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祭壇

6.祭壇

清晨。

宋瑜睜開眼睛,見南柳披衣斜卧於床榻,手從袖中探出,握一精巧小金鈎,閑閑撥弄著小香爐中的半截香,香氣裊裊,縈繞周身。

宋瑜踢開被褥,擦去嘴邊晶瑩的口水,又犯了看到南柳就不順眼症:「柳南柳,昨兒哪去了?我們青雲營明令禁止消磨意志的那種事啊!」

南柳懶懶抬起眼皮,眼中桃花開得正繁,撐著頭,笑問:「哦?消磨意志的哪種事?」

「你一定到不該去的地方去了!」宋瑜斜眼歪嘴,吧唧了兩下嘴,鄙視道,「酒色賭不分家,昨日你買了酒並未回來,肯定是拐路了。攬月樓朝東是思歸樓,再走是極樂賭坊,哼,思歸極樂,你肯定去了其中一個,瞧你這個樣子,我猜你絕對進了思歸樓。」

就連宋瑜也看出了南柳眼底那抹淺淺的□□。

「思歸?竟然還有思歸樓?我朝不是禁了嗎?」

思歸極樂兩樓,一色一賭,算是『流傳』千年的十三州特色了。

然新朝剛立,尤重生產,因而這些消磨意志的東西,新朝給頒了令,暫禁了。

宋瑜道:「你就裝吧,明的沒了,暗的還在。而且像你這種……」

這種世家廢物。

宋瑜豎起食指,指著南柳睡榻旁的小香爐,憤慨道:「消磨意志玩物喪志,你最精通了,還裝什麼不懂!」

宋瑜不提,南柳還真不知嵐城的思歸極樂在哪裏,她笑道:「多謝指路,原來思歸極樂離攬月樓如此近,下次啊,我就去看看。」

見她還是這副又懶又散漫的模樣,宋瑜氣結。

洗漱完畢的雁陵挑簾進來,完全無視詭異氣氛,語氣如常道:「南柳,換衣服吧,時候差不多了,馬上就要敲晨鐘了。」

南柳磨磨蹭蹭穿衣服,宋瑜看不慣,跳起來繫上腰帶,逃出營帳大叫三聲。

雁陵樂道:「又把她氣急了。」

南柳一笑,卻說:「找當值的侍衛,記得去木屋看看。」

雁陵:「看人?」

「嗯,昨夜瞧著有些不對勁,讓侍衛留心,若是他身體不舒服,風寒重了,找大夫寫個藥方給他。」

「行。」雁陵應下,問她,「昨晚也不跟我說,他是蒼族人?」

「算是吧。」南柳笑道,「早晚要帶他走。」

雁陵正了正紅繩額帶,舔了舔嘴唇,乾巴巴問道:「叫什麼?總不能叫人家妖精……什麼的。」

「多謝提醒,他叫拾京,撿拾的拾,京城的京。」南柳補充道,「讓侍衛禮貌些,而且要留心,別被其他蒼族人見到。」

說完,她挽著發,忽然笑了起來:「可他真是妖精。風姿特秀,似林中野鶴山中秀竹,又像是從雲里飄下來的,反正我是沒見過京中男子有此種風神的。」

雁陵甚是不解她這種夸人方式:「人長的那麼端正,哪兒看出的妖精?」

南柳振振有詞道:「乍一看,超凡脫塵神態莊嚴,以為是個仙。然,能讓人見之不忘,一想起就心神不寧,勾魂三分的,可就是個妖精了。」

仙不勾人,妖精勾人。

雁陵見她臉上似笑似痴的表情,不可思議道:「……喜歡?」

南柳反問道:「那樣的人,要你,你不喜歡?」

雁陵實話道:「我未接觸過他,不了解其為人,怎會有喜歡之情?我看殿下對他也只是感興趣罷了,還談不上喜歡。」

「嗯?」

「殿下總是這樣,喜歡的是那份新鮮感。你見他是蒼族人,所以對他比對平常人多了份好奇和興趣。只是不知這次,殿下的興趣能有幾天。」

