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失格人群

第六十六章 失格人群

王翌知道我跟付文心是高中同學,他倒講究先來後到的江湖規矩,有時見到我們在一起,向我打招呼尊敬地叫我:「小宇哥。」

對於這哥們兒的痴情,我比付文心都感動,她老說你感動那你從了王翌吧。

可惜本人純直,恕難從命。

付文心除了去涼麵店跟閨蜜梅哥敘敘舊,大部分空餘時間花在上自習或跟我散步聊天以及傻待圖書館著看書上。

我們相互推薦好書看,兩三年下來,學校圖書館我們認為好的書基本都被翻遍了。

王翌仍然對她不離不棄,心甘情願扮演書僮的跟班角色。

有一次在圖書館看書,書僮不在旁邊,我悄悄問付文心:「袁正和王翌,這兩人中你必須選一個,你怎麼選?」

「世界上沒這種必須的事兒?」付文心看著書,一臉不屑地說。

「這樣吧,假設一下,袁正和王翌站在你面前,日本鬼子拿著東洋刀對著你的家人,你不選他們的刺刀要刺下去了。這時候你怎麼辦?」

她依然看著書,說:「這個假設不成立,現在哪個日本人敢用東洋刀指著中國人?」

「假設成立就不叫假設了,我們假設你穿越到1944年,假設我剛才說的情景,要你選,你怎麼辦?選選唄。」

付文心終於放下嚴肅的表情,也放下了手中的書,說:「我也做個假設,還是你說的情景,日本人拿刀指著你的家人,地上有一攤豬屎和一攤狗屎,你必須吃掉其中一攤,不吃你的家人就成刀下俎了,你選一下,你吃哪攤?」

想不到這小妞如此犀利,我只好作罷,說:「你贏了,不玩這假設遊戲了。」

她臉上瞬間露出勝利的笑容。

這麼多年我唯一一次厚著臉皮問她為什麼喜歡跟我待在一起,她說我酷、有趣。

於是,大學那幾年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來理解「酷」和「有趣」是什麼意思,但最終沒來得及參透。

我不太愛說話和交際,書生意氣,對世俗不免不屑一顧,可能這就是她所說的酷吧。

至於有趣,我想是因為我喜歡把生活過得豐富多彩,迷戀自由,不默守陳規。比如在付文心看來高中有一次我們逃課出去玩就很有趣,她說這一輩子都遇不到那麼有趣的事情。把我感動壞了。

那次是這樣的,我帶她去河邊玩釣魚,再揀幾朵蘑菇,然後把魚清洗乾淨,和蘑菇一起放到竹筒裡面烤,烤熟之後切開竹筒,頓時香氣撲鼻,小時候外面經常玩這個。

她說從來沒吃多這麼好吃的山珍野味,她問我為何隨便做點什麼都能讓簡單的事情變得如此有趣。

我說這叫窮樂不叫有趣好不好。她說在她看來就是有趣。

她還說我這是典型的雙子座性格,一面向陽,一面深埋泥土,像個孩子。不過我從不信星座這一套,把人分成12種,太對不起自己的個性,我只能屬於第十三種星座。

時光如流水,我有時害怕畢業,她說我害怕的是失去童真。

我被她看透了。

除了為《潮》撰寫稿件,我仍然沒有放棄私人化的寫作。到大三時,我已經有30萬字的存稿。這些文字來自我的靈魂,我珍愛它們猶如珍愛自己的孩子。我稱之為「抽屜文學」。

這些文字不像郭敬明的花花文字那般燈火酒綠,難以出版,但我無法壓制和放棄表達的**與權利。於是,我不停地寫。

王小波說:「我看到一個無趣的世界,但是有趣在混沌中存在。我要做的就是把這些講出來。」而我,把幼稚的思想傾瀉在紙上,重複著古老的「遊戲學」,發泄著席勒所說的「剩餘精力」,僅此而已。

我沒有放棄理想,時常回味我們來北京之前那些信誓旦旦,我更加勤奮地書寫。

我把寫好的文字列印裝訂了20份給朋友看,想不到這20份列印稿在北京高校流傳,很多外校學生看了之後給我寫信,有的還來宿舍拜訪。我因此交上了一些熱愛文學與思考的志同道合的朋友。

教現代文學的庄教授,一個和藹可親的帶著高度老光眼鏡的老頭兒,鼻子上一顆黑痣,黑痣上還有幾根粗粗的黑毛,把臉點綴得有些調皮。

第一次與他見面是在雜誌《潮》的招聘會上,他給我的感覺便是一典型的知識分子。他看了我的文字,甚是喜歡,說有「小魯迅」的風格。

有一次開魯迅的研討會,他讓我帶著稿子去,要幫我推薦給一個出版商。

但凡寫作的人,最大的夢想莫過於文字能變成鉛字,自己寫的書能出現在書店的書架上。這跟金錢和名氣無關,而基於寫作者的尊嚴和理想主義——表達自己,讓自己的聲音傳給別人,哪怕只讓一個人從中汲取到益處,已足矣。

