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草木山莊

7.草木山莊

如果說,千百年來的不斷征戰令華夷之閡日漸深劇,卻有一個人,曾為同文共軌力挽狂瀾。那就是諸葛武侯。幾乎只有他,對於異族異心,有著七擒七縱的寬忍,有著『南撫夷越』的柔仁。

在雲南最南端,瀾滄江流域分佈著六座大山,攸樂、革登、倚邦、莽枝、蠻磚、漫撒,六山連成一片,周圍八餘百里,是為聞名天下的普洱六大茶山。相傳,諸葛武侯征討孟獲時,曾經遍歷六山,留銅鑼於悠樂,置銅鉧於莽枝,埋鐵磚於蠻磚,遺木梆於倚邦,埋馬蹬於革蹬,置撒袋於慢撒,六山便以這些遺器為名。武侯也將茶種帶到了山上。傳說中蜀軍進入滇南深山之後,兵將們多因水土不服患上眼疾,武侯立杖於地,化為六大茶山上第一株茶樹,用茶葉治癒了兵將們的疾病。傳說當然玄之又玄,不過的確是他教會了這裡的土民種茶制茶,平息了各族之間的仇恨紛爭,讓他們在這茶山之上安家立業,以茶為生。西南茶民無不感念武侯,奉他為至高無上的茶神。

六大茶山之外七萬傾豐茂的土地上,居住著很多種族,最多的當屬擺夷族(傣族)族。就因為這裡多族雜居、山多林密,氣候潮熱,歷代朝廷都難以管制,便設了土司。土官代代相傳,疆域變了又變,到了明朝時,這裡被劃歸鎮沅府,清朝沿襲明制,到了康熙年間,世襲的擺夷族刀氏土知府傳到了刀瀚這一代。他就像橫在當地土民們心中的一把刀,貪婪成性,蠻橫殘暴,大肆侵佔土民的土地,令他們無家可歸,無茶可種,然後強逮壯男作為農奴兵丁,強搶美女充作妻妾侍婢,土民稍有反抗他便大開殺戒,心狠手辣令人髮指,逼得土民們忍無可忍,紛紛離開家鄉逃上六大茶山。土民們的心中,茶山是讓一切凶神惡煞望而卻步的聖山,因為那是茶神最先恩顧的神地,更因為那裡有一個山莊,草木山莊。

草木山莊建在六大茶山的最高峰——孔明山上,那裡有武侯遺留下來的茶王樹和祭風台。山莊由圍屋構成,外朴內秀,大巧若拙,處處隱蘊著武侯遺留下的神機和智慧。

太陽要落山了,腳步聲和喊聲透過圍屋的一道道門牆,越來越清晰:「總管——總管——」

高天海聽到了,可是,並不驚忙。

每年這個時節,都是高天海最忙碌的時候,秋後要攏賬——草木山莊主營茶玉生意,往南到緬甸,用茶換來翡翠,往北通向中原,將茶和玉售賣出去;此外,六大茶山上百個古茶園,秋茶要忙著採制。每天從寅時到子時,諾大山莊里都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喊聲,都要找他們的總管。

少莊主隆曦今年只有十四歲年紀,正是個踢天弄井,舞槍掄棒的時候,不添忙亂已經萬幸,不要指望出來主持大局,還有高天海那位拜把大哥,大名鼎鼎的『馳騁三江無敵手,播揚四海有威名』,卻是個管殺不管埋的,所以,樁樁要他料理,事事需他操心。高天海三十多年紀,腦後已有白絲了,他本就生得不高,成年累月被這些繁務累的,敦實的腰背都顯出點兒佝僂了,用隆曦的話說,五行山壓住了齊天大聖,我海叔能扛住六大茶山呢。當然是玩笑,高天海本不苟言笑,可私底下受用極了。更何況隆曦的母親——他一生之中除卻父母最尊崇敬佩的人,親口說過,『只有天海讓我放心』。所以他辦起事來更加兢兢業業任勞任怨。

這麼大的茶莊當然要有幫手,就是綽號『清、凈、和、寂』的四位管事,嚴峻、陶榔、賀天翔和秦健。清凈和寂原是指茶的,用做茶莊管事的綽號,貼切又雅緻,往來交易中很是那麼一回事。可是,就像朝代更迭變亂不斷的古都偏要起名叫『長安』,兩口子連生七八個沒有一個能傳宗接代的,還要一片痴心給閨女一個接著一個的起名叫『帶子』、『帶弟』、『招弟』,『望弟』……,名字,往往只是人們一種無可奈何的聊以□□。嚴峻不清,吃喝嫖賭樣樣沾,陶榔邋遢,他過手的茶沒人敢喝,賀天翔脾氣霹靂火爆,秦健最好聚眾滋事。不過,在這混亂的西南邊地,這些毛病,往往也是長處。

