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還王君

94.還王君

這要看不到正文那也做不了友好讀者了,你跳着看能看懂嗎

唱曲人枯瘦的手撥動着陳舊的板弦琴,沙啞的嗓音唱着那首《火神佑》。

剛剛人多嘈雜,葉老闆沒細聽,這會兒忙完了,忽聽樓上唱曲人和著板弦的寂寥聲,慢聲念道:「夫魂離去恨悠悠,雲娘思及亡夫所託,又聽牆外竊竊私語聲,舊人慾扶二公子接家業,讓她雲娘離家去。雲娘悲泣哀命艱,凄凄長夜難捱過,輾轉反側至天明,忽聞南倉犯火神,大火怒燃三整晚,替她燒凈這舊人,為她燒盡攔路荊,夢圓只在火光間。只可嘆啊只可嘆,二公子命魂追兄去,錦心綉腸無雙風華,卻終落個美面枯身祭火,雄心偉志飛煙滅……」

他唱的竟是那曲二十三年前被新朝禁的《火神佑》!

葉老闆嚇出一身冷汗,連忙三步並作兩步攜酒上樓,打斷道:「小將軍,葉某忽然想起,祈願節快要到了,祈願節我們攬月樓的相思酒最有名,你還沒嘗過我們攬月樓的相思酒吧?」

唱曲老頭渾濁的眼珠動了動,手停了下來。

南柳與她兄長一樣,肖父,長了一雙天生笑眼,笑起來,如繁花綻放點上盈盈珠光,絢爛極了。可她怒時,這雙天然帶笑的眼在冷如冰的臉上竟比平常人發怒更令人膽寒。

此刻,南柳含冰的笑眼正對着葉老闆。

葉老闆冷汗沿着脊背慢慢淌下,放下酒,硬撐著給南柳笑了笑。

「我看天色已晚,小將軍現在回營可還趕得及?」

好久之後,南柳忽而一笑:「酒就不用了,我也沒什麼人要相思,時候是不早了,多謝葉老闆提醒。」

她輕放下半兩銀子,起身離去,冰霜滿面。

她離開后,葉老闆抓住唱曲人乾瘦的肩膀,急道:「你怎麼能唱《火神佑》呢!新朝明令禁止不讓唱……」

唱曲老頭:「這位客人不聽沈青天斷案,問我有沒有別的曲,我隱約見晚霞火紅,一時想起了這折舊曲。這曲禁了二十多年了,這位客人聲音年輕,我估摸着她沒聽過,也不會多想,所以才唱的。主要是我忍不住喲,多好聽的曲子……葉老闆放心,我唱了段舊曲而已,雖與舊聞有相似之處,但……舊曲中二公子身死火海,可咱這昭王不是啊!昭王雖被火燒殘了身子,可卻活着繼續當王爺呢,就算他是前朝王爺,咱皇上也依然敬他,平常百姓根本想不到這上頭去……」

「你也知你唱的這是什麼!」葉老闆氣惱道,「姚老啊姚老,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前些年你還跟我說你雖看不清人,但這雙耳朵卻可代替眼睛聽出客人的身份,好,你倒跟我說說,今日這位客人是什麼身份?」

唱曲人遲疑道:「……我聽你叫她小將軍,她不就是青雲營的小將軍嗎?還能是誰?」

「錯了!」葉老闆壓低聲音,說道,「她龍章鳳質,我觀她舉手投足言行舉止,就算穿成乞丐也難掩骨子裏的貴氣,一口京音,身上還帶着沉香木的味道,袖口又有牡丹暗綉,年紀二十不到,我問她姓什麼時,她笑答自己從父姓,姓柳。柳,明白了嗎?你自己想想她會是誰!」

「你是說,她是……」唱曲人驚了又驚,連連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沒有什麼不可能!」葉老闆壓眉怒道,「姚老,今上大制火銃,不缺兵不缺錢,缺的無非是銅是鐵。嵐城周圍以及玉帶林地下多的是這些,這塊地朝廷早晚要挖的。因而公主來雲州探勘,待在嵐城,一點都不奇怪!我一直千叮萬囑,她要是來了,夥計們盡量少說話多做事。沒想到獨獨忘了提醒你,你今日就給我唱這麼一出,你讓我說你什麼好?」

唱曲人慌了神:「我也不知怎麼糊塗了,偏偏今天唱這本子……都怪我這雙瞎眼,瞧不出真龍真鳳……」

葉老闆嘆息一聲,叫他是個曲痴,可憐道:「姚老,你先回家去歇幾天,這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全看她怎麼想。」

