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溪清

7.溪清

午後,龐將軍給青雲營的諸位將士發放了火銃。拿到新武器后,大家興奮不已,一直沸騰到太陽西沉。

回營帳后,南柳匆匆換衣,出門前想起之前北舟寄給她的京城簡記酥糖還沒拆,連忙翻箱倒櫃找出來,用油紙包好塞進袖子,火急火燎朝木屋跑。

雁陵正在帳外漱口,吐出一口水,問她:「我跟你一起吧?」

「我自己去就行。」南柳邊說邊跑。

雁陵本來也覺得南柳赴約她跟去不太好,但雁陵一想到南柳這個人,二十年如一日的『不安分』,萬一她到了木屋,再來個一時興起,東南西北,隨便找個方向一頭扎進林子深處去,碰上個什麼意外,那她裴雁陵也不用活了,直接削了腦袋寄回昭陽京給皇上帝君賠罪得了。

雁陵抬起胳膊擦了嘴,邁開大步追了過去,在進林前追上了南柳。

天是蒼藍色的,放眼望去,越靠青雲營那邊,天色越沉。

拾京還沒來。

木屋的檐下,侍衛補了兩盞風燈。

南柳推門進去,見屋內柴堆碼的整整齊齊,小木床鋪得平平展展,昨日借給拾京的外衣搭在床頭,浴桶也乾乾淨淨的,水桶里還換了新水。

南柳笑問:「你說,這是妖精收拾的,還是李侍衛收拾的?」

「……妖精。李大頭幹活可沒這麼細緻。」雁陵說完,忽然一愣,說道,「不是說不叫妖精了嗎?」

「怪你。」南柳嚴肅道,「今天一直提起,順口了。」

嘩啦啦的瀑布聲中,多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雁陵耳尖,給南柳使了個顏色。

南柳推開門,果然見拾京從飛瀑水霧中走來。

她跑下去,拾京從水霧中走出來,離近了,南柳驚奇道:「怎麼又成花貓了?」

拾京微微笑了笑,把面具給了她。

「你可真好看。」南柳看着他,真誠道,「剛剛山青水秀,仙霧飄渺,你就這麼走過來,像極了這青山秀水養出來的仙人。」

拾京聽了個半懂,微笑着看她。

南柳面具遮臉,又移開,露出半張臉,沖他一笑:「臉上為什麼要畫這些東西?」

「這是驅邪符。」

「什麼東西?」

「溪水母神留下的符號,驅邪的,鎮住身體中的邪魔,不讓它們迷惑心靈,封住溪水凈化后的乾淨靈魂。」

「你們族的人都會在臉上畫這些嗎?」

拾京輕輕搖頭:「驅邪符只有我需要。族人認為,這種符號是最強的震懾,可以凈化最邪惡的邪魔。」

「他們認為你是邪魔?」

「他們覺得我體內的血在未凈化乾淨時,需要母神的震懾,不然很容易受到邪魔蠱惑。」拾京說道,「他們還怕我受到父親血脈的召喚,背棄族人和溪水母神,到外面去。」

「他們不允許你出去尋找父族?」

拾京搖頭:「不許。」

果然如此,儘管這是意料之中,南柳聽他親口說出,依然有些驚訝。

原來蒼族人如此排外,比她想像中的更甚。

之前她眼中美麗又充滿神秘感的蒼族,現在,從拾京的說出的話中,一點點破碎崩塌。

南柳皺眉:「其實今天也是有事跟你商量,我五月初回京城,你不是想找到你的父族嗎?要不要跟我一起到京城去?」

拾京沉默了。

「我是想,最好是你跟着我一起到京城去,真不行的話,你盡量告訴我有關你父親的事情,什麼都行,越詳細越好,我好託人幫你打聽。」

「……我想離開。」拾京說道,「但不是現在。」

「你自己有打算?」

拾京點頭,表情謹慎地說:「墨玉潭。」

「墨玉潭?」南柳疑惑,和墨玉潭又有什麼關係?

「墨玉潭的水在慢慢下降。」拾京說道,「阿爸說過,潭水水漲水落都和月亮的變化有關,我想等水降下去后,找到阿爸的屍骨。」

南柳心想,她完全可以告訴他,自己能找人幫他把他阿爸給撈出來。

「我要親自把阿爸接出來,帶着他一起離開這裏。」

南柳愣是沒把那句我找人幫你撈說出口。

「你的族人很奇怪。」南柳問道,「赤溪和墨玉潭的水,源頭相同,怎麼到你們族人這裏,墨玉潭為污,溪水則為凈呢?」

拾京說道:「兩個孩子同出一母,也會有一好一壞的可能。一個源頭的水,也有一臟一凈之分。族裏人就是這樣想的。」

南柳嘆了口氣,換了話題:「……潭水什麼時候降下去?」

拾京肯定道:「月圓那晚見底。每年三月,月圓那晚,潭水就會枯竭,被溪水帶走。族中把這天稱作凈邪節,要開祭典,灑溪水慶賀。」

每年三月月圓之時,是蒼族人行祭典之日。

南柳不解:「那你應該有很多次機會把你阿爸撈出來的,為何等今年三月?」

「只有今年的三月可以。」拾京說道,「往年他們怕我偷出父親遺骨離開,所以每到三月月圓之日,墨玉潭會有哥哥姐姐們把守。只有今年,他們會把我當作蒼族人,不會再防着我,我才有機會帶阿爸離開。」