高天海早已被磨礪得處亂不驚,聽到外面呼喊,也沒太在意。

這時又聽見外面有個人大聲嚷:「什麼?」

是陶榔的聲音,大概是聽完了來人的傳訊,又在那裡大驚小怪了。高天海這才敲了敲酸乏的脊背,起身走出房門:「什麼事啊?」

陶榔道:「不好了!」

「別說這不吉利的!七挖金八挖銀,茶農都指著這七、八月呢!」

靠天吃飯的,總是特別迷信,這一點,高天海簡直啰嗦過陶老爹。陶老爹是陶榔的爹,隆曦叫他陶罐子爺爺。

陶榔憤憤的:「可不就是茶么。貢山上的那批茶,讓傈傈族的給扣下了。」

高天海沒出聲,心想,果然沒有這麼順利。

捎信來的庄丁說道:「他們說,亞哈巴是他們的聖域,是禁地,我們的車馬一過,驚擾了天神。」

所謂亞哈巴,是傈傈族語,漢語意思是石月亮,乃是高黎貢山上的一座高峰,上面有一個溶洞,叫做月亮洞,相傳是古時候發大水,天神為救傈傈族人而留下來的神跡。傈傈族向來視其為聖地,打擾了聖地的清凈,天神發怒不再保護他們,龍王爺就又會興風作浪,怒江泛濫,兩岸都要遭殃。

陶榔憤然:「什麼他媽的鬼借口,我就不信,他傈傈族的每天就不上山,不下山,不弄出動靜來?」

「你說對了,就是借口。」嚴峻聞聲從外面進來,「他們打的什麼算盤誰不知道?還不是惦記著我們在貢山的雪頂茶園?」

高天海一直在尋思這件事,聽嚴峻這樣說,說道:「也是沒法子的事,誰讓咱們的雪頂茶園偏偏就在人家的地盤上。」

陶榔道:「講不通!貢山不是他們傈傈族一族的,咱們納著朝廷的稅,難道還要納他一份稅?」

庄丁穀子是個年輕後生,氣憤不過:「不止如此呢,茶也給扣下了!好說歹說也不放,說是要供奉給亞巴哈的神聖,才能抵償驚擾的罪過!」

高天海沉住了氣,問道:「秦健呢?」

「秦四爺還留在那裡跟他們交涉呢,命我回來報信,問該怎麼個辦法?」

高天海還沒說話,脾氣最火爆的賀天翔進來了,張口就喊:「要我說,跟他們真刀真槍打上一場,就知道誰是神誰是聖了!」

高天海道:「不能打!夫人講過多少次了,對傈傈族的,要忍!」

嚴峻道:「收拾他們,也不一定要打,聽說傈傈族的要爭今年茶神祭的主持,誰不知道普洱茶屬咱們六大茶山的最好,只要我們出面跟他們爭,他們就沒法如意!」

「對!」陶榔和賀天翔都說,「這個主意好!」

高天海皺眉良久,道:「算了。」

別說陶榔和賀天翔,連一向圓滑的嚴峻都感到詫異:「算了?真的就這麼算了?」

「禾娘一個寡婦,沒兒沒女的,就當是可憐她。」

陶榔道:「總是這麼說,這些年來我們受了傈傈族多少的氣?為了個雪頂茶園,他們變著花樣難為我們?我們總是讓讓讓,不知道的還以為山莊怕了她!」

高天海給他個眼色,先揮退了庄丁,然後嘆口氣,「是怕啊,茶再多,再珍貴,山莊賠得起,怕的是……茶園裡的東西。這個節骨眼兒,千萬不能節外生枝。」

見沒外人了,陶榔道:「為什麼不直接跟傈傈族的人說,咱們夫人其實就是……」

高天海一瞪眼睛制止了他。

陶榔撇撇嘴。

嚴峻道:「這能亂說么?說出來人家信不信還不知道,就算信,過了這麼多年來,他們還念不念舊?再者,這天大的秘密要是走漏出去,就算不引火燒身,也壞了夫人的大事。人籌劃了這麼多年的大事,你擔待?」