他說完,又添了一句:「不過我覺得,她應該不會怪罪你……」

天已黑透,寥寥幾顆星掛在夜空中,月牙彎如鈎。

青雲營東營西營俱閃爍著燈火,草地散發着好聞的氣味,溫熱濕潤。

南柳走得慢,剛進營地,見雁陵等在營帳外,加上月光拉長的影子,更顯的她腿長,雁陵大步走了過來,挪了挪三股紅繩擰成的額帶,說道:「李侍衛同說,木屋已經搭好,在赤溪上游老林子裏,柴火也都備了,現在就可以燒水沐浴,你看是今天去還是明兒去?」

南柳恰想跟她說今日在攬月樓聽到的那首《火神佑》,點頭道:「現在吧,我正有話要同你說,我今天在攬月樓,聽了個曲兒……出了營地再同你細說。」

出了營地,雁陵板著那張正直的臉,湊過來鬼鬼祟祟問道:「什麼曲?你去聽了宋瑜說的那首什麼呵蘭氣吐銀絲輕攏酥胸聽嬌吟的《月半明》了?」

南柳還未聽過她說過如此露骨直白的淫詞艷曲,當下震驚道:「什麼?還有這個?你再說一遍,叫什麼?」

見她是這個反應,雁陵失望,咳了一聲。

南柳好笑道,「沒想到宋瑜連這個都跟你說,果然他們服你之後,關係就近了。」

雁陵道:「殿下也會有這一天的。等明月將軍帶來新制的火銃,教他們用火銃時,就輪到他們服你了。」

南柳揮手笑道:「說回正事。雁陵,你可聽過《火神佑》?」

「那是什麼?」

「母皇二十年前禁的一首曲子。」南柳收起笑,望着夜空中的那彎月牙,「我今日聽了。」

「皇上禁的曲?講什麼的?」

南柳道:「崖州布商大戶去世,膝下無兒女,妻子有經商之才,於是他將家業託付給妻子繼承。然布商的家僕們卻想擁戴當時在外跑商的二公子做家主,說二公子才是正統繼承人。妻子被迫立下誓言,待二公子回來后將家主之位讓出。不料當晚,二公子所宿客棧遭劫,歹人放火燒店,二公子葬身火海。你覺得這曲子,說的是什麼?」

雁陵心直口快,當下便說了出來:「說皇上嗎?前朝帝病故時,昭王爺在涼州監製火銃未能返京,皇上臨危奉旨登基,馮翔那幫逆賊卻說皇上繼位非正統,前朝帝要傳位的是其弟昭王,咱皇上是矯召繼位。皇上自是不怕這些賊人,就說:那諸位就等昭王回來,問昭王要不要這個龍椅!這幫反賊知道昭王素來最敬重皇上,於是勾結神風教襲擊涼州火銃製造處,想燒死昭王栽贓給皇上,好藉機起兵謀反。好在昭王命大,雖被燒成那副樣子,可硬撐著活了下來,醒來后第一句話就是:皇兄的江山交給陛下,我就放心了,請皇上下旨查辦逆黨吧。哼,馮黨那群人這才消停做鬼去了。」

南柳愣了一愣,看向她。

雁陵奇怪:「怎麼,我有說錯嗎?這事我娘給我講了不下百遍,絕不會錯。」

南柳微微皺眉,低聲道:「我只是在想,為何不提你父親……」

雁陵怔了一刻。

裴雁陵之父裴古意,是前朝昭王爺班堯的書伴。

當年涼州火銃製造處起火,昭王得救,但裴古意卻因護主,葬身火海。

「……我沒見過他,他長什麼模樣我都不知。」雁陵木著臉說道,「我是我娘帶大的。為保護昭王葬身火海,屍骨無存,我爹也是個英雄,我很敬佩他。皇上追封他侯爵之位,恩賜都給了我娘,我也很感激他。我敬他感激他,也會想他。但父女親情……沒有。於我而言,他只是個英雄,是名為父親的陌生人。」

雖然這話聽起來有些涼薄,但細想來南柳也能理解。

南柳沉默著,她沒給雁陵說的是,《火神佑》這首曲子裏有這麼一段。

布商咽氣前,忽見窗外風吹柳動,柳樹的影子打在牆上,像極了人形。他又驚又怕,說樹妖來了,拉住雲娘不讓她離開。雲娘卻說那是貓,讓他安心闔眼,不要記掛家業。布商更是害怕,最終在極度驚怕中咽氣。

