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談判

第九十四章 談判

繁星初上,院內與院外好似兩個世界般的,外邊兒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夏日的傍晚是誰也不會錯過的,涼風習習,總能驅逐些白日里留下的熱氣,誰都喜歡在這個時候出來乘涼。

轉過街,是片不大不小的空曠廣場,廣場是洋人修的,先前還是精雕的噴泉如今已經顯得有些孤單落寞,老百姓無法欣賞這樣的美,廣場的邊兒上就是棲善堂。棲善堂的大門閉著,在夜色下寧靜又詭秘,這份詭秘隱藏在極善的外殼之下,誰也沒注意到。

棲善堂的院里沒點著燈,只有月光泄下的時候才能看著站著個好似幽靈的單薄身影,他時隱時現,下一刻月光再掃過來的時候,這個身影便已經看不到了。

一雙凌厲的眸子透過面前厚重的面具上的兩個孔,目不轉睛的盯著前邊兒的院子,面前的大門敞開著,他的左手扶在烏木雕花椅的扶手上,另一隻手攥著身邊桌上的茶杯,卻遲遲沒有飲下去一口。

忽然那椅上的人手臂開始劇烈的顫抖起來,他的臉開始扭曲,凌厲的眸子里出現了軟弱的神色,他平穩的呼吸也開始變得不再平穩,躬下了身子,險些跌倒,他把手伸進了衣服的裡層,拿出一個褐色的小罐子,從罐子里倒出來兩片乳白色的藥片,就著桌上的茶水,滑進了他的喉嚨里。

他的面色好了不少,好似得救了一般,重新坐回了那張烏木雕花椅上,長舒了一口氣,身子又陷進椅子里了不少,讓自己坐的更舒服了一點。

「小毛頭?」從他的身後,烏木雕花椅后看不太清的黑暗裡,響起了一聲輕緩的叫聲。

他剛剛才略微有些舒展開的眉頭又緊的一皺,院中的幽靈已經在他不知不覺的時候,進了屋了,就藏在他的背後。他還聽不到腳步聲,那幽靈還不準備走上前來嗎,他猜測著,卻沒準備回頭。

「還是叫你掩面賭佛?」

他依舊聽著那聲音,沒有回答,這次的聲音靠近了不少,但卻還是聽不見腳步聲,幽靈要走到他的面前來了,他應該害怕嗎,他突然笑了一下,他覺得這種想法很可笑,他無需害怕,他早就沒有退路了,他無時無刻都生活在恐懼里,早已疲倦了。

「或是該叫你棲善堂主?」

幽靈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沒發出一點點的腳步聲,好像是憑空出現似的,他真是個幽靈,他心裡這樣想著,抬起頭直視著眼前的幽靈。他很少像現在這樣不冷靜,他有些想跳起來掐死眼前的人,可他知道他辦不到,這樣粗野的肉搏他不是對手,他只能平復他的心情。

「虞少掌柜不請自來,有何貴幹?」棲善堂主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嘴唇略微的顫抖著,他期望眼前的虞小樓不要發覺,否則他已經就落入了下風。

「來見一個故人。」虞小樓的語氣平淡,他似乎什麼也不顧及,他知道棲善堂主也只是個台前的傀儡。

「這裡沒有你的故人。」棲善堂主的語氣變得陰冷起來,虞小樓也能察覺到他的變化。

「也許是仇人。」虞小樓苦笑了一下,他在想今時今日的麻煩,未必不是源於他那時候的衝動。

「這裡也沒有虞少掌柜的仇人。」棲善堂主站起身,也笑了笑。

虞小樓有些吃驚,棲善堂主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的微笑看著是那麼自然,也許是練習了成百上千次,他的神情就好像是沼澤地里的一灘死水,平靜的看不出丁點的變化來。虞小樓心知肚明,自己就是他恨之入骨的那個人,在這四下無人的時候,他卻還能心平氣和的面對自己。

這是莫大的仇恨,這份居心已經險惡到了什麼地步,虞小樓不敢再想象了,他盯著眼前的棲善堂主,良久沒說出一句話來。

「虞少掌柜沒什麼事就請回吧,否則我要請警察了,以後虞少掌柜來還煩請走大門,不送。」棲善堂主說罷超前走去,就要打開大門把虞小樓請出去。

棲善堂主走出去幾步,他知道此時不是和虞小樓過多交鋒,他的心不寧,他有些恨自己,為了這一天他忍受了四年,可是當虞小樓就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還是不自知的害怕了,想到這裡,棲善堂主覺得自己每走一步都是煎熬,虞小樓已經看穿了他的身份了。

「你打開門,我從這個門出去,就一定是你死我活了。」虞小樓動也未動,說出的話卻好像一道繩索,拴住了棲善堂主的雙腿。

「虞少掌柜此言何意?」

「你再明白不過!」

棲善堂主轉過身來,虞小樓好像察覺到了似的,也隨之轉過身,二人又對視起來。棲善堂主的神色掩蓋在面具之下,他的內心飛速轉著,無數的念頭再他的腦海里湧現,他聽得到聲音,交錯糅雜在一起,好像一個再叫他和虞小樓開誠布公,另一個叫他接著按計劃行事。