陶榔知道他說的都在理,就是嘴上不饒人:「忍忍忍,等等等,到底要忍到什麼時候么!」

「著什麼急,這不就開始準備了么!」嚴峻也瞪他一眼,回頭問高天海:「要不要請示夫人?」

高天海擺擺手:「這點事我還能做主,何況這個時候,就不要打擾夫人了。一會兒讓穀子帶話去,讓秦健回來吧。」

嚴峻道:「可是那批茶數目可不小,都是好茶,人家可是付了定的。」

「付了多少,雙倍賠。」高天海看著大夥質疑的眼神,道,「放心吧,就算夫人知道了,多半也是這個做法。」想了想又道,「既然從貢山到西藏的新路走不通,之前的打算,還是要做。」

嚴峻問道:「這樣一來,是不是要大開庄門,準備招待楊大人了?」

賀天翔問:「招待他做什麼?」

高天海道:「堂堂總督,大張旗鼓地到茶山來體察民情,我們能裝不知道么?本來應付應付也就罷了,這回,既要想法借烏蒙的道,少不得花一番心思了。」

陶榔哼了聲:「什麼體察民情,我看是他在昆明惹了苗人——苗家慣會使那些歪門邪道的,他是怕了,出來躲一躲,順便遊山玩水,搜刮搜刮。」

賀天翔笑著拍拍嚴峻:「這檔子事兒,大哥門兒『清』啊。」

還把清字狠狠一咬。

嚴峻故意一沉臉:「我平日里交的是大大小小茶商、玉商,都是生意人,我哪對付得了當官兒的?他是做生意的么?」

「沒錯兒啊,咱們這位總督大人也是生意人,所謂的『閻王殿里開染坊』——」

「什麼啊?」

「色鬼!」

再貼切不過了,眾人哈哈大笑,笑過了,陶榔道:「那我先不去緬甸了,我得留下來守著,咱們夫人可別讓楊名時睄著了,看一眼都是吃虧。」

嚴峻道:「哪用你呢,有黎爺在,誰敢放肆,吃虧的是他們。」

「放心放心,不勞夫人出面,這一切,我還能打點。咱們莊裡的事,外頭不知道,都以為雖然隆曦一個孩子家不能當家,里裡外外都是我在打點。」高天海道,「所謂百戰百勝,不如一忍……」

這句話沒說完其餘三人全都起了哄:

「大總管!行啊,有你的,什麼時候說話這麼文縐縐了?」

「聽說朝廷要開個什麼恩科,你是不是也想去考個狀元什麼的?」

高天海笑了笑:「哪有你們說的玄。人總得長進吧?跟夫人日久了,多少學了點兒。」

他們口中的『夫人』是那麼一種女人,在她面前,堂堂男子漢,心甘情願地就折腰,身不由己地就斂氣,還總覺得自己還差著些什麼,該修補些什麼。草木山莊這幾年生意興隆,結交的都是大商家,盛世出儒商,談吐都文雅,這邊總不能太不得體了。另一方面,其實是最主要的一面,莊子里常年高價聘著一位西席孫夫子,可隆曦這小猴兒呢,不愛念書,夫人也不勉強,所以這位先生就日日閑著,喝酒喝茶,賞花賞月,高天海是苦出身,銀錢上看得緊,就時不時悄悄跑去請教個一二,總算不浪費了一份束脩。

他怕這群口沒遮攔的玩笑個沒完把老底翻出來,就咳了兩聲道:「說正經的,能忍就忍忍吧,何況咱們好吃好玩兒款待人家,打不起來的。該去四川的去四川,該去緬甸的去緬甸,黎大哥呢,也得想個法兒請出去。前日聽說苗家在昆明的事,他雖沒說什麼,怕是心裡放不下,別生出什麼是非來。」

嚴峻拍了拍高天海肩膀:「辛苦你了,大管家。」

「大伙兒辛苦,為了山莊……」

「保衛花果山,穿海入龍潭——」

沒一個音在調兒上,偏偏唱得興高采烈,外頭一道身影嗖地就過去了。

陶榔一個健步躥出去:「小猴兒,給我站住!」

隆曦回頭做了個鬼臉兒,舞著他的棒子跑遠了:「橫掃強梁除隱患——」

隆曦腿長腿長腳,陶榔愣是沒抓住。屋裡的人都是邊笑邊搖頭:「只長個子不長心,什麼時候才能分擔分擔。」

高天海道:「算了,平日里夫人管得嚴,這回可撒了歡兒了。」

陶榔道:「日常除了練功和在山裡瘋跑,什麼樂子都沒有,偶爾出去看場戲,能哼哼半年,也難為這小猴兒了,山裡生,山裡長……」

「噓——」嚴峻一瞪眼。

高天海也皺起眉。

嚴峻道:「哪兒生的你知道?!快別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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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夢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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