這段唱詞很是莫名奇妙,似是橫插一筆,但細想,風吹柳動,柳樹影驚到家主……

『柳』這個字,用的很是微妙了。

南柳心道:「難道,前朝帝病亡與父君有關?若那個嚇死布商的『柳』真的暗指父君的話……前朝帝為何會怕父君?當時父君應該只是個五品學士,平日裏批答奏章罷管些文書罷了,前朝帝怕神怕鬼也不應該怕父君啊?」

雁陵出聲打斷了她的沉思:「快到了,從這裏進林。」

南柳望了一眼前方的山林,收回思緒,嘆了口氣,說道:「走吧。」

她們沿地勢上行,草木漸繁,空氣也濕冷起來,進林後行不出百步,耳畔傳來飛瀑拍崖聲。

撥開半人高的野草,一條三人寬的瀑布掛在眼前,飛濺的水散作霧,化成煙。

飛瀑不遠處的溪岸上,有一座小木屋,還圍了籬笆,屋檐下懸掛着一盞風燈,水霧中點亮一捧朦朧暖光。

雁陵說道:「這裏水清,柴都放好了,現在就能燒水沐浴。」

南柳心中一動,腦海中忽然想起拾京最後的回眸,喃喃道:「……蒼族。」

「李侍衛都查探好了,北走百步進林子,裏面有蒼族的禁地,平時無人來,所以肯定不會遇上蒼族人。」

「什麼禁地?」

「就一潭子。」雁陵說道,「墨玉潭。李侍衛讓我們放心,蒼族視墨玉潭為凈化污穢之地,是懲罰罪人的地方,他們好像是說,溪水為凈,潭水為臟。把髒的東西沉入潭中,就會得到凈化。」

南柳心突然快速跳了兩下。她望着林子深處,黑暗中,林子深處浮動着點點流螢,樹影月影與夜色交融,幢幢影子后,就是深不見底的墨玉潭。

流螢緩緩飛來,雁陵進屋試了水溫:「殿下來吧,溫度正好。」

南柳收回了視線。

聽他說自己是本地人,南柳朝街對面的花孔雀隊伍揚了揚下巴:「對面那些,是蒼族人?」

葉老闆點頭笑道:「是呢,每逢集會他們會到城內來賣蛇膽藥材,換錢買點稀罕物供給族長。小將軍有要買的東西嗎?去那個穿白衣的孩子那裏問,只他會說官話。」

南柳微驚:「只有他?」

葉老闆點頭:「不錯。蒼族深居玉帶林,打獵建屋紡紗織布,能自給自足,因而與外部隔絕,大同之前,嵐城的百姓都沒見過蒼族人。我看小將軍的年齡不大,不知你是否知道建元元年的嵐城之戰?」

南柳自然知道,她父君每年都要跟她嘮叨幾句建元元年的雲州戰役。

建元元年,母皇剛剛登基即位,神風教從涼州越境入雲州襲擊嵐城,與前朝亂黨勾結,以雲州為起兵地,妄圖與母皇划江而治,分裂十三州。後來大同軍民齊心,粉碎了神風教和逆賊亂黨的陰謀。

南柳沒想到她只提了句蒼族,葉老闆能扯這麼遠,雖有些心不在焉,但南柳嘴上還是應了聲:「怎會不知,邪教犯我大同,洗劫嵐城,萬幸驕陽明月二位將軍坐鎮雲州,驅逐邪教,護我大同。」

葉老闆抬手指向街對面的那些蒼族人:「神風教從涼州哈什山越境而來,穿過玉帶林時擄走了幾個蒼族女人。蒼族女為尊,此舉激怒蒼族人,蒼族的巫女和族長下令出林追擊。那時神風教正攻嵐城,城中亂作一團,百姓絕望之際,忽聽城外玉帶林傳出陣陣牛角號聲,不一會兒,箭雨從天而至,蒼族除了不能打仗的老人小孩,幾乎全族出動,就在嵐城外,嵐城百姓看着他們一刀一個腦袋,收割神風教的腦袋。」

南柳突然覺得自己之前想錯了,這位葉老闆可能不是教書先生,而是說書先生。

她聽出了幾分興味,追問道:「之後呢?」

「蒼族人代代幽居玉帶林,那是他們第一次出林,出場不可不說震撼。可惜神風教配了火銃,等領兵人反應過來列隊回擊時,蒼族人憑弓箭彎刀根本敵不過,那一仗蒼族人傷亡慘烈,那天晚霞如血……」