新朝的公主封榮——封南柳,性格散漫,諸事皆不放心上,興緻來了熱情幾天,興緻去了就再不留戀。

北舟曾評價過自己的這個妹妹,非喜新厭舊,而是興起則喜,興盡則忘,大到家國江山,小至糕點菜肴。

她喜歡時,一樣菜能連吃幾天,膩了之後,這道菜就再不回出現在桌上,即便在別處見到,她的目光也再不會在它上面停留,彷彿自己從未品嘗過喜歡過它的滋味。

讀書做事也是如此。

柳帝君說她:「人無恆志,難成大事。你不能事事如此,總要有個目標,總要擇條路好好走。」

南柳卻答:「我正找著呢,這不還沒找到嗎?不急。」

南柳深知自己是什麼人,聽了雁陵的話,她眸光凝笑,一動不動地盯着香爐輕煙看了好久,自嘲道:「也是實話。不過現在,我確實是對他上心的。我想好了,今晚見他,同他聊聊回京的事。」

「回京?」雁陵驚訝,「不是說五月才回去嗎?玉帶林的事還沒談,現在就要回京?」

「是五月回。」南柳道,「我只是今晚告訴他回京的時間,看他願不願跟我同路回京城。」

雁陵上下嘴唇一碰,吐出兩個字:「沒戲!」

「何以見得?」

雁陵道:「你忘了之前傅尚書記錄的那本《蒼族風俗志》了嗎?裏面說了,蒼族大罪之一,就是拋棄祖居地,棄族離開。你讓他跟你走,就是讓他叛族,蒼族人是不會答應的。」

「……他不是蒼族人,我帶他回京是幫他找父族。」南柳眉一揚,「再者,人都離開了,蒼族人還能從我眼皮底下把人搶回去判罪?憑他們?十三州都是我大同的,蒼族人又有什麼資格在我大同土地上給他定罪?」

雁陵卻驚道:「原來你的意思是,讓他跟你回京,以後再不回蒼族了?」

南柳怔了一下,她一心想帶拾京回京城尋父,倒是沒想過他以後還回不回蒼族這事。

「或許吧。」

「那就更不可能了,誰能不思鄉?」雁陵臉上掛着『你真不靠譜』五個大字,憂愁道,「殿下,別一時興起了,你收收心,不要再去管人家的事了。萬一你帶人回京,父族沒尋到,你又對他失了興趣,你這不就是把人往火坑裏推嗎?到時候蒼族回不去,京城舉目無親,想想都覺可憐。再者,他是蒼族人,這個節骨眼,你就別跟蒼族人有什麼牽扯了,萬一出了差錯,往後就不好說了,可是會耽誤大事的。」

南柳仔細想了,點頭道:「有道理,但我還是想帶他回京。」

香將燃盡,雁陵想起正事,轉了話題:「對了,龐將軍已收到信件,明月將軍明日抵達嵐城,新批火銃先一步送達,下午發放,龐將軍說明天正式編隊操練火銃,請殿下提前做好統軍教兵的準備。」

聽到火銃已送達,南柳雙眼發亮,高興道:「好!總算是來了。」

新朝的這位公主殿下讀書做事只持三分熱度,因而很多事情都是堪堪入門,不求甚解,無什麼出彩擅長的地方。

可唯獨火銃,大約是天賦異稟,她興緻來了練上兩槍,竟然比苦練多年的還要強。

南柳初拿火銃,便一槍驚人。手穩槍平,對準目標靶,半點不猶豫,拉下火繩扣動扳機,濃煙散去后,正中靶心。

就連一向甚少誇讚子女的皇上,也忍不住喜了幾天。

新朝立威,從大興火銃,替換兵器,編整新軍開始。

前朝末年,十三州上下火銃製造翻新發展迅速,前朝皇帝的同胞弟弟昭王爺就是改良火銃的一把好手。

可惜到了新朝,昭王被前朝舊黨放火燒殘了雙手,筆握不穩,圖也畫不了,連說話都困難,還談何改良造新?

