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溯回

54.溯回

許笑飛坐在榻上。

他把臨硯勸去休息,自己則返回居所,反鎖門扉,要任何人都別來打擾。

他要抓住那一絲若隱若現的靈光。

顱腦開始隱隱作痛,首先浮現在他心神中的,是那數度於夢裏相見的少年——那個第一次見面時婉拒了他,後來卻歷經辛苦前來尋他的少年。他瞧見了一幅畫面,這個人卧在床上,好似重病在身,目光凝注自己,唇瓣翕動,說着什麼。想來所說的絕不是一件輕鬆愉快的事……在回想起這一幕的時候,許笑飛的心也不禁揪緊了。

畫面一轉,他又看到自己,在暗無天日的地底,端坐於一座龐大到難以想像的法陣當中。萬千道繁複的篆字元咒,從上方垂落而下;無數點幽幽燭火,在法陣中暗含玄機地分佈,映照着他冥合雙目,神色沉靜的臉。

頭疼得越來越厲害,許笑飛仍艱辛地繼續回想。就在他將要支撐不住的時候,一段清晰的記憶,猛地灌入了他的心底。

夢境·五

他一落入夢裏,立刻發現,這裏就是他剛剛記起的那一幕。

那人卧病在床,而他守在床邊。

昔日的青春少年,看起來已長了許多歲數,一頭烏髮都變作霜白,神情里也有幾分滄桑。不過,好歹是修行在身,臉上並無皺痕,不顯老相。

他還記得,這個人的名字叫薛因。

是他所愛之人的轉世。

「別胡思亂想了,」他正勸薛因,「我請動了凈水醫仙來醫治你,他很快就到。」

「你不必……安慰我了。」薛因卻在苦笑,聲音已經孱弱,氣息也在顫抖,就如一朵風雨飄搖的燭焰,「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誰來都沒有用,沒有人能救我……」

他打斷了自己欲說的話,低低道:「我知道,這都是我自食其果。上一回我衝擊升仙關隘,未能成功,反倒身受重傷,卧病六十多年,是你一直照顧我,想盡辦法將我治好。可我……」

薛因頓了頓,略為平復氣息,才能繼續說下去:「可我傷好后,不顧你的阻攔,還是一心想要衝擊關隘,才導致如今,瀕死無救的結果。其實我也明白……你所勸我的,我心裏一直都明白。自從上一回失敗,我在登仙路上,就已幾乎此生無望……」

他只能輕嘆道:「一心求道,本來也沒有錯,只怪我教你還教得不夠好。」

「你教得不好?」薛因卻搖頭,拔高了音調,語氣激烈地反駁,「誰敢這麼說!你這個師父待我何等盡心儘力,天底下有誰及得上你?」他的聲音,又漸漸低落下去:「是我……都是我資質不夠,又天生缺了一魂一魄,得道升仙,本就是痴心妄想……」他閉了閉眼睛,淚水忽然從他戰慄的睫毛下滾落。

薛因用這一雙淚眼注視着他,忽問:「我死後,你……還會不會再找我的轉世?」他含淚笑了笑,帶着一分凄然之意,「你還會找的,是么?不論是我,還是下一世,都是『他』的轉世,你想找的,一直都是『他』……所以我的死縱會令你難過一時,也絕比不上『他』的死,在你心裏留下的痛苦。你說我的性情很像他,說我也沒有完全忘記你,是……我是隱約記得一些,可剩下的部分,我努力回憶了一輩子,卻一點都記不起了。我原本還妄想,若能升仙,得享長生,便能和你永遠相守,也許還有辦法,能找回從前的記憶……」但登仙一事,就連半分僥倖都沒有。

「你可知道,自從你找到我,開始教我學道,我就時常在想,這件事我該如何應對,而『他』若是遇上同樣情形,又會如何應對?要怎樣做才能更像他,才能……更讓你歡喜?我愛你,可我時時刻刻都在怕,怕我顯露出與他不同的樣子,怕你對我失望。」

薛因的氣息已經愈見衰弱,胸口急劇起伏,刺目的殷紅血跡從嘴角湧出,看着他起身替自己擦拭,忽然用一隻顫抖的手,用力捉住了他的手。眼裏流露出深重的悔色。

「對不起,這件事我……我不該說的。」這番心事和痛苦,他本來寧死都不肯說出口的。但到了這瀕死之際,他的身體和精神都已脆弱到了極點,無法再抑制自己。

你又何必怕,你本就是他……

可是他知道,現在解釋也已經遲了,這份心魔已成為執念,折磨了薛因一生。一個常常懷有憂懼的人,還能不能心思澄明地修行?