「葉老闆。」南柳剛被勾起的興趣,在預感到他要長篇大論后立刻消失,無可奈何打斷道,「我最開始問你什麼問題來着?」

葉老闆知自己犯了老毛病,連忙道歉:「我長話短說好了,驕陽明月二位將軍幫他們剿滅了神風教,商談之下,他們願意開林,偶爾也會到城中來。早些年,到城中來的蒼族人官話講不好,每次賣東西總要鬧出事來。直到十年前,隊伍里忽然多了個蒼族小孩,官話流利,就是那個穿白衣服的,他叫拾京。」

南柳確認道:「你說的是街對面戴面具的那個?」

「是。」

南柳默念兩遍拾京二字,問道:「我曾聽聞,蒼族人以母親的名做姓,這拾京二字,葉老闆可知怎麼寫嗎?」

「拾京。」葉老闆好端端的卻突然嘆了口氣,「他同我說過,他的姓,是撿來的意思,我想應該是撿拾的拾吧。」

「稀奇,他母親名拾?」

葉老闆不忍道:「不,是他父親,他父親叫拾。」

南柳驚奇:「我記得蒼族不是以母為尊,只認母親不認父親嗎?他怎麼能姓父親的名?」

「因為不配從母名。蒼族人不承認他。」

葉老闆放下抹布,似是想起什麼,一邊嘆氣一邊搖頭。

「小將軍要是感興趣,我來講講蒼族的事吧。」葉老闆慢吞吞道,「他們族長喜歡我家的千秋酒,每次蒼族人回玉帶林前,都會在我這裏買一壇酒。一來二去,葉某也算是那孩子的相熟,知道了不少蒼族的事。瞧見那個身上搭六色布的姑娘了嗎?」葉老闆指著持弓的蒼族女。

南柳點頭,沉聲道:「瞧見了,花花綠綠的,老遠就被她晃了眼睛。」

「她是下一任的蒼族族長。」葉老闆說道,「蒼族人崇尚色彩,族中地位越高者,能穿的色彩就越多。族長七色為尊,她的女兒穿六色次之。五色為蒼族女,四色為婚配過的男人,三色是還未到婚齡的男孩子。」

「白色呢?」

葉老闆轉了語氣,望着街對面的白衣人說道,「三色是正常情況下的最底端,單色白,未染過的布,只有拾京一個人穿。」

南柳眉頭一沉,表情更是冷冽:「為何?」

葉老闆道:「蒼族人信奉溪水母神,最重血脈。他們為保血脈純凈,決不與外族通婚,更不會與外族人生子。他們認為外族人的血不幹凈,若是與外族產子,生下的孩子也是不幹凈的,不配為蒼族人。拾京他是異族子,因而蒼族人不認他。」

「蒼族既不承認,那就讓他跟着父親,出林子便是。」

葉老闆面露同情:「小將軍忘了,他父親名拾。」

拾?

南柳拇指搓著袖口,想了半晌,道:「你的意思是,他父親是蒼族人拾回去的外族人,林外無家可歸?」

葉老闆點頭:「十年前那孩子第一次到酒館來買酒,我問他官話是誰教的,他那時還小,我問什麼他就答什麼,他說,他阿爸教他的官話,阿爸是外族人。我又問了他一些問題,得知他父親早已不在人世,且死在蒼族,拾京他也不知道父親家在何處……不過有件事我一直沒能弄明白,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的那些被神風教擄走的蒼族女?」

「你說。」

葉老闆疑惑道:「蒼族人最恨血脈不正。當年被神風教擄走的蒼族女,有幾個活了下來生了孩子,孩子剛出生就親手掐死,沉入墨玉潭。此事被採藥人目睹報了官,嵐城的官員專程進林查問過,可蒼族奉血脈信仰為天,為不與蒼族起衝突,辦案的官員最後不得不妥協,判她們無罪。我的意思是,活着的異族子,只有拾京一個。我不知他為何能活在蒼族活下來,蒼族人沒殺他,但也未承認他,是不是很奇怪?」

南柳問:「他父親是誰,是神風教教徒嗎?」

葉老闆微愣片刻,慢慢搖了搖頭,斟酌道:「我不清楚。對了,拾京偷偷跟我寫過他的名,一個『京』字,說他名字是父親起的,他還問我過我京城離這裏遠不遠。待會你可以聽一下他的官話,北地京腔,早些年更明顯,這些年他的雲州腔稍顯,京腔倒是淡了些,我猜他父親應該是京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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