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獄中
已是子丑相交之時,楊清笳安安靜靜地坐在牢房冰冷潮濕的地面上。
此處並不像普通府衙的獄房那般擁擠,能進來的均是「貴客」,當然,除了隔壁間的那幾個看著十分眼熟的乞丐。
「你們怎麼在這裡?」她隔著斑駁的囚欄問。
少年眼角已然消腫,面上的擦傷也癒合得八|九不離十,牢房裡其他乞丐盡已經睡熟,只有他湊過來,一張尚無稜角的臉依稀可見未來的英俊不凡:「我們是因為一個叫江猛的人被錦衣衛捉了進來,你呢?」
「我也是一樣,不過我與他在街上起過爭執,所以……」她攤了攤手:「你們又與他有何干係?」
少年隨後將事情說了一遍。
說來也巧,江猛昨日照舊在街上招貓逗狗,拈花惹草地閑逛,哪知走到后里兒巷的那群乞丐附近時,突然倒地猝死,這些乞丐當場就被當做最大的嫌疑犯抓了進來,少年自然也躲不過池魚之殃。
「他死的時候是什麼癥狀?」楊清笳問。
那少年搖搖頭:「沒什麼癥狀,那些乞兒不過是像往常那樣湊過去朝他要錢,其中幾個輕輕拽了那人衣服幾下,他就突然倒在地上不動了,跟著他的兩個下人中的一個去報了官,官府的人趕過來時,就說人已經死了。」
「你再仔細想想,一點異常的情況都沒有嗎?」
少年又蹙眉想了半晌,只道:「他倒下去之前,好像面色蒼白,有些虛弱。」
「面色蒼白,有些虛弱?」楊清笳想,會不會是因為某種疾病?
不過錦衣衛既然一口一個「兇手」,想來江猛不會是因疾病死亡,那有沒有可能是被人下毒呢?
「你在想什麼?」少年見對方一直低頭不語,問道。
楊清笳:「我在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裡好黑,我們……會死嗎?」少年環視了一眼這鬼氣森森的漆黑地牢,忍不住蜷了蜷身子。
「在這裡,死並不是最可怕的。」
「那什麼最可怕?」
楊清笳沒有回答他,只是從囚欄的縫隙中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安慰道:「不會有事的。」
「我又不小孩子,不要摸頭。」少年嘴上這麼說,卻沒有打開她的手,只是晃了晃腦袋,見沒什麼效果,便隨她去了。
楊清笳輕問:「你是不是有些怕黑?」她感覺得到對方在顫抖,雖然幅度很小。
「不、不怕。」
楊清笳並未拆穿他,她攥住少年冰涼的手,緩緩道:「夜再黑,也終究有過去的時候,如果真的害怕,那就看看……」她剛想說月亮,卻想起詔獄根本沒有窗子,「那就看看牆壁上的油燈吧,雖然小,但一樣可以帶來光亮。」
少年靠著囚欄,抓著楊清笳的手,半晌,在她快要睡過去的時候,低聲道:「是我自己執意要離家的。」
楊清笳聞言張開眼睛,強打精神「嗯」了一聲。
「我老家在湖廣安陸州,那裡很好,鍾靈毓秀,人傑地靈。附近有個黃仙洞,我只要一有時間就會去那裡遊玩,還有莫愁湖。」
「莫愁湖?」
少年點點頭,他看著幽幽的壁火,娓娓道:「戰國時,楚國有個聞名天下的才女叫做莫愁,她不僅能歌善舞,才華橫溢,還是位貌若天仙的美人。她機緣巧合進了楚王宮,得屈原,宋玉的教導,寫出了《陽春白雪》,《採薇歌》那樣的千古絕唱,後來因情所困投江自盡,不知所蹤。後世人為了紀念她,將那湖改名為莫愁湖。①」
「倒是個奇女子,聽你所言應是十分喜歡故鄉,」楊清笳聽完故事睡意漸消:「為什麼離開呢?」
這個問題似乎讓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少年過了很久才開口:「我只是想出來看一看。」
少年囁嚅的神態,讓楊清笳想起自己當律師時遇到的一個離家出走惹了麻煩的熊孩子的案子,「看來外面的光景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美好。」她挑了挑眉,略微調侃道。
他微嘆了口氣,神色是不符合年紀的老成:「離家之前覺得我知道所有的事情,」少年補充道:「我是指從書上,然而大明之巨,一路所見所聞竟是我從未想過的。」
「這個帝國的確很大,我們每個人都是其中的一部分。」楊清笳輕聲一笑:「這讓我想起了我的師父。」
「師父?」
「對,」她點點頭:「我跟著他學了三載光陰,他懂得很多,也教會了我許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知行合一』。」
「知行合一……指的心中所想和行為要一致嗎?」
「並不完全是,」楊清笳道:「這是一種哲學的概念,指的是實踐和認識的關係。」
少年似乎從未聽過,不禁問道:「實踐和認識?」
「簡單說,『知』就是認識,也就是我們的思想,人生有限,我們的思想,或者說大部分的知識與感受都來自於書本,但書本大多數來自於別人的、亦或是前人的經驗,有時候並不全是對的,也並不完全適合我們自己;『行』指的就是實踐,也就是你腳下,或者心裡的路。很多時候,很多事情,只有做了才知道結果如何,所以你離開家,一路從湖廣走到這裡,就是行,你做的就是『知行合一』的前一半。②」
「那后一半是什麼?」
「后一半就是用你得到的實際感受,來矯正你的『知』。」
「知行……合一。」少年醍醐灌頂:「家裡的教書先生說當今大明盛世,萬古太平,民皆淳良,夜不閉戶,但我剛出湖廣便被人騙了全部盤纏,書上說民皆富足,可即便天子腳下亦有乞兒……」
「這很正常,所有事不可能都與書上所述一模一樣,教書先生所言也不是毫無錯處的,世界之大,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她說著用手指輕輕敲了敲囚欄:「比如現在我們兩個無辜的人,被當作殺人兇手關在這個籠子里。」
說起這個,少年十分奇怪:「進了詔獄,你怎麼好像一點都不害怕?」他想了想又加了句:「你還是個女子。」他隨即覺得楊清笳也不只是膽大這一點和一般女子不一樣:「而且,你剛剛說的那一番道理也很有意思,我的教書先生都不懂什麼『知行合一』。」
「別說我,你好像也不怎麼害怕?」除了有點怕黑……,她不想刺激這個很有可能處在叛逆期的少年,將後半句咽了下去。
他並沒回答,在楊清笳視線看不見的地方,左手下意識地緊緊攥起了藏在腰間的那塊牌子。
「說了這麼多還不知道你如何稱呼呢?」她大方地自報家門:「我叫楊清笳,是個狀師。」
「狀師……?」少年十分詫異:「我從未聽過女子做狀師,你可真是奇怪。」
楊清笳已經習慣每次介紹自己職業時,對方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反應,她問:「你呢?」
「我叫朱——」他頓了頓,鬆開了被硌的有些痛的左手,才道:「朱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