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於是不由自主地,她靠近他,仰望他的臉。
從這個角度往上看,可以看見他陶醉的眸光,那個女孩……一定讓他愛進心底、刻進骨子裡。
「然後呢?」顧綺年問。
一句「然後呢」,衛翔儇這才發現,已經很多年了,他沒有與任何人討論過蕭瑀,他根本不想說、不願提,因為他害怕,害怕撕開那層皮,發現裡面依舊血肉模糊,依舊腐肉生蛆。
回望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和蕭瑀一樣大,一樣亮,一樣乾淨、清晰,一樣會在裡頭映出一個衛翔儇。
然後,他清楚地看見自己了,在她眼裡,一個寂寞孤單的自己。
再然後,他出現說話慾望,他想推開寂寞,他想讓顧綺年謀殺自己的孤單……是的,即使很清楚,顧綺年是個多麼危險的女子,他還是喜歡上她了。
真糟糕,也真不理智,但他不想阻止。
拉起她的手,衛翔儇帶著她走過菜圃,走過池塘,走到那個新架上的鞦韆旁。
被他拉著的手,有絲絲的微麻感,她想哭,卻不知道為什麼,就像她不明白,為什麼突然地想要……就這樣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他走到哪裡,她便到哪裡。
睜大眼睛,努力看清楚他的背影,但是淚水漫過,模糊了視線。
她不懂、不明白、不清楚、不確定……為什麼這一刻,她想要與他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多荒謬,多滑稽?他是誰、她又是誰啊!明知道兩人之間是千山萬水,她不會擁有他的一生一世,而她……留在他的身邊,她只能被禁錮,她怎能如此想像,怎能如此無知?他不會是她想要追尋的人生,她應該離得他遠遠的,她要保有自己的心,不要被偷取才對。
她不想哭,但淚水滑下,莫名其妙、無原無由地,滿腹委屈上升。
她不知道自己的委屈從何而來,但她想撲到他懷裡哭。
強行拉出理智,逼迫自己深呼吸,在他轉身之前,顧綺年抹掉頰邊淚水,在他的視線對上自己的之前,她拉起一抹淡然笑意,最後,在他懷疑之前,她坐到鞦韆上。
腳點地,略施力,盪著盪著,她越盪越高,讓揚起的夜風吹乾淚水、吹走無名的傷心。她盪得很高,幾乎要盪得比圍牆還高。
他在旁靜靜看著,笑了……她連盪鞦韆都和蕭瑀很像。
怎麼辦,他越來越無法把她和小瑀分隔開,他越來越喜歡和小瑀很像的顧綺年。衛翔儇坐在另一邊的鞦韆上,慢慢盪著,盪著他的心情,也盪著他不堪回首的舊情。
「我一出生就高高在上、身分尊貴,可是我很寂寞,爹死了,娘不疼……」
他不只談蕭瑀,也談自己,因為他的童稚年少和蕭瑀無法分割,她是他晦暗歲月里的光明,是他蒼白年少時期的甜蜜。
她聽著聽著,鞦韆慢慢停下,只余微小的晃動,她認真聽著他的故事,卻無法忍住掉淚的衝動,明明是甜蜜的記憶,她偏偏聽出滿腹心酸。
「……我為她架鞦韆,她卻老在鞦韆上嚇掉我半條命,她想盪得再高、再高、再高,她說:『盪得夠高,我才夠看見外面的世界。』
「她想像他的父親那樣,走過五湖四海,看遍山川大岳,可是蕭叔叔只想把她養成大家閨秀,尋一門好姻緣,保她一世平安富貴。
「所以廚房成為她最快樂、最幸福的空間,她經常做糖給我吃,各式各樣的糖果,她說最喜歡看我吃糖的模樣,她說我的笑會讓她有莫大的幸福感,於是慢慢地,我喜歡上甜甜的滋味……」
回憶往日,他在笑,她卻在哭,很不協調的畫面,可是他高興,她也開心,為著同樣的一段故事。
她哽咽地問:「後來呢,小瑀過得好嗎?」
她知道,他過得不好,即使榮華富貴,即使妻妾成群,但他冷冽的眸光、僵硬的表情,在在告訴她他過得不好,那麼,至少小瑀要過得好……
「她應該……很好吧?她的丈夫很上進,現在已經是朝廷的二品大員,深受皇帝看重,她的丈夫除了她之外沒有侍妾通房,她有一兒一女,家庭和諧,而蕭叔叔給的嫁妝,足夠令她一世富足。她應該很好……」