「不,你該說出來。」他回握住薛因的手,「我一直看得出你心思很重,卻始終開解不了你,現在我終於知道,你的鬱結因我而生,是我錯了。」

「逝水難追,曾錯失的東西,終究不能彌補。」

他也笑了笑:「你放心,我再也不會打攪你的轉世了。」

「你…你真的不再來找我了么……」薛因痴痴地看着他,似還有許多的不舍。他忍不住吐露出了深藏於心的痛苦,對這輩子的糾纏,卻不曾後悔。

「不會了。」他語聲堅定,他所下定的決心,從來都是很難更改的。

他對眷戀不舍的薛因道:「你還記得么?當年我找到你時,曾替你算了一卦,我說你將一生富貴平安。這卦象並非我信口胡說,你本來命途順遂,勝過世上的大多數人,只是因為我,才將一切攪亂。沒有我,你的一生只會活得更安寧、更快活。」

至少在你臨終之際,能心境平和地回顧往事,而不像現在這般,心中仍有許多無法撫平的不甘。

「可是……再安寧快活的一生,若是沒有你……」薛因仍想抓緊他的手,卻已漸漸喪失力氣,他的雙眸里,最後的光彩也在消失,「若沒有你,又有什麼意思……」

許笑飛醒了過來。

原來這就是「他」和薛因的結局。

這回他暈迷過去的時間,好似很短,連天光都沒有大亮。他卧在榻上,心裏悵然。

那實在不算一個完滿的結局。

一動不動躺了許久,他忽慢慢坐起了身,眸子在黑暗裏湛然生光,他想起來了,終於想起來了——

他是誰,是如何來到這裏!

他為了完成那個「術」,請教友人,靜心推演,搜集仙材,花費了千年的光陰。

最終,在親手布好的陣法裏,獻祭了自己的血肉、靈魂、千年積累的修為,和曾擁有過的所有一切。

當陣法開啟的光華亮起,萬千種不同的痛苦,同時加諸於身,僅僅一瞬,就抵得過去所承受的所有痛楚的總和。

他的友人九幽龍君曾說他:「你怎麼還是想不開?真有如此難熬,非要尋死不可?」

我沒有想不開,也不是尋死。

我知曉逝水難追,我所做的一切——在極度痛苦中,他陡然睜開眼睛,發動了由內而外的自爆,就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雙眸仍然清明如洗:我所做的一切,是為了追回逝水而已!

寂滅的力量,悄無聲息卻狂暴無儔地從他身上起始,向四周瀰漫開來。他知道,在他死後,這片他刻意尋覓的荒僻死地,將會現出方圓千丈的深坑,其中的一切,都會化為灰煙。

他升仙后的字型大小為「挽瀾」,從此世間,也再無一個挽瀾仙君。

如此強大的術法,終令永恆的時光之河浮現了片刻。他所余的最後一小縷靈力,裹挾著一絲殘魂,沿着河道迅疾地逆流而上。

來到了千年前。

破碎的亡魂在時光之河上空俯瞰,他看到星夜般深邃的河流里,無數命軌浮起又斷裂,彼此糾纏聯結,每一段命軌都是某個生靈的一生。憑着感應,他很快找到了屬於他自己的,還有他思念了一千年的那個人的命軌。

兩條命軌纏綿交織,幾乎并行在一起,其中一條,將在不遠的下游折斷,只餘下孤獨的另一條,延伸向遠處。

透過仙人之瞳,他又看到了河流中格外突出的第三條命軌,在不停流轉之際,屢屢與先前那兩條命軌呼應牽連。這是條生機盎然的命軌,擁有極多的變化與可能,蘊含着改變一切的力量。

他很快下定了決心,化作一道流光,投進了那第三條命軌。在他投身而入的一剎,這條命軌也分化為二,衍出了兩條分支。

時光之河,激起了數朵浪花。

被冰冷無情的河水衝擊,已經虛弱到極點的殘魂,又再度剝離了一縷,帶走了他剩餘的記憶。

千年前的世界上,在某個小鎮里,一個少年倏然現身。

「挽瀾仙君」沈驚瀾最後所剩的靈力,凝聚成了他的**。

面容完全依照沈驚瀾的模樣,體內深處,也同樣埋下了「真武體」的特質。這是記號,也是相認的線索。

他睜開眼睛,茫然地張望四周。

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自己從何而來,但心裏還有一個隱約的念頭:有一件極端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咦,你也是來偷余老頭家的鮮肉餅的?」他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個面貌平凡的少年,笑嘻嘻地瞧着他,這是他記憶的開始。

