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星期四:老妻老妻

73.星期四:老妻老妻

陸瓊提着飯盒看着空下去的位子出了神。

許琛暮注視着宋新山的母親,驀地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在墓前站着的時候突然想着自己站在墓前是有一定使命的,為了記憶重逢記憶,為了觀點碰撞觀點,生活將繼續坎坷悲歡一路跌宕起伏,逝者已矣,在這裏插著管子以人力撼動沒有靈魂的身體算是什麼呢?

沒有記憶,是死的樣品。

和從前的那個宋新山的母親毫無關係,除了軀體以外。

「她有記憶嗎?」恍恍惚惚,她這樣問道,一時間愣了神,為何是這樣在意記憶的呢?記憶帶給自己什麼嗎?如果沒有記憶,自己就傻白甜地跟着陸瓊就好了,有了記憶反而讓徒增苦惱。

可是她驟然間就給自己一個理由說服自己,她想,人很傻的時候也是快樂的,有吃有穿能吃能拉就是幸福的,那樣最低等級的快樂,若是他有了智慧,就看得到這宇宙的浩瀚,看到這世界的廣博,看到滄海看到山川,就發現自己是這樣渺小無知的存在,就會覺得痛苦——可知識帶來的幸福是比吃飽的幸福還要磅礴的幸福快樂——

所以雖然記憶帶着一大部分的苦痛,可總比無知著快樂要好很多,蘇格拉底的快樂和豬的快樂是不一樣的,她還是捨不得自己那些美好斑斕的記憶,捨不得,就忘不掉,只是記不起來而已。

「沒有——」宋新山頹然坐下,雙手搭在膝上,他默然垂著頭,「今天看見你很高興——」

「唔。」

「我一直想,如果你沒有碰見陸瓊,你是不是就會一直和我在一起。」

???

誰?誰和你一直在一起……

許琛暮這下精神了許多,把眼底的驚詫收斂了起來,這人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看這語氣,像是……像是以前在一起過啊……

她陡然間有些害怕,難不成是自己出軌之後陸瓊才對自己那樣不信任么?可是腦子裏囫圇了一遍事實,這是不對勁的,她腦子裏不曾有過自己背叛陸瓊的事情存在,她相信自己是不會的——

險些就被宋新山迷惑,若是真的信了自己就得端起陸瓊的照片給她燒香磕頭請求寬恕,腦子裏上了上油就開始轉動,注視着宋新山的母親:「你打算就這樣放着她么?」

「不然還能怎麼辦?」宋新山的語氣有些小心翼翼,放輕了,舌尖抵著上膛好像輕輕地呵護着什麼,生怕說重了就是對許琛暮的褻瀆一樣。

「我不知道啊,這是你自己的選擇,」許琛暮成功岔開了話題之後就不再說話了,她想陸瓊現在應該已經回來了,她會找自己么?她會覺得自己跑了之後大家就說再見了么?如果報警了怎麼辦呢?她會着急么?滿腦子設想,可是哪個也不大准,她想自己鼻子痒痒的,像是馬上就要像匹諾曹一樣長長鼻子了,她撒了謊么?她沒有,她什麼時候撒謊了?她可從來沒說過自己不能跑了,再跑了就如何如何。

總之,反正就讓陸瓊那麼等著好了,於是放下心來,把心攤成大餅丟在一邊,宋新山似乎被自己這句話打入地府一樣久久蹙著眉頭不住地嘆氣,整個房間充滿了他的嘆息,好像籠罩在這種消極情緒之中,許琛暮想自己站在陸瓊旁邊就是這樣的情緒,現在坐在一個對她來說陌生感漸漸消退的男人面前,還是這樣的氣氛……

輕咳幾聲,悠悠開了口,她想自己現在的模樣猶如慈禧轉世,可是內心的話是無比真摯的,連帶着話語間的人的形象就一起鮮活起來彷彿音容笑貌尚在眼前,她說起了自己的母親,把母親所有關於死後事的叮囑都說了出來,帶着悠長的尾音。

原本只是敷衍,拖延時間好緩解尷尬,漸漸就不小心將一顆真心浮出水面,記憶里殘存的母親的形象就變得豐滿了許多,她說起了死人的尊嚴,她說人的價值是思考,腦死亡就是死亡,在那之後,所有的生存都毫無意義,說了很多,把自己的,或者母親的觀點都統統宣洩了出來,等一口氣說完,才意識到了自己說了一個多小時,護士進來記錄的時候看見這裏多出一個人,還稍加打量幾眼,又覺得眼熟,可又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見過,悻悻然地退了出去。