「金不渙想要的,不就是這個!」虞小樓從懷裡拿出本書一樣的東西,朝著棲善堂主丟了過去。

棲善堂主沒有接下,那本書落在二人之間,棲善堂主瞥了一眼,那本書上正寫著點將歌三個字,他盯著那本《點將歌》,良久沒有移開目光,他開始思忖,倘若虞小樓把這本點將歌交給了金不渙來交換他的安全,自己就成了無用的棄子,他如何接受這樣的結局。

可是金不渙也恨虞小樓,他不會妥協的。不、金不渙那樣的人已經沒有了情感,只有利益,能夠得到《點將歌》,再恨的人也能化敵為友,昔日為他買賣的人也能棄如敝履。棲善堂主的冷汗開始從額角滲出來,虞小樓終究還是棋高一招。

棲善堂主默不作聲,他有些不甘心,難道他就要這樣投降了嗎,又像四年前一樣,他始終是虞小樓與金不渙之間的工具,若是如此,他四年間的努力是為了什麼,這樣的結果他接受不了,可他又不得不承認,他手中的籌碼,和虞小樓手中的比起來,一文不值。

「你...你想怎麼樣?」棲善堂主終於不再是棲善堂主,始終是那個小毛頭。

他放棄了,他在說出這句話之前,將目光從《點將歌》上移到了虞小樓身上,虞小樓依舊還是那副神態,他輸了,也許他有過贏的機會,但是他一張口,他就輸了。

「合作」虞小樓心裡長舒了一口氣,他知道棲善堂主已經有了動搖之意。

「你要什麼,又能給我什麼?」

「你和我要的都是安寧。」

棲善堂主沒再問下去,他與虞小樓都知道這是最好的條件,安寧。虞小樓想再南京城踏踏實實的當他的少掌柜,不要在和這些人扯上關係;而棲善堂主,最需要的是擺脫金不渙的控制。

「你憑什麼給我安寧!」棲善堂主質問起虞小樓來。

「就憑你有多恨我,就有多恨金不渙!」

虞小樓的話徹底擊穿了棲善堂主,棲善堂主發著抖,他最後的冷靜也被虞小樓不留餘地的擊穿了,他顫抖著舉起手臂,右手逐漸停在了他的面具上,虞小樓凝視著那隻右手,等待著面具後面的那張臉。

棲善堂主的右手放了下倆,隨之帶走的還有他從未在人前摘下來的面具,虞小樓的視線變得凝重,他無法看的清這張臉,那已經不再是小毛頭的在他腦海里的那張臉,甚至連一張人的臉都算不上,但卻仍舊可以看到那張臉上的苦難折磨和恨意。

那張臉自鼻樑往上,已經不剩下多少的血肉,依稀能夠看見頭部的骨骼,他的只剩下的血肉上也留下了刀痕,他的眼球吐出來,好像是一顆還沾著人肉,沒死透的骷髏頭一樣,那些已經癒合的刀口卻也變的扭曲,撕扯著臉上的肌肉,顯露出歪斜的脈絡。

「這就是我有多恨你!虞小樓!」

棲善堂主把面具摔在地上,他一步步的走向虞小樓,彎下身子撿起那本點將歌,一步步的逼向了虞小樓,此刻的棲善堂主摘去了面具,好似一個惡鬼,即便是面無表情,也讓人覺得猙獰可怕。

虞小樓第一次覺得,也許當年在賭街擂台上的那一推,徹底把小毛頭推向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讓他再也沒辦法爬出來。

棲善堂主徑直的走回他原先的烏木雕花椅上,好像去下了面具的他,脫去了所有的偽裝,他坐回椅子上,喝了一口茶杯中茶,也許是因為那張臉的緣故,虞小樓覺得他的一舉一動都變得可怕。

「虞小樓!這只是你能看見的!你看不見的,太多了!你拿什麼還我!」棲善堂主拍了一下桌面,怒吼了一聲。

「你知道為了當那個掩面賭佛,我這雙手,每一根手指都被打斷過無數次。金不渙一輩子才練成的賭技,我卻要四年就練成!那些個毒藥,病疫,全都在我的身上試過!你扳不倒金不渙的,我憑什麼要和你合作!」

與其說棲善堂主是在訴說他這四年的折磨,倒更像是他在勸誡虞小樓死了這條心,他心裡比誰都明白,他真正恨的人不是虞小樓,是金不渙,可是他不敢去恨金不渙,但是卻總要找個出口。

