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入局

第四章入局

樓下客廳,電視開着,聲音放得很大。

女人正躺卧在客廳寬大的真皮沙發上,專心製造著瓜子皮。她根本沒想到,吳律師和男人會一起扶著房屋的原主人,從打開的電梯門中走出。當看見仨人時,女人完全懵了,驚訝中,她不自主坐了起來。膝蓋上盛滿瓜子的盤子立時打翻,一地凌亂。

男人紅了臉,拚命給老婆打眼色。可女人像全沒看到似的,白痴一般張著嘴,一動不動。

吳律師偷眼一瞅,洪衍武沒半點表情,似乎對發生的一切都很麻木。可不一會兒,老傢伙竟然又咧嘴笑了,很難說是什麼意思。

場面確實尷尬。吳律師清楚房子裏的變化,他生怕洪衍武發作,使勁咳嗽,老半天才把女人喚醒。

女人面紅耳赤中,手忙腳亂去收拾。

吳律師和男人只作不見,繼續扶著洪衍武穿過客廳。又經過一扇門,進入餐廳,最終把洪衍武扶到了餐桌旁的椅子上。

女人草草收拾過就追進餐廳,湊到男人那兒打聽。

男人壓低了聲音告訴她。「事成了,吳律師同意他下樓吃飯。」

女人還挺高興,「好的呀,咱們『解放』了呀,也不用擔心會鬧出事情了。」

男人卻沒好氣地說。「是沒事情啦。我們也沒有事情做啦。人家要換掉我們,說我們對他不好的。」

「啊喲,這可不行的呀!」女人一聽就不幹了,轉頭去找吳律師,不管不顧地嚷嚷起來。「一切都是高總吩咐的呀,我們這麼盡心儘力,怎麼好趕我們走?你來評評理喲……」

吳律師惱怒下呵斥。「胡說什麼呢你!」

女人勉強閉上了嘴,可臉色還是氣鼓鼓的。她再轉頭看向客廳,眼神里顯露出留戀。

也難怪,這裏工作輕鬆,條件舒適,更難得還有豐厚的「外快」,讓她如何捨得。

吳律師卻滿心膩味,他覺得這臭娘們真就跟沒腦子似的。可這兩口子畢竟是高總的親戚,還得試着幫幫。

他琢磨了下,貼近洪衍武,「真不留他們了?」

「馬上讓他們滾蛋。我要上廁所都不管我,天天給我喝稀粥還凈斷頓兒……」

女人在一旁聽見,又尖叫起來。「是高總……」

「你閉嘴!」吳律師這回真急了,臉已經虎了起來。

男人也趕緊狠拽了老婆一下。女人登時臊紅了臉,又回推了他一把,但終是癟著嘴不言聲了。

這傻娘們,可真是「二」他媽給「二」開門,簡直「二」到家了。

吳律師瞪了女人一眼,繼續勸說洪衍武,「人是可以重新給您安排。但再找人來,一是要您用着可心,二來高總也得放心。這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他們還真得再伺候您幾天。」

