碰腦不止。
我俯下身子扶起他,待他神魂初定了,才在他手上寫道:「不是你的錯,認什麼罪?快別自責了。本宮只不過想問問御膳房在哪個方向,你知道嗎?」
他誠惶誠恐地將手收了回去,道:「回殿下的話,御膳房就在奴才來的方向,不過還要走很久。」他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終究還是緘口沉默。
我知道,他肯定疑惑我為什麼一個人,不過,我也沒必要跟他解釋。
他矮身端起托盤,朝我屈膝道:「啟稟殿下,您要沒別的吩咐,那奴才就先告辭了。清輝殿中還等著這壺岐山王爺帶來的美酒呢。」
咦?這酒是岐山王帶來的?
我本想仔細瞧瞧,可一想到還要去御膳房找芙蕖,便點頭讓他走了。
原來這兒是清輝殿附近,周遭的確月華如練,鳳竹環繞,假山點綴得恰到好處。順著蜿蜒曲折的小徑再往前走,便是碧波萬頃的太液池,此時月光照在一望無垠的湖面上,與粼粼的波光交相輝映,愈發顯得清幽靜謐。
我沉醉於這樣的美景,全然忘了自己當初就是在這兒落水的。
「王兄,你今晚的確太糊塗了。」
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我著實愣住了——這不是鄭棠還會是誰?!
「我怎麼糊塗了?難道我讓他封你為貴妃很過分嗎?」
而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是黑齒常之的!
他們……他們在說些什麼?為什麼這個時候不在清輝殿?
為什麼要封貴妃?
好奇心驅使我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慢慢靠近,我豎起耳朵仔細聽著,果然,鄭棠的聲音又遠遠傳來。
「王兄,你知不知道為何陛下不設貴妃品級?」
「不知道,可這和我進言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而且大有關係!」
我躲在了一塊岩石後面,月光從前方照過來,石影剛好擋住我的身影。
「先帝一朝,正一品是貴妃,從一品才是夫人。可先帝答應了懷柔貴妃萬嫣然,滿足她成為北燕最後一名貴妃的遺願,而且太后還是他們的證人!所以陛下登基之後就特意取消了貴妃稱號!」
鄭棠這麼說,我不免大吃一驚。在我未進宮前,宮洛曾對我說,喬序為了大興節儉之風,於是肅整後宮品級,將原來的九品七十二員變成如今的八品八員,先帝時期曾有過的貴妃、淑儀等等名號通通刪去,只保留了如今的夫人、昭儀、貴嬪等封號。名稱封號刪繁就簡,人數也少了許多。
不曾想還有這一番緣由!
我大著膽子微微冒出一點頭,只見月光下黑齒常之與鄭棠相對而站,凝望著彼此,要不說他們還真不像兄妹,簡直宛如一對璧人。
「那又如何?他不是很愛你嗎?既然愛你為什麼不肯為你衝破阻攔?」
鄭棠輕輕搖了搖頭:「這不是愛不愛的問題,是我不能讓他因我為難,夾在太后和我中間。太后本來就不喜歡我,你今晚這麼一提,只怕今後我的日子會更難過。」
「這麼說你是怪我了?」黑齒常之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棠兒你有沒有想過,他真的愛你嗎?或者有你愛他這樣愛你嗎?」
「你喝醉了,這個問題還用問嗎?」
鄭棠顯然有些不耐,盈盈轉了窈窕的身子。我嚇得趕緊把頭縮了回去,但見她的影子沒有移動,我才稍微鬆了口氣。
「你為什麼回答得這麼快?」
「是不是連你自己也不敢確定?」
「棠兒,你回答我,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
黑齒常之發出了一連串的追問,鄭棠終於開口道:「這個問題沒有意義,你不要再問了,再問只會給我帶來殺身之禍。」
「那我帶你走!帶你回我們高麗去,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地上的兩個黑影激烈地動了動,我稍微偏頭一看,只見黑齒常之緊緊摟著鄭棠的雙肩,就像幾天前喬序摟著我一樣!
我目瞪口呆,鄭棠卻狠狠一甩,壓低聲音道:「你瘋了?!倘若你心底還裝著咱們高麗子民,就好好想想該怎樣收拾今晚的殘局!」
黑齒常之的聲音格外溫柔:「我心裡只裝著……」
鄭棠別過頭捂住了他的嘴,不讓他再說下去,「我這輩子只能是他的妃嬪,妻也好妾也罷,總之我不會離開他,」她迅速轉身,邊走邊道,「此地不宜久留,分頭回去吧。」
她沿著湖邊走遠了,我見黑齒常之凝望著她的背影,沒有發現躲在角落裡的我,便悄悄轉身,躡手躡腳地退了幾步。
誰知我剛回過頭,不遠處突然一個黑影閃過!
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