他有多恨虞小樓,就有多恨金不渙。

「金不渙背後是日本人在給他撐腰,勢力有多大我根本沒法想象,你虞小樓天大的本事,又能怎麼樣呢?」

「和你合作我死定了,幫他對付你,我還有一絲生機,你就當我是條只求苟活的走狗吧。」棲善堂主說罷,把《點將歌》遞迴到了虞小樓的手中。

這樣的局面是虞小樓沒想到的,他猜測過也許小毛頭會勃然大怒,會對他動手,甚至會想要在這棲善堂內,殺了他,但卻沒想到他早就絕望了,就連他仇恨虞小樓的念頭,都是假裝的,他真正痛恨的人,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棲善堂主把面具帶了回去,他站起身,長嘆了一口氣。他猜想虞小樓既然敢走到這裡,一定是已經看透了他的計劃,他被夾在中間,誰也斗不贏。

「不送。」

虞小樓動也未動,他還沒覺得此時的談判已經結束,他思忖了片刻,開口說道。

「我的確撼動不了日本人,也不一定斗的贏金不渙,但是可以聯手殺了他。」

棲善堂主驚訝的看向虞小樓,虞小樓果然也變了,如果還是四年前的虞小樓,是絕不會有如此殺伐果斷的主意。

「對,你、我還有李宗武,殺了他金不渙,你就可以在日本那裡取代他,但是你也要保證再也不打我和塗宴樓的主意。」

棲善堂主不知是答應還是拒絕,這個條件足夠吸引他了,這是他解脫的機會。他忽然明白為何他怎麼樣也贏不了虞小樓了,儘管他遭受的折磨與苦難遠勝過虞小樓,可是天性里的軟弱是與生俱來的,即便是他這些年殺了不少人,他以為自己已經殺人不眨眼,可是直到虞小樓開口前,他也從未想過要殺了金不渙取而代之,他害怕金不渙,打骨子眼裡怕。

「三天後帶著《點將歌》來棲善堂。」棲善堂主的只說了這麼一句,虞小樓便明白了,他已經答應了虞小樓的提議。

「好!」

虞小樓轉身離去,棲善堂主皺了皺眉,卻喊住了她。

「虞小樓,若是四年前,你絕不會想到殺了金不渙這種一勞永逸的主意,是嗎?」

虞小樓聽著這話心裡冒出一股涼意來,若真是四年前,他哪裡敢謀劃一場謀殺,他哪裡想象自己也會成為殺人的兇手,可是如今他卻眼也不眨的說出了口,他的心裡沒有一絲絲的猶豫,虞小樓不知自己這樣到底是好還是壞,他也猶豫了。

他停下步子,想了良久,似乎終於有了個滿意的答案,才張開了口。

「人是會變的,尤其是當他有了要保護的東西之後。」

虞小樓走過大門揚長而去,棲善堂主盯著他,眨了眨眼睛,他的身後逐漸走出來個彎腰駝背的猥瑣老者,很難想象這個此刻像一隻老鼠一樣的人,往日居然能夠裝成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

「嘿嘿嘿...堂主你當真要和虞小樓合作除掉金老爺子?」叫善道人站在棲善堂主的身邊,彎腰低聲問道。

棲善堂主點點頭,叫善道人的臉上出現了喜悅的神色。

「李宗武和虞小樓是一邊兒的,倒也有機會殺了金老爺子,從此您就是堂島先生手下的第一紅人了。」

叫善道人似乎看出來了棲善堂主風光無限的未來,立馬變得諂媚起來。

「可是我們就這樣放過了虞小樓?要不要等他幫咱們殺了金老爺子以後,再把他給......」叫善道人舉起手掌,在脖子上比劃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棲善堂主沒做聲,他覺得叫善道人說的也有些道理,把虞小樓也殺了的話,南京城必定是他一家獨大,儘管有了這樣的念頭,可是這事兒卻是不能操之過急,虞小樓太難對付了,棲善堂主想著,扭頭看向了叫善道人。

「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眼下就是要把金老頭兒個除掉!他本身就是逃犯,只要讓他進了南京城,殺了他易如反掌,即便被人知道了,也沒什麼關係。」

「嘿嘿,堂主不必擔心,老道我早些年賣字,精通模仿筆跡,不如就模仿一封堂島先生的信,急招金不渙來南京城。」

叫善道人嘿嘿笑道,向棲善堂主獻計,棲善堂主點了點頭,也算是應允下來,這叫善老道趕忙就回房裡忙活去了,他此刻滿腦子都是棲善堂主以後飛黃騰達能帶上他一起雞犬升天,可是棲善堂主心裡卻不是這麼想的。

他以為虞小樓口中所要保護的東西就是他自己,可虞小樓自以為滿意的答案,說的卻是屠佛、吳晴還有塗宴樓,還有那些個夥計們,這是他的家,他得保住了這個家,卻沒想到自己一句話,又一次改變了小毛頭的人生。

棲善堂主捏緊了拳頭,好似被點醒了似的,心裡想著只要是為了保全自己,殺人放火也沒什麼不能做的,他不會再害怕了,他不再是小毛頭了,他是棲善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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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江湖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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