因而,這幾年,火銃的翻新改良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這次明月將軍帶到青雲營的這批火銃,說是新批,實則是在建元八年的火銃制式上,調整了建元八式的膛線瑕疵罷了。

南柳潑茶息香,套上鞋襪,高興道:「走,先去總軍帳瞧瞧去。」

天亮后,拾京離開了木屋,回到了族內的住處。

他住在蒼族聚集區域的最邊緣,大母讓人給他搭了個簡單的竹篷,還沒旁邊的樹占的地大。

拾京推開門,剛想鬆口氣,就看到竹篷樑上垂掛的陶罐中,系了根孔雀藍布帶。

藍布條,代表的是巫依。

這是告知他,回來后需立刻到巫依婆婆那裏去。

巫依是蒼族上任巫女,是蒼族裏最受尊敬的人。她能祭祀問星,傳達溪水母神神諭,連族長都要聽從她的話。

原本,巫女年滿三十后,就要將巫者的位置讓給年輕的接替者,巫依的接替者是拾京的母親。

可十年前,拾京的母親,巫女巫藤私藏外族男子並為他產下外族子的事情被族長知道了,托巫依請求溪水母神降下神諭裁決此事。

那晚溪水暴漲,巫依依據神諭,判了拾京父親死罪。

巫藤悲痛欲絕,又因重病在身,不久也追隨愛人亡魂而去。

巫女辭世,族內又無合適的巫女接替者,因而,巫依以六十歲高齡,再次坐上祭台主位,暫掌族內祭祀供養溪水母神之事。

拾京登上祭台,巫依坐在主祭祀的高石椅上,托起手中瓦罐,示意他上前。

拾京跪在她腳下,冰涼的溪水兜頭澆下。

巫依乾癟的嘴念著誰也聽不懂的古音祭詞,直到罐中水傾倒乾淨,她才停下念詞,又舉起銀盤,皺巴巴的手指,點着盤中各色草汁染料,一邊吟唱,一邊在拾京臉上,畫出一個個形狀奇怪的符號。

這些都做完后,才叫凈化結束。

拾京想起,小時候他和阿爸躺在祭壇下的洞中,聽阿媽在祭壇上唱誦祈福。

最後聽他們用蒼族語呼喊著:「敬祝偉大的溪水母神,願您庇佑您的後人。」

每到這時,阿爸就會偷笑,告訴他:「阿京,其實沒有溪水母神,什麼神都沒有,你不要信他們說的。」

「那阿媽侍奉的是什麼?」

「儀式而已,你阿媽也知道是假的。」

「拾京。」巫依的聲音像缺水滋潤的老樹皮,「好了,下次不要再犯。祭典就快到了,你現在要時刻記得,保持純凈之心。」

拾京垂着眼,慢慢說道:「知道了。」

「走吧,祭壇不是你能長待的地方,到你該去的地方去。」

拾京離開祭壇,回竹篷路上,碰到了溪砂。

「阿姐讓我來給你送衣服。」溪砂把手中的粗布衣交給拾京,說道,「阿母這次做壞了好多布,我把針線拿給你了,你自己補。」

拾京點了點頭。

溪砂見他身上都是水,臉上又換了新的驅邪符號,問道:「去巫依婆婆那裏了?上次我問了,巫依婆婆說,祭典成功后,你就是真正的蒼族人了。」

拾京沉默不語。

溪砂高興道:「阿姐都等不及了,偷偷給你做了好多衣裳,什麼顏色的都有,我們都等著那天呢,阿母也惦記着呢。」

微光漸消。

拾京倚在窗邊,就著光縫補大母織壞的布,直到看不清針腳后,拾京才放下手中的粗布,摘下牆上掛的驅蛇面具,又從高吊的瓦罐中掏出一個包着布的東西,揣進懷中。

推開門,見四周沒人,他悄悄沿着赤溪上行,前去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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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史二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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