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她原先還抱一絲僥倖心思,想着許是師父令縹青傳達消息,其實無大事的,一切是她多思多慮,是她庸人自擾……然,縹青接着對她道出的事,將她那些僥倖冀望毀得連碎片都不剩。

「那一日,爺一行十餘人往北走,策馬出關,至天南朝與北溟之間的天險地界,那裏儘是高崖絕壁,是一片壁崖形成的山群,壁崖與壁崖間的小路蜿蜒交錯,岔口甚多,王爺令部分人馬留守入口,帶兩名隨從深入,在下暗中亦跟了去……那頭猛虎來得太快,王爺為救一雙小姊弟,遭那頭猛虎撲倒,頓時地動山搖,震得人仰馬翻,待定下,什麼也瞧不見……」

怎可能不見?是活生生的人啊!要如何一下子消失不見?!

她狠狠呆住。

該是呆了好長時候,直到她被海水弄濕的頭髮和衣衫都干透,膚上甚至結出一層薄薄鹽粒,她才極艱難、極嗄啞地吶吶出聲——

「師父不會不見。他應承過,會一直在一直在……不會不見的……」

她衝去找此次肩負起作戰指揮大任的趙副將,將事情簡單扼要告知,然後實在等不及趙副將將人馬集結好再出發,她搶了誰的馬,策馬疾奔,沿着海境直直往北邊飛馳。

縹青有沒有跟來,她不清楚,也毫不在意。

她只是想去師父去的地方,她原本要隨他去的,他不讓她跟,結果……結果他卻不見了!把自個兒弄不見了!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何時昏厥過去,她也不清楚,老實說,她一樣不在意。

此時醒來僅覺懊惱,覺得身子骨還是不夠打熬,才在海上戰了兩日,回到陸上后搶馬疾馳不過一天,她就累暈過去,太弱太弱。

「就是此處嗎?師父遇到大虎的地方……」只見一片滿目瘡痍,近身之處岩塊碎裂層迭,不難想像當時這塊土地震搖得多厲害,把聳立的幾處壁崖全都震垮,倒成一片的碎石裂岩堆。

在場有三、四十人忙着搬開石塊,有的徒手搬運,有些則利用馬匹獸力,但清理出來的範圍還很小。

「小姐剛從馬背上摔落,還是再歇片刻為好。」縹青沉聲道,欲阻她起身。

「無事。」她還能撐持。

身為暗衛,縹青慣於沉默,此時卻不得不出聲——

「隨王爺進到壁崖山群里的兩名親兵被壓在大岩塊下,屍身已尋獲,唯獨不見王爺和那雙小姊弟身影,當時事發突然,虎嘯加上地裂山搖,灰飛煙滅,滿目黃塵,欲出手已然太慢……在下確實有失護衛之責。」非常之慚愧,卻尋不到該責罰他的那個人。

「這些人是……」絲雪霖掌着地慢慢立起,瞬也不瞬看着現場。

「王爺那一小隊人馬餘下的十餘名親兵,再加上就近從北境邊關急調過來的人手,還有幾名自願幫忙的當地百姓。」

她點點頭。「……一定還活着。」

「什麼?」

「就做該做的事。」她喃喃像說給自己聽,臉色蒼白,但眼神堅定。「趙副將很快會帶人趕來,人多好辦事,總得先做好該做的,餘下的……先不想。」

看着她挺肩筆直走向那似乎一輩子也搬移不完的碎石岩堆,縹青忽而有些明白,明白清冷孤高的主子為何會與她為偶……大亂當前,她自能鎮魂守心,下正確決斷,做該做之事,敵寇突然來襲她是這樣,聽聞她的親王師父遭難、下落不明,她亦能如此。