他們正藏身在某戶人家的后牆根,少年手裏抓着油紙裹的一大包餅,悄聲道:「你來遲啦,下次請早!」

咆哮聲傳來,顯見事情敗露,少年臉色一變,匆匆把幾塊餅塞給他,自己翻牆跑了。

他則被那余老頭捉住了。本想辯解,卻因一個莫名的閃念,沒有多說什麼。余老頭罰他打掃屋子,他也照做,臨走時,無意間瞧見這老人正在屋旁的小樹林里練劍……

許笑飛停止了回想。

原來他就是沈驚瀾,沈驚瀾就是他!

難怪他們之間,總有一種奇妙的感應,好似相識許久,彼此熟悉到了骨子裏。

難怪沈驚瀾所經受的痛苦,他也能感同身受。

許笑飛思忖著,這麼看來,要治好沈驚瀾的病,答案就在自己身上。他一定從千年之後,將這法子帶了回來。

那到底是一種什麼辦法?他一時間還捉摸不住。

不過,似乎見沈驚瀾的次數越多,就越能激起他的記憶。也許再去和沈驚瀾聊一聊,就能想起來了。

他立刻起身出門,前去沈驚瀾的住處。

天絕教教主的居處,也沒有特別宏偉氣派。幾重院落,清清靜靜,甚至不見有人把守。

當然,絕非無人把守,一定有暗衛在悄然監視自己的舉動。

沈驚瀾已然閉關,該如何才能見他?

許笑飛能感應到,沈驚瀾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你在這兒找什麼?」沒過多久,臨硯就現身在他面前。

目露質疑之色。

不論是誰無緣無故在教主居所附近徘徊,他就算尚在休息,也要親來探問。

再度看見他,許笑飛心底驀地湧起一陣難以言說的感慨,與感激。

他還活着,一切還來得及!

這不是奢望,不是千百個輾轉反側間心中生起的妄念,而是眼前真切的現實。

上天待他還不壞。

他忍不住笑,眼前又已為水汽模糊。

許笑飛笑道:「你來得正好,我有急事要見教主一面。」

臨硯先是疑惑,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教主閉關時從不見客,就連我都不見。」

「沒關係,他會見我,我真有一件萬分緊急的事。」許笑飛道,「是件好消息,見完他我就告訴你。」

等他想起如何救治沈驚瀾,再告知小硯。

臨硯沉默片刻,指尖一彈,將一段訊息化光打給他,正是去地底密室的方法。

許笑飛催動咒訣,他發覺有一股龐大的力量,隔空抗拒着他。

沈驚瀾拒不見他。

說了幾句話,這股力量便悄然退卻,再現身時,他已到了密室之中。

他看到了沈驚瀾如今的模樣。

也立即感受到了沈驚瀾所承受的劇痛。

難怪他不肯見任何人。接連不斷的雷電轟下,不住貫穿他的身體,周身肌膚沒有一處不皮開肉綻,就連筋骨都已斷裂,血流如瀑,在身下匯成一汪觸目驚心的血湖。

一個人到了如此慘狀,竟還活着。

一個人的身體里,竟能流出這麼多的血……

這簡直不是淬鍊,而是酷刑。他的神智也已混沌恍惚,恐怕誰來,都難以與他對話。

但許笑飛不同。

他們的神魂,已然勾連在了一起,不必訴諸於口,他心裏念頭一動,對方便能察覺。他將回憶起的一切,都告訴了沈驚瀾。

原來如此……

原來你就是我,你我之間,本無隔閡。

雙目緊閉,深陷痛楚中的沈驚瀾,雖身體還動彈不得,意識已經嘆息著回應了他。

他們一道回想,他自己會把線索藏在什麼地方?

答案其實很明白了,既然從千年後,什麼都帶不過來,那只有……

許笑飛忽然伸出左臂,撈起袍袖,將小臂露了出來。

右手捏訣,在小臂上連點數處。

微微白光散發而出,映亮了這昏暗的地底,也映亮了他的眼睛。

他看到一副地形圖,還有幾行註釋,發着白光,浮現在他的手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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