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司機

第三章 老司機

臨近下半夜的時候,彎鈎般的月亮終於鑽出了雲層,孤懸在昏黑的天幕上。

月光淡淡,弄堂口那盞十五支光的路燈猶自顯得冷清,可它也只能照亮弄堂口的大鐵門,其他地方照舊黑乎乎一片。『嚓嚓嚓…』的腳步聲在臨近,匍匐在地上的阿黃當即警覺,它站起來了身子,狗耳朵豎起的同時,嗓子裏也『嗚嗚嗚』的準備狂吠。

「死狗!」一個男人的聲音在黑暗中小聲詛罵了一句,他叼著一隻煙,已經走的很近。罵過之後男人又是極為友好的召喚,「阿黃,不許叫!嘖嘖嘖……嘖嘖嘖……」

狗在夜裏視力無礙,這聲音一開口阿黃就認出了是誰,不過它嗓子裏還是嗚嗚直叫,似乎是警告,又好像是在討好。等男人扔出一塊黑乎乎肥膩膩的肉骨頭,阿黃的尾巴才搖晃起來。

「李西桑出去啊?」李孔榮喂狗的時候,看門人阿福的娘子也醒了——這一個多月,李先生每天半夜都要出去『透透氣』。透透氣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李先生每次半夜出去都會塞給她兩塊錢。

「唔,去透透氣。」李孔榮叼著煙,即便在夜裏,一雙眼睛也是發亮的。他接過阿福娘子遞過來的鑰匙,又給了她一張印有孫大炮頭像的法幣。「我明天就不出去了。」他道。

「噢……」阿福娘子接錢的時候聽到這句話難免有些失望。看弄堂發不了財,且每月每戶付的看弄堂費只交給阿福,作為阿福娘子,也就只有每年冬前幫弄堂住戶翻新絲綿被、絲綿襖才能存幾個私房錢,但那怎麼能比得上李先生的慷慨。每次出去兩塊錢小賬,一個月出去十幾趟,翻新三個冬天的被襖也比不上這一個月。

弄堂口的大鐵門上嵌著一扇小鐵門,碗口大的鎖頭一打開,弄堂外夜上海迷亂而奢華的氣息便撲面而來。早就丟掉香煙的李孔榮重重吸了一口,他覺得,唯有此刻,自己才是自由的!返身將小鐵門關上,透過兩扇大鐵門間的縫隙再把那把碗口大的鎖頭鎖上,最後將鑰匙小心的放在軍服內側的夾袋裏,李孔榮才走出弄堂。

「李西桑來了啊。」弄堂口雪佛萊計程車旁,一個身着祥生出租汽車公司制服的老司機見李孔榮出了弄堂,當即開門站到車外和他打招呼。

「噢,又是你啊。」李孔榮聽聲音就知道是誰,每次都是這個『老司機』,當然,他不知道此人姓名,只知道這個『老司機』四十歲上下,笑起來難得露一口上好白牙。

「是,西桑。」老司機幫李孔榮打開副駕駛車門——以前的服務讓他知道這位先生不喜歡後排座位。「阿拉早就跟調度剛(講)過了,以後李西桑叫車頭勿要叫其他人家,就叫吾。」

「呵呵……」李孔榮笑着上了車,這雪佛萊完全沒大眾舒服,可又有什麼辦法呢?「行,以後我打你們公司四萬號電話叫車的時候就說叫你的車,不叫其他人家。」

老司機從另一側剛剛上車,聽李孔榮這麼說笑的白牙又露了出來,他根本就不曾想這位李先生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發動車子,又在計時器上按了一下,然後笑道:「李西桑,今朝到啊里德去啊?」

「到哪裏去啊……」李孔榮不置可否,他先給自己點上一支煙,又扔一根給老司機,重重抽了一口才道:「我真不曉得要到哪裏去。還是照舊吧,四處轉轉,三點鐘回來。再有就是不要去亂的地方,更不要去吵的地方,火車站千萬不能去……」