聲音漸漸低沉,月光隱在雲的後面,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他也看不清她的眼淚,只聽見池塘蛙鳴,一聲接過一聲,尋找它們的愛情、它們的伴侶。
良久,她輕嘆。「總覺得用盡天下藥石,也解不了相思之毒,總怨恨那年檫肩而過的緣分,花開花又落,無法永恆,總是相信可以一雙人、一生世,卻不曉得每段故事都會時過境遷,也許,愛情這種東西只適合淺嘗,不適合酣醉。」
他苦笑同意,「聰明人應該懂得進退,生命會脫變,滄海會變桑田,執念不是好事,但是……沒有小瑀,還有誰可以與我笑談風月?」
所以他的生命再沒有風月,沒有停駐在唇齒間的甜美。
衝動地,顧綺年想舉手毛遂自薦,想告訴他:選我吧,讓我陪你一段風月。
蕭瑀放聲大哭,哭得悲傷難抑。
怎麼辦?她錯了,不該當個乖乖女,她應該憑自己的能耐,走出這四面圍牆,應該用雙手拼搏出一片天地,那麼現在的自己會是身經百戰的將軍,而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嬌女,她不會茫然無助,只能等待命運結局。
她的爹沒有罪,她沒有做錯事,朝廷窮不是爹的過錯,他們不可以又要蕭家的錢,又要爹的性命。
可是她無能為力啊,她有滿肚子的話卻無處可說,她連事情的經過始末都弄不清楚,到底是誰在背後整蕭家?
她確定爹不可能造反,不會是敵國的探子,哪個做生意的不希望國家和平,戰事不興?試問:世道不寧,如何能掙下大把大把銀子?
這是絕絕對對的栽贓!
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所有人都視而不見?就因為爹沒有官身背景?因為商家是最卑賤的存在?因為懷璧其罪?
呵呵,沒錯,這才是爹最大的原罪,他不該努力上進,不該賺太多令人眼紅的錢,不該成為焦點,懷、璧、其、罪……
可她不能讓爹死得冤枉,她必須做點什麼。
去找阿儇吧,他是她唯一的支柱,她只能靠他。
即使他們才剛為出征一事大吵。
怎麼能不吵?阿儇才十六歲,十六歲的孩子懂什麼?背背兵法、練練武功就能上戰場?戰場是殺人不眨眼的地方,那裡的青草是用鮮血灌養的,建功立業不能急在一時,沒有性命,功業有什麼意義?
阿儇憤怒,氣她不懂男人的雄心壯志,他說光陰似箭,時不待人,半生戎馬、霸業將成,他要成就一番經天緯地的大事業,怎能像婦孺一般被限於局促之地?
他們大吵一架,三天沒見面。
天曉得,短短三天,蕭家竟會發生這種事。
蕭瑀喚來下人,取水凈面,她必須去見阿儇,為了父親。
但是阿儇竟然不肯見她?
她不相信阿儇這麼狠心,固執如她,一次、兩次、三次敲開靖王府大門,最後她進去了,沒見到阿儇,卻被領到待春院。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王妃,她很美,細膩的鵝蛋臉和深邃的丹鳳眼相得益彰,她通身洋溢著成熟和豁達的韻致,隨著她的步伐,鸞鳳金步搖輕輕晃動,說不出的端莊淑雅。
只是她的眉心微蹙,有胭脂也遮掩不了的蒼白。
「你是蕭瑀?」王妃看著她,心中忖度,是個眉目清秀的好孩子,可惜與儇兒不相配,難怪皇上會拿蕭家開刀。
「是。」
「你來,是府里發生什麼事嗎?」
她太急也太慌張,她以為王妃和阿儇一樣會愛屋及烏,想盡辦法幫助自己,於是把父親的事一股腦兒全倒出來。
「……我發誓,爹絕對沒有通敵賣國,那不過是朝廷缺銀子,需要蕭家的錢罷了……」
王妃輕嘆,竟然在她面前大放厥詞,就不怕話傳出去,落個滿門抄斬?難怪皇上會強烈反對,這麼沒心計的女子,確實不宜站在儇兒身邊。
若只是當個通房侍妾也就罷了,偏偏儇兒要用戰功換得婚姻自主,想與蕭瑀一生一世、一雙一對。
皇上明白儇兒固執,他心性堅定,難被左右,這才同意讓儇兒去那修羅戰場,他是想支開儇兒、毀掉蕭家,可這樣一來,儇兒能不恨皇上?
父子不能相認已是天倫悲哀,若是再心存怨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