研討會在懷1柔區的高級度假村舉行,到會的都是高校和社科研究所的教授和老師,還有一些出版界的同仁。就我一80后,跟他們坐在一起,心裡並不發虛。

長年累月的閱讀經驗給了我這樣的啟示:閱讀不僅可以增長人的知識、開闊人的胸懷,還能壯膽。不管誰在我面前說什麼,都嚇不到我,這便是閱讀的力量。

這次研討會的主題是魯迅筆下的看客形象,大家一一發言,精彩十足。最後,庄教授起身把我介紹給了大家:「這是文科大學中文系的後起之秀,曾小宇,小夥子文采斐然,文字老辣、有力度,對魯迅先生有自己的研究,很不易,以後各位前輩多多指教。」

眾人向我投來讚許的目光。

主持人姓馮,叫馮玉強,《新言論》周刊的主編,是文科大學的校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眼睛微凸,嘴唇寬大,像一隻有思想有活力的青蛙。

他說:「現在少有年輕人還去讀魯迅,所以對魯迅的研究老中青之間已經出現了斷層,特別是年輕人太少,出現了青黃不接的現象,有小曾這樣的理想青年參會,很榮幸啊。」

接著,主馮玉強讓我發表一下對魯迅筆下看客形象的看法。

我不慌不忙,字正腔圓地開始描述:「歌德把藝術家與現實的關係概括為:他既是它的奴隸,又是它的主人。從民俗的角度看,雨果筆下的巴黎、狄更斯筆下的倫敦、普希金筆下的高加索山脈都具有特定的民俗性,因為這些城市和景物濃縮了深廣的社會現實和歷史內容,是展現一個民族歷史和生活的窗口。因此,魯迅先生的思想文章不可能脫離現實土壤而凌空。『看客』其實是封建社會貧瘠的物質條件和腐朽的文化環境雙重作用的畸形產物。」

「魯迅先生曾在1934年5月16日寫信給鄭振鐸,說:『不動筆誠然最好。我在《野草》中,曾記一男一女,持刀對立曠野中,無聊人竟隨而往,以為必有事件,慰其無聊…

…』總的來說,這些『看客』之所以被淪為『看客』,是因為空虛無聊。無聊,既有物質上匱乏也有精神上匱乏的意思。如何超越無聊,尋找到生命的信仰?薩特所謂『生命的意向性』,海德格爾所謂『邊緣體驗』正是指消解這種無聊,使生命獲得真正的價值。」

「近代以來,民族解放與獨立思想,觀念價值的現代化訴求,制度的更新意識成為了社會的主流思想。因此,啟蒙便成為主要的歷史任務。在某種程度上,『看客』代表了舊的封建社會,魯迅先生之所以對『看客』聲討筆伐,就是對舊社會各種陋習的和制度的否定,同時,麻木無知的『看客』也是魯迅先生欲啟蒙的對象。」

「在現實生活中,大街上弱者被搶、被害,兇手在眾目睽睽之下逃走的新聞並不少見。在《魯迅全集》中,群眾的這些精神危機、道德危機都被魯迅預言過,今天要『超越魯迅』的人,還是先安靜下來讀讀《魯迅全集》,慢慢地靠攏魯迅先生,再談超越。」

「謝謝各位老師,我的發言結束了,稍顯幼稚,請各位前輩指正!」

我的發言剛結束,會場頓時掌聲大作。大家感嘆,年紀小小,如此深刻透徹,實屬不易,紛紛過來跟我握手寒暄。

庄教授微笑著向我投來讚許的目光。

酒店旁邊有一大湖,湖邊涼風習習,送來來水藻的氣息和淡淡的腥味。下午沒有會議議程,參會人員吃完午飯後都到湖邊散步聊天去了。

原本以為文人雅士聚會應該「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但大家無一不在討論網路上最熱門的不雅照事件和**案,談得風起雲湧,各抒己見,一時觀點不同,爭論**案里那女的究竟被幾個人輪了,盡要打賭發誓。

這本來便是悲劇性的社會事件,稍有憐憫之心的人都該同情受害人譴責暴徒,他們卻色眯眯地調侃,這些可悲的性壓抑的中老年人,還是這個社會頂尖的所謂的文化人,究竟魂魄都去哪裡了?

文化看來多半得靠裝,失去文化的逼格很容易,自古以來都是如此。誰又不喜歡討論八卦**呢?八卦**才是生活;文學,那是離生活非常遙遠的理想。

我不能堵住他們的嘴,強制要求他們不準談論艷照門和**案,只能不讓自己失格。

很小的時候我已然認清這一點,自從蛇進入了伊甸園,這個世界的純潔便被玷污了。那時看到一個同學看插畫版的《安徒生童話》,他對旁邊的一個同學說,媽的這美人魚怎麼個個戴著胸罩,看得老子不爽,真想把她們的胸罩扯掉。

當一個只有七八歲的孩子都想著去扯掉美人魚的胸罩時,這個社會已然失格,童真,已然脆弱得像童年的脆皮冰淇淋的脆皮。

當年在日本留學的郁達夫一邊瘋狂**,一邊狂寫愛國文章,但他寫出來的文章依舊讓人蕩氣迴腸,沒有沾染**的味道,這便是文人——磨刀霍霍,兩頭殺。我們記住文學的光輝,不必去記住文人的陰霾。

庄教授正靠在湖邊的欄杆上跟一個少婦聊天,他招手讓我過去。

這少婦不少,而是熟婦,在北京做文化出版的人都知道此女的大名。她叫汪子蕙,遠東書媒的CEO,一手締造了中國最大的民營出版帝國,年近四十一二歲依舊單身,保養得跟30歲的女人差不多。

她看到我走過去,眼睛炯炯發亮,像兩張會說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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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夢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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