說到火車站李孔榮就是一陣心悸,某一次他心血來潮居然想去南京會會老蔣,買好票剛準備進站,不想一聲拉長的汽笛——即刻將這具身體里已經睡着的另一個李孔榮驚醒。真是撞見鬼了,從這以後出來轉他再也不敢去吵鬧的地方,尤其是不敢去火車站。

兩個同名同姓同齡的靈魂共用一個身體。雖說是共用,但作為身體的原本所有者,另一個李孔榮、也就是民國海軍輪機軍官李少校理所當然的掌握著身體的絕對控制權,自己只有在他睡着時才能出來『透透氣』,一旦有什麼吵鬧將睡夢中的李少校驚醒,那又要輪到自己『休息』了。

為什麼會這樣?李孔榮完全不解。他對2016的最後記憶就是電話里出版社編輯說『我們剛接到通知,你的書不能出了』,他氣急敗壞正要和那編輯理論時,一輛大貨迎面而至。

「娘的!」開着車窗、吸著香煙的李孔榮神經病似的詛罵了一句。此時車已經開到浙江路(今浙江中路)。這裏,是上海有名的***一條街——街邊明亮的弧燈下,長發、紅唇、白大腿,花枝招展;紅旗袍、綠旗袍、小紅襖、千嬌百媚;少婦、舞女、女工,應有盡有。後世夜總會是沿着牆站一條,這裏是沿整條浙江路站一條,這場面,忒壯觀了!

「西桑、西桑,去坐一息去!」江北口音的蘇白叫了起來。******們見李孔榮賊亮的目光一直盯着這邊,更看到雪佛萊轎車後座上空無一人,素來只拉下等人的她們也豁出去喊了起來,萬一,這位夜間寂寞的先生陰差陽錯看上了自己呢。

「勿去!勿去!」李孔榮還沒開口,老司機就代為拒絕。接觸這麼多次,他早知這位李先生軍銜是少校,平時出手也大方——祥生的車價是每二十分鐘一塊國幣,另附兩角錢司機小賬。這位李先生每次包車三小時,照算應付國幣十塊八角,可他每次都付十五塊,自己找零他卻說全當小費。浙江路的娘們弄一晚上也不要五塊,李西桑怎麼會看上這種貨色?

女人們本是要湧上來的,老司機在車裏張牙舞爪的拒絕不算,還踩下油門加快車速,頓時讓半圍上來的她們做鳥雀散。和每次一樣,看了半天的李孔榮都看不到半個好看的,他轉過頭問道:「這怎麼這麼多小姐啊?」

「小姐?」老司機有些接受不了李孔榮用這麼高貴的詞去形容這些低賤的***但他又不好說李孔榮說的不對,只好答道:「經濟勿好啊!阿拉看上海泰晤士報紙上剛(講),光租界裏廂就有婦女三十四萬九千,操淫業者約有兩萬五千人[注3],這些人大半是江北來的。這幾年老百姓日子過勿下去,就來上海討飯了。」

說**居然扯上了經濟,這段時間對自己所處世界已有一定了解的李孔榮不由點頭。民國的經濟確實不好,老蔣的國民政府戰事不斷,還接手了北洋以及前清十三億多舊債——這是各國承認蔣記民國的前提條件,更讓李孔榮差異的是:這個政府居然不收(當然,以其現在的組織和立場,想收也收不到)農業稅,財政收入基本靠關稅、鹽稅、貨物統稅支撐,不夠的部分全靠發債券。

或許站在國家的角度,稅多稅少並不重要,政府少收一些,底下就多留一些,反正肉全爛在鍋里,但政府公報上列出的國際收支實在讓人看不下去。十五億七千七百萬的收項雖然和支項相抵,甚至還略有盈餘,可收項里除了七億出頭一點的出口,三億兩千萬的僑匯,更有三億三千萬的售銀所得[注4]。白銀不是無窮無盡的,數年後這些早前用作通貨的白銀一旦賣光,再不實行進出口管制,美玲姐姐就只能賣身救夫了。