許琛暮說出口,就後悔自己說了這樣多,這像是在告訴宋新山說,你去把呼吸斷掉吧反正她沒救了,趕緊料理料理後事就可以了。

忙起身,說我還有事就先走了,宋新山一抬眼,她才發覺這個男人哭了。

「……」這樣她就立時於心不忍,像是對他做了什麼殘忍的事情一樣,嘆了一口氣,坐在他對面,想着如果自己現在手裏有個話筒,身後有個攝像機,她就不至於這樣慌張,窺探人內心的秘密是令人惶恐而措手不及的,連理由也沒有,她看見這個男人,滿腦子都是太陽上的百合花,不知道為什麼就這樣魔性。

魔性又是什麼辭彙?她怔了怔,垂著頭,宋新山就在這時開口了。

「我覺得我很可恥——每天那些護工來給我媽擦身子,她也沒有**可言,我自顧自地假裝我是個孝子,我想彌補……我以前對她很不好,嫌棄我們家窮,窮就被瞧不起,別人說我窮酸,我連追個女孩子都比不過女的……」注視着許琛暮,許琛暮立時覺得若有所指,抱着胳膊往後訥訥地咧咧嘴,他就垂下頭繼續說,「我經常和我媽吵架,也生氣她怎麼那麼老頑固,說很多難聽的話……後來,後來她病了,我也不想來看——等病危了,我才著慌了,有點兒怕,我才想起來她對我好來,她一個人……她一個人把我養這麼大……我就沒日沒夜地做事,醫療費還是不夠,後來——」

「……」許琛暮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可是自己也不知如何寬慰,這段描述全然是陌生的,從前也沒有聽他講過,自己面對着一片乾涸的河床,竟然不知眼淚從何而起。

可像是給了宋新山安慰似的,他一把抱住了她,伏在她肩頭哭,她怔了怔,聽見他說:「我真的,我不想給那個女人做,做小白臉,她有錢,我又想趕緊治病補償我媽,我……我做了小白臉,我還說你壞話……我沒了人格和尊嚴,我從小都自尊心很強……我真的,我不知道怎麼辦了,我也救不回來我媽了,我做什麼她都回不來了,我一輩子都彌補不過來了,我還說你壞話,我還陪着笑給人當奴才,陸瓊要我去跟你說會兒話我也沒去,就因為那個女人過生日,她過生日啊……和我有什麼關係,她一年過幾百個生日……」

越說越委屈,她覺得自己右肩上滿了淚水,被浸透了埋藏了,可到底是沒忍心推開這廝,她想這點兒遺憾說出去也是好的,好多人都有這樣的遺憾,埋一輩子,她見得太多,可心裏還是泛起了點兒漣漪,她想宋新山怎麼就給人當小白臉了呢,當年高喊著自由和尊嚴的口號的是誰呢,命運反覆無常,不過感性的宋新山還是宋新山,她想自己突然記起來宋新山是個什麼人,是一句戲言之下的前男友,她看看宋新山的母親,在呼吸機的作用下勉強是活着,她生而有尊嚴,病了就變成這樣子,苟延殘喘續命,失去了思考的尊嚴——她的兒子為了她這個樣子也失去了尊嚴。

心底悄悄嘆了一口氣,人生悲歡。

「暮暮,我失態了……」宋新山哭夠了就爬起來擦著淚,許琛暮姑且忍受了那個有些噁心的稱呼,一邊縮著肩膀想着什麼時候把自己右肩的濕了的部分晾乾,她想自己這樣嚇唬陸瓊嚇唬了一個多小時,陸瓊會怎麼樣呢?

這時候心裏卻全然沒有了剛才的惡作劇的快感和竊喜,她想人生是多麼短,許多事情又是這樣巧合這樣沉重,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是最後一面,她生什麼氣呢,什麼事情不能在自己想起來之後好好解決么,萬一以後留下什麼遺憾呢?