這話里話外都是在提醒,馬上換人不可能,這兩位消極怠工可是你受罪。

洪衍武匝匝嘴,似在考慮。

吳律師覺著有門兒,又加了把力,「現在情況變了,要不,您看他們表現……」

洪衍武態度似乎鬆動了,看向夫妻倆。「你們想留下?」

吳律師心裏一喜,緊著給夫妻倆打眼色。可沒想到倆人沒個機靈勁,誰也沒答話。他無奈中只得出言提醒,「你們留下以後,首先得讓洪先生高興,還要保證把洪先生照顧好。」

男人這下明白了,滿口答應。「我們當成自己親人一樣伺候。」

女人也懂了,眉目挑動,還學了句京城式的稱呼。「對,當成親大爺。」

可洪衍武卻一本正經拒絕,「別,我可不幹,當大爺挨罵。」

眼瞅夫妻倆茫然對視,旁觀的吳律師只忍不住想笑。

這就是地域差異了。京城話罵人往往都是我那啥了你大爺,或者直接一句「你大爺的」。而能與「大爺」媲美的,還有「舅舅」和「姥姥」。反正沒人清楚,輩兒大為什麼招人恨。

洪衍武倒沒在「大爺」的問題上多糾纏,只是拿足了架勢吩咐。「以後記着,吃喝絕不能給我湊合。」

夫妻倆都露出了安心的神色,忙不迭答應。「不會的。」

既然保住了飯碗,女人就想表現一下,「我就去做飯,你等一下哦。」

不料,這句話反倒讓洪衍武挑了眼。「你們跟高鳴說話也這樣?就這麼你我他的。懂上下尊卑嗎?」

見夫妻倆滿臉的委屈,一臉棒槌樣。吳律師不再看笑話了,趕緊提醒。「跟洪先生說話得稱呼『您』,不能說『你』,要用尊稱。」

夫妻倆馬上翻起了大舌頭練習,可說出來卻是「銀」和「林」的聲兒,半天也沒能說利落。

無奈中,吳律師只好跟洪衍武解釋。「他們跟高總還真這麼說。在他們老家,就是跟他們祖宗說話,也是你呀我的。慢慢兒練吧。」

洪衍武一轉眼珠,像故意為難似的又提了新要求。「我要吃炸醬麵。」

女人看着丈夫直犯難。「這……我們不會的呀……」

吳律師提議。「叫會所的餐廳做了送來。」

洪衍武馬上翻了個白眼。「那兒的炸醬麵能吃嗎?不倫不類的『混帳東西』。」

嘿,老傢伙,他藉機罵人。

吳律師心裏這通彆扭,心說昨兒個你還只有口粥喝呢,今兒還挑上了?就欠餓死你老幫菜。

不過這老小子有一點兒可沒說錯,如今飯館里那炸醬麵真不是那麼回事兒。還不獨是炸醬麵,京城的傳統飲食,論小吃還是菜肴,如今就沒不走味兒的。可憐的是那些來京城旅遊,慕名想嘗口本土風味兒的外地遊客們。更可憐的是那些土生土長,卻再品嘗不到記憶中那些地道吃食的京城人。

吳律師只想糊弄過去,開始抹稀泥,「要不給您下點餃子?」

洪衍武稜稜眼睛了,「餃子速凍的吧?就這,想換鑫景百分之十股份?你覺得合適嗎?」

整個一燒雞大窩脖兒。吳律師差點兒沒被噎死,他就納悶了,這老東西剛才還吭喀帶喘,就跟活不過今兒似的。怎麼這會兒挑理兒這麼大精神頭兒?

洪衍武可還不依不饒呢,他指著那兩口子,透著那麼委屈。「你們剛答應的,吃喝不湊合啊?」

「這……」

夫妻倆又一臉的尷尬,就連吳律師也沒了轍。得,還真讓老傢伙抓着話把兒了。

洪衍武忽然一轉頭,沖着吳律師笑得很是親熱。「大律師,聽口音你是京城人吧?」

吳律師第一反應就是老傢伙沒憋好屁,可又不得不應。「對,沒錯。」

果然,洪衍武跟着就出了么蛾子(骨牌的一張,一般叫「和牌」,有兩個意思,一是出怪主意,怪花樣,另一是意外枝節。)。只見他嘿嘿一笑,「那你給我做。」

吳律師差點沒把后槽牙咬碎了。「唉?……好。」

洪衍武點點頭,又開始挑剔著提要求,那譜兒可擺大了。「麵碼兒(指吃炸醬麵的配菜)不用太複雜,隨便弄點兒黃瓜、「心兒里美」(指京城本地冬季的一種特產蘿蔔,皮青瓤朱紅。)就行。但必須得有黃豆或青豆,知道吧?另外炸醬可得小碗干炸,再來頭蒜,麵條兒過水啊。」