「小的再返回一趟,領趙副將等人馬過來。」

暗衛們尊烈親王為主,只對自家主子自稱「小的」。

之前即使知道主子欲迎她為妃,他仍對她自稱「在下」,此時卻以「小的」自稱,是有了想將眼前女子視作主子的心思。

絲雪霖無心去留意暗衛的思緒轉折,她要做的事很多,還有很多,而目標僅有一個——找到師父。

找到之後,她要像條小尾巴那樣緊緊粘在師父的屁股後頭,上窮碧落下黃泉,她跟到底,讓他甩都甩不脫。

半個月後——

什麼都沒有。

除了一開始尋獲的兩名親兵以及三匹駿馬的屍體,沒有大虎,沒有什麼小姊弟,更沒有烈親王的蹤跡,丁點兒也沒。

奇詭的是,烈親王的座騎明明也被壓在岩塊下,座騎找著了,按理人肯定離得不遠,可一清開那塊地方,底下還是沒有。

絲雪霖已留在此地半個月,尋不到人,且時日越拖越久,她心裏憂喜參半,卻是欣喜之感漸漸強過憂懼。

既然在碎石堆中和層層岩塊下找不到師父,那師父就還活着。

儘管眾人不這麼認為,卻沒誰敢當她的面出聲否定。

而今她身分不同了,經聖上宣旨賜婚,她是未來的烈親王正妃。

那一日她向趙副將求援,縹青往回趕,將一批望衡軍迅速領來時,縣太爺和奉了皇命來到東海傳旨的傅公公也都跟了來。

「皇上派小的前來就為這事,聖旨都下來了,不能不宣讀啊,這差事可不能辦砸。小的是信烈親王爺的,他福大命大,肯定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皇上要您們二人接旨,烈親王既然……既然不方便出面,那就由您一併接了吧,一旦傳了旨,小的也好啟程回帝都,不能再拖延了呀。」

她甫聽時只覺可笑。

這位傅公公之所以急着啟程返京,怕的還是東海戰事再起吧?

那日海戰方歇,她與翼隊一干好手陸續上岸,便聽到士兵們說,縣太爺為了顯擺望衡軍軍威和戰鬥力,竟特意領着這位京畿來的「貴人」上瞭望台觀戰,豈知恰遇敵軍火箭狂攻之際,五、六根利箭燃着火直接飛進瞭望台,把「貴人」的衣角射破還起火燃燒。

結果縣太爺是搬石頭砸自個兒的腳,沒討到什麼好還被記恨上。

想想,縣太爺這些年可是讓親王師父幾次刁難玩弄才整出點兒正形來,遇上戰事不再躲著不敢出面,不會動不動就大操大辦什麼慶功宴席……以為他這父母官終於當得好些了,結果狗改不了吃屎,依舊挺能鬧事。

至於朝廷遣來的「貴人」,想逃就快走,她才懶得戳破對方心思。

只是她之後念頭一轉,忽覺接受這「當眾傳旨」才是正理。

她成了未來的烈親王妃,有個聖上賜婚的皇族身分擺在那兒,調動或尋求人手相幫時會暢行許多。

今日,所有望衡軍兵力即將從壁崖山群撤離。

即使趙副將沒有言明,她亦知邊境海防仍需大量兵力佈局輪守,東南海寇和倭人隨時可能再集結來犯。

我在明,敵在暗。

我為被動,敵為主攻。

東海防線如此之長,實不能再將兵力留滯於此。

是她主動跟趙副將商量的,讓大夥兒全撤了。

師父不在這裏,他在某個她不知道的地方,她還得再想想接下來該怎麼做,當然要一直找一直找,然後一直等待與期待。

她信他,信他還在,未曾棄她。

壁崖石塊的狹長縫間長出一株枝幹彎曲細瘦的小樹,在這般寒天中,葉子落得僅餘四、五葉,有些可憐,卻也莫名慰藉了她。

她取了形狀最好看的一葉,擱在唇間,輕嗚嗚地吹起葉笛。

吹得不甚好,而這一次,沒誰能為她伴音潤曲……

循着葉笛咿咿鳴嗚的曲音,他又在生滿水蘆葦和長草的小河灣那兒尋到她。

她四仰八叉躺在大岩石平台上,挺自得其樂似。

而他也躺落下來,在她身邊。

他側過身靜靜看她,眉間額上莫名有些刺疼,下意識想着,這丫頭莫非又干出什麼亂七八糟的渾事,又令他頭痛?

「才沒有,我很乖的,糟糕的是師父你啊——」似能知他心思轉動,她突然也面向他側躺,兩張臉之間不過一息之距。「師父明明說中秋隔天就回來的,可是阿霖等了好久……師父失約了。」

是嗎?他沒有回去嗎?

這丫頭與他那樣親近,讓他那樣牽掛,他是去了哪裏?怎可能不回去尋她?

她若沒了他、見不着他,不知要多慌懼?

「師父,我本來很怕很怕……怕會在那些碎石裂岩下找到你,怕挖出你那匹座騎之後,會在底下看到你,但沒有的,你不在那裏,那……那就好……」她緩緩吐息,伸手撫摸他的俊頰,微微笑彎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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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魔為偶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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