於是一秒也坐不住了,找了個借口脫離宋新山,走出去才有些傻眼,並不認識路。

她在什麼地方和陸瓊分別離開的?沒看清楚,是在哪裏,那裏好像有一溜長椅,長椅上有許多人擠在那裏輸液……不管哪裏都好多這樣的啊!

只好循着記憶重新走回廁所,路過了吃盒飯的一對農民夫婦,再沿着原來的路線走回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走回去,看起來熟悉許多,可是陸瓊不在那裏。

「……」陡然間心裏就開始吹氣球,鼓鼓脹脹的她就開始生氣,她這樣挂念陸瓊,陸瓊竟然都沒有去找她,一點也不關心,一點兒也不。

「你說,你再跑就打死你,我是該履行呢還是該履行呢?」陸瓊的聲音陡然從右側響起,她猛地扭過頭,陸瓊靜靜地看着她,也不笑,也不生氣的樣子,只是抱着胳膊站在門口,那裏是自己剛才才鑽進去的廁所,竟然沒有碰見——

心裏的氣球嗉——一聲把氣兒都放了,氣球吹着氣飛了。

可是面上生氣還是要生氣的:「你也不找我么?」

「反正你會回來的。」陸瓊接得很快,「我在門口站了很久,沒有看見你走出去,就知道你會回來的,就回來了,剛巧。」

她在門口守着了啊……許琛暮抓了抓重點,心底歡呼了起來,撒開膀子過去纏着她:「陸瓊,陸瓊我不生氣了。」

「發生什麼了你就不生氣了。」陸瓊淡淡地瞥她。

「發生了生死離別這樣的大事,然後一瞬間都看淡了,我把見你的每一面都當最後一面,這樣以後真的最後一面就不遺憾了,萬一我剛才真的跑出去,咔嘰一下出車禍了死翹翹了,那我們最後一面就是在生氣,那我的棺材板就壓不住了,陸瓊你笑一笑,你笑一笑我就不生氣了。」她像樹袋熊一樣纏在陸瓊身上,吃盒飯的夫婦抬眼看看剛才的好心人被這個瘋女人抱得死死的,不由得有些揪心,可是看見她在笑,於是覺得是朋友開玩笑,沒多注意。

你看世界上還是好人多。

許琛暮冰涼的鼻尖湊過去,壓着陸瓊的高鼻樑,眼睛對峙起來,陸瓊微微笑:「別亂說。不要出車禍。」

不出車禍都失憶了變傻了,出個車禍自己就拉不回她了。

「我說的可是大實話。」許琛暮往後仰仰臉,「陸瓊你愛我嗎?」

「怎麼突然——」

「傷心……」

「……」許琛暮的委屈臉實在有些殺傷力,她想這一個小時零六分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從有些陰鬱到開始飯舊賬生氣,到現在重新看破塵世一樣變化,變臉像是唱川劇,可是她心底實在是歡喜,有些事情是說不出口的,比如唐益,她漸漸地將天平又傾斜到了許琛暮這一邊,等不久就可以解決這件事情,但是有些東西說出口就是一輩子的事情了,微微紅了臉,「我愛你。」

「開心。」許琛暮撒開手放開她,跺著小碎步捂著臉,躬下身子,「我超開心。」到後面半句就是瓮聲瓮氣的聲音,手指捂在眼上眯出一條小縫來偷看她。

「萬一我是騙你呢?」陸瓊忍不住問她。

「……」好像真的是被這個問題嚇到了,許琛暮怔了許久,轉頭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雙手,思來想去,「可我相信你呀——」

這種事情為什麼撒謊……老妻老妻了……

許琛暮瞪圓了眼睛,陸瓊終於莞爾:「我也不騙你。」

「你剛才就在騙我!」許琛暮氣得把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說萬一。」

「不準有萬一,陸瓊。」

陸瓊點了點頭:「好。」臉頰上的微紅尚且未散,她想了很久,還是沒有去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生離死別」的事情,微微抿了唇,將臂彎搭著的外套抖開,披在許琛暮身上:「吃飯。」

「你也沒吃么?」

陸瓊勾起唇角來,搖搖頭:「我被你拋棄了,無心吃飯。」

許琛暮想,啊,是這樣啊,那自己真是罪大惡極了……

「你……那你打我一頓出出氣……?」許琛暮試探著問,也有些戲謔的意味在裏面,陸瓊只是擁着她走,睫毛彎彎,似乎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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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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