民國,大民國!在那些枯燥的數據上,李孔榮這個後世四流海外軍著翻譯家、炒股磨鍊出來的半個三流經濟磚家,根本找不到她半點可愛之處。上海是繁榮的,可上海的繁榮建立在內地產業普遍蕭條、現金大部分迴流的前提下,這就意味着上海越繁榮,內地越蕭條。

經濟如此,外患更在短短的三個月之後。以血性論,當然要和日本人干一戰,可李少校什麼少校不好,偏偏是海軍少校!以李孔榮過目不忘的記憶,海軍第一年就基本在江陰打光了,剩下的只是游擊佈雷。要到日本偷襲珍珠港、美國海軍中校梅樂斯訪華之後很久才可能外派英美以接受新艦,這還有什麼意思?!潛艇或許是海軍的唯一活路,可陸軍守得住軍港嗎?陸軍要是守不住軍港,不說十五艘,即便有一百五十艘潛艇也是白搭。

除了戰爭,李孔榮還有一個頗為擔憂的就是自己棲身的這具身體。以現在兩人共用一個身體的情況判斷:另一個李孔榮死亡之日,便是他徹底掌握身體之時,這等於說自己有兩條命!可萬一那傢伙不小心被日本炸彈炸成好幾塊怎麼辦?萬一船沉到海底沒氧氣怎麼辦?就是斷手斷腳也不好——這具身體的相貌長的要比他以前帥,也結實(最可喜的是沒有啤酒肚),唯一的缺憾就是個子太矮了一些,還不到一米七四。

麻辣個八塊!想到自己並不太光明的前途,李孔榮便有些惆悵。一邊的老司機見他如此,還在以為他為今夜的寂寞而煩惱,他露出白牙偷偷的笑了一下,化身皮條客道:「西桑要不要去仙樂斯?那裏聽剛(說)來了幾個日本舞女,長的老好看了。」

「仙樂斯?」車子早開過大馬路,已在無數霓虹燈和大減價廣告旗下轉了數圈。燈光雖然多彩,街面也異常繁華,可李孔榮怎麼看這場景都像STN假彩屏手機——黯淡且模糊。

「日本舞女?也是一塊錢三跳了?」李孔榮不太在意舞女,在老司機的科普下,他知道只要價錢合適,上海的舞女不少是可以上床的。奈何沒青霉素,得病怎麼辦?去找老軍醫咩?

「聽剛是日本來的舞女,勿曉得真假。」老司機從來沒進過仙樂斯那樣的頂級舞廳,但他這幾天晚上接班后拉的好幾個客人都說仙樂斯來了幾個日本舞女,長的很『卡哇伊』——這詞據說是日本話,就是老好看的意思。

「還是……」老司機好心拉皮條,李孔榮卻在盤算著口袋裏的法幣。李少校每月雖有兩百七十塊工資,可其中一百二十塊要拿去還買石庫門房子時欠下的債,另外三十塊養家(一妻一子),三十塊寄回福州老家(父、母、奶奶),再有二十塊外面應酬,剩餘七十塊儲蓄。靠李少校記在日記本里的銀行賬戶密碼和某一日午睡的間隙,李孔榮已經花掉他幾乎一年的儲蓄。再花下去顯然是不行了,上海五大高檔舞廳之一的仙樂斯,進去最少五十塊一百塊,日本舞女真要當紅,一百塊怕連手都碰不到。

「還是去看場電影吧。」李孔榮道。「那什麼夜半歌聲不是說上映了嗎?」

大好晚上李先生居然要去看電影,老司機不好說夜半歌聲看過的都說老嚇人,看的人更是成雙成對,只笑的打方向盤轉彎,拉他去國泰大戲院。老司機暗地裏搖頭李先生一個人去看電影,不想車剛到國泰大戲院門口,剛下車一個聲音就把李先生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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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海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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