「好嘞!」

吳律師嘴裏答應,心裏可份外難過。

其實京城人多數會做這口兒,倒也不作難。只是堂堂的大律師被當成麵館兒廚子使喚,怎麼琢磨怎麼窩囊。但為了股權,他還能怎麼樣呢?忍辱負重吧。

吳律師還從沒進過這兒的廚房,卻沒想到一進去就嚇了一大跳。廚房裏面簡直就像從沒有人清洗過,以前明亮如鏡的新式爐台,現在變成了農村的大柴灶,到處都是黑乎乎的大塊油污。不用說,又是那夫妻倆幹得好事。

吳律師狠瞪了臉紅的夫妻倆一眼,心知此時不是發作的時候,只好強忍不適,脫了西裝幹活。

他摞胳膊挽袖子,先打開冰箱找合手的材料。可冰箱裏塞滿了臘肉臘腸,下一檔除了些南方人喜歡的水果,也就只有各種果脯和糖果。

他又打開了放乾貨的小柜子,裏面也沒吃的,全塞滿了各種廉價的服裝和山寨手機,還有一些原本是屋子裏的小巧擺件。

「老家親戚多,可都是我們的工資買的。」女人邊解釋,邊匆忙拿走那些來源「尷尬」的東西。

吳律師全當沒看見,只自顧自翻箱倒櫃,「生面呢?放哪兒了?」

女人好奇。「什麼生面?」

吳律師又去翻旁邊的柜子。「麵條兒,生麵條兒。」

女人皺眉。「我們從來不吃的,不過,廚房有上好的大米。」

吳律師還在繼續找,他要的什麼都沒有。「黃醬呢,有沒有?甜麵醬呢?」

「那些東西我們吃不來的。」男人語氣帶上了委屈。

「哎呀,你們京城人的胃口好怪的呀,聽說你們京城的豬都是糞堆里長大的啦?好髒的呀。不如我們家鄉的鼠肉……」女人也跟着開始嘮叨,大談家鄉老鼠肉的高蛋白和肉質的焦脆。

「行了!」吳律師慍怒中打斷。

耗子肉?那是人吃的東西嗎?還說什麼京城的豬是糞堆里長大的?城裏養豬嗎?

材料實在不湊手,只能去買。其實別墅區里就有個超市,一個電話他們就會把食材給送來。可吳律師並不想讓外人上門。他總覺得洪衍武笑吟吟的背後,似乎有着什麼不安分的東西。他多不能不多個心眼提防,於是乾脆寫下所需,讓女人去買。

女人看看外面的風雪,又撇了撇嘴,才很是不情願地去了。

很快,女人採購回了大量食材。除了吳律師親自去炸醬、煮麵、張羅麵碼兒外。女人也進入廚房,去忙活他們三人的飯菜。又過了半小時,餐廳里擺得像是要請客,大盤小盤葷菜素萊擺滿了一大桌。

「面過水兒了……來,您嘗嘗我手藝。」

吳律師端上來做好的一大碗面,一小碗炸醬。麵碼兒是黃瓜絲和「心兒里美」蘿蔔絲,擺放在白瓷小蝶里,紅黃綠相間,看着就鮮靈。

「水平有限,麵碼兒種類也少了點兒。」吳律師一邊侍弄,一邊討好著笑。他還給洪衍武包了頭蒜,伺候得很周到。

洪衍武看着頷首稱讚。「可以了,醬炸的也還行,是這麼個意思。」

吳律師可真耐不住了,趕緊推過文件和筆,金絲鏡背後的眼神很是熱忱。「洪先生,您看,這……」

站在旁邊的夫妻倆也都屏住氣,這一刻非常安靜。

洪衍武大咧咧的拿起文件隨意翻看,紙張翻動的聲音挑動着每個人的神經。

吳律師只覺得心臟都快要停了,他眼裏只有洪衍武的手。

只要老傢伙一簽字,那就是三十多億到手了。簽吧,簽啊……

這是最關鍵的時刻,吳律師眼巴巴等著、念著、盼著。上天終於沒辜負他,幾分鐘后,洪衍武履行承諾,在不動聲色中籤上了名字。

吳律師脫力似的靠在了椅背上,旁邊的夫妻倆也露出笑容,這下仨人都踏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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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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