「這麼說,你是打算月圓之後,跟我一起到京城去了?」

拾京猶豫了很久,微微點了點頭。

「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嗎?」南柳笑了起來,笑容燦爛,「講出來,我能幫到你很多,真的。」

「現在還沒想好。」拾京說道,「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行嗎?」

南柳更是高興,眼睛亮晶晶的,愉快地應道:「當然,什麼要求都能滿足。」

拾京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抖開來,拿到南柳眼前。

「這個給你。」他說,「你的香囊很貴重,只給你面具肯定不行。我家裏沒有其他東西了,只有這個。」

布帕包着的是個陶制的塤,色彩斑斕,刻着一朵歪歪扭扭的花。

南柳覺得這塤上的花像牡丹,可細瞧了又覺得不是。

「這是阿媽做的。」拾京把塤朝前遞了遞,見南柳拿在手上左右看着,說道,「用阿爸的刻刀做的,阿爸的東西被大母沉到了墨玉潭,只阿媽的東西還允許我留着。」

塤做的很好,南柳來回看着,摸著上面的紋路,抬頭問他:「你會吹嗎?」

拾京點了點頭。

南柳拉着他坐到木屋下的青石上,把塤還給了他:「這東西我不會,你自己留着。你呢,用它為我吹首曲子,也就值那個香囊了。」

塤重新回到了自己手裏,帶着南柳手心的溫度,拾京眼睛微微睜大了些,過了一會兒,慢慢將塤壓在唇上,閉上眼輕輕吹了起來。

塤的聲音嗚咽著,在風聲和水聲中,圍繞着南柳。

南柳抱膝坐在青石上,仰頭望着掛在瀑布之上,懸在水霧中的彎月。

比昨日寬了些,也明亮了些。

南柳喃喃道:「玉人月下吹塤……」

她歪過頭,下巴擱在膝蓋上,看着身邊的這個白衣人。

拾京閉着眼,月光勾勒出他的輪廓,出塵得很。

他神色認真,完全不知道身旁人正肆無忌憚的看着自己。

到後來,南柳才開始注意他吹的曲子。

乍聽,似是從沒聽過,可細聽了,又莫名熟悉。

曲調不是蒼族的,也肯定不是雲州的。

雲州的曲風婉轉和緩,像春風玉露,和風細雨。

而拾京吹的這首曲,倒有北地的感覺。

豁然又蕭索,壯闊又蒼涼。

「大風起!」南柳終於從拾京奇怪的斷句中,聽出了這首曲子。

《大風起》,京城傳唱很廣的一首思鄉曲,是前朝的一位遊子所做,十三州的百姓幾乎都會唱。

拾京停了下來,焦急問道:「你知道這首曲子?!」

「知道,這首曲子叫《大風起》。遊子隻身在外,客宿野店,卧於榻上,於半夢半醒之時,聽窗外風起,由此想起故鄉的風,於是寄思念於這陣風,希望風能把他對親人的思念,傳送回他的家鄉。」

拾京費力地弄懂了她的話,說道:「這是阿爸教我的。」

「他教你吹塤?那豈不是有聲音傳出……你母親把你們父子倆藏哪裏了,竟然能藏十多年?」

「阿媽是族中巫女,祭壇是她的。除了節日和祭典,無她准許,誰也不能到祭壇來。祭壇在林深處,離族人住的地方遠,他們聽不到。」

「所以她把你父親和你藏在祭壇下?」

「嗯,那裏也是阿媽住的地方。」拾京說道,「祭壇有守壇人把守着,守壇的阿叔知道,但他一直幫阿媽瞞着族人……」

南柳皺眉:「所以,你阿爸一直住在祭壇下的洞中?這……他為什麼不離開蒼族?」

「阿爸不願走,阿媽也不捨得他走,阿媽擔心他出了林子活不了。」拾京說道,「他不僅記不得家人,眼睛也看不到,出了林子,哪裏也去不了。」

他輕描淡寫的說出這句話,南柳心中一顫,眼眶發澀,什麼話都說不出。

竟然……還眼盲。

拾京倒是沒有多少悲傷表情,依舊語氣平靜地問她:「剛剛那首曲子,京城的人,人人都會嗎?」

南柳回過神,說道:「人人都會倒不至於,但人人都聽過,也會唱。」

拾京怔然,表情落寞起來。

南柳心中酸澀,伸出手去,想要摸摸他的發。

她手剛伸出去,突然聽到雁陵大叫一聲:「殿下閃開!」

南柳回頭,羽箭擦着她的臉,嗖的一聲,沒入青石,箭尾劇烈顫動。

南柳又驚又怒,怒火幾乎要噴出眼睛。

雁陵一躍而來,拔出羽箭,手上發力,拗斷了這支箭,揮手擲了回去。

斷成兩截的羽箭,沒入綠色的泥土中。

斷箭處,有一雙白皙的腳,腳腕上銀鈴聲脆,止了腳步。

那個花孔雀一般的蒼族女人手持弓箭,站在飛瀑之下,再次張弓。

水霧把她和這邊隔開,對峙兩端。

她眯着眼睛厲聲道:「拾京,你在幹什麼?」

拾京見到來人,叫了聲溪清姐姐。

南柳看着溪清,冷笑一聲,手指輕輕擦了臉上的划傷。

「第二次。」南柳沉聲說道,「好,好極了,我封榮長這麼大,還真沒見過敢當面取我性命的人。好生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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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史二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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