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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季蘭綺去傅家串門。在傅四夫人房裏用過飯,兩人到街頭游轉。

季蘭綺最關注的是衣料鋪、裁縫鋪有沒有新的衣料、樣式。傅四夫人最常去的是筆墨、玉石鋪子,她很喜歡長房的兩個孩子,常給他們添置文房四寶和玉石擺件兒。

此刻,傅四夫人率先走進一間筆墨鋪子,腳步微頓,轉身往外走,匆匆地道:「我剛剛落了東西在衣料鋪,得去找找。你在這兒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噯,我跟你一道回去……」

傅四夫人卻道:「不用不用。你在這兒等我就行。」語畢,快步走遠。

季蘭綺一頭霧水,走進鋪子,明白過來。

關錦城在裏面。

傅四夫人分明是有意讓他們說說話。

關錦城正在挑選文房四寶,聽得有人進到門裏就停下了腳步,不由轉頭望去。見到她,愉悅的笑意自心底蔓延到唇畔、眼底,「這麼巧。」

「是啊,很巧。」季蘭綺笑了笑,多少有些不自在。

「這兩日置辦了一所宅院,離簡宅不遠。」關錦城和聲道,「書房裏空落落的,便來挑選些東西。」

「置辦了一所宅院?」季蘭綺訝然。他這意思是要在島中部常住了?

他笑微微地凝視着她,「嗯。這樣離得近一些。」

季蘭綺不知道說什麼好,低頭看着櫃枱上的紙筆,笑了笑。

掌柜的殷勤地招呼季蘭綺,「小姐要看看什麼?」

「筆洗、狼毫。」傅四夫人的侄子、侄女用得到。

掌柜的將幾個筆洗和三支狼毫拿給她鑒賞。

關錦城選好了兩套文房四寶,趁著掌柜的妥當裝入匣子的工夫,與季蘭綺說話:「前幾日,你和令姐每日出門,是不是在選地皮或宅子?」

「是啊。」季蘭綺點頭,「姐夫和姐姐不定何時就要開鋪子或是另建個宅院,牙行里沒有合心意的地方,只好親自轉轉。」

關錦城問道:「是想離家遠一些還是近一些?」

「遠近都無妨,最要緊是合心意。」季蘭綺笑盈盈地看了看他,「景緻要好,住着舒心最要緊。要是開鋪子,周圍的環境要其樂融融才好。」阿嫵在這方面,是特別挑剔的。無奈之下,睡在山裏喝風都行,但自己的住處,決不能有絲毫的不滿意。就是那麼個擰巴的人。

「是該如此。」關錦城一笑,隨即跟掌柜的借了筆墨紙,走筆疾書,等墨跡幹了,遞到季蘭綺手邊的櫃枱上,「我恰好知道兩個地方還不錯,都是地皮,在島中部,一個路程較遠,一個是鬧中取靜。若日後實在找不到合心意的,你不妨讓令姐過目,命人去看看。」

話說得很委婉。季蘭綺笑着點頭,「多謝。」

關錦城走之前,問起自己關心的一件事:「仙人球和仙人掌,需要每日澆水么?我問過年長的人,他們說不用,可還是有些不大放心。」

季蘭綺笑意更濃,「不用。看着花盆裏的土要發乾的時候,澆些水就行。」

「我記下了。」關錦城笑了笑,拱手道辭。

過了一陣子,傅四夫人神色如常地進到店鋪,認真地挑選了一個筆洗、兩支狼毫、兩把小銅剪。走到陽光和煦、行人如織的街上,才笑嘻嘻地悄聲問季蘭綺:「你不會沒理關公子吧?」

「怎麼會。」季蘭綺斜睇她一眼,「就算你不避開,我跟他也是說幾句閑話而已。」又將關錦城寫着兩個地址的紙張拿給傅四夫人看,解釋了由來。

傅四夫人有些佩服關錦城了。蘭綺這個人,不管誰與她接觸一段時間,稍稍留心就會發現:對鍾離嫵好一些,遠比對她好一些還能博得她的好感。

鍾離嫵呢,對這些細節有些粗枝大葉的,但平時就像是護食的貓一樣護著蘭綺——只要出門,她的小廝就會隨行,隨時留意著周圍有無異常。一次兩次可以不當回事,但長期如此,足見姐妹情分。

說白了,鍾離嫵就是闖得起禍,又能擔保身邊的人不會被連累。

這一點,如今亦是傅四夫人與姐妹兩個愈發自心底的親近的原因。

**

晚間,鍾離嫵給季蘭綺做了蓋碗肉、蝦油豆腐和燕窩羹,隨着廚房準備的膳食一併送去。

她給簡讓做的是龍井蝦仁和粉蒸肉,另有一碗素麵。

飯後,凌霄來稟,傅清暉過來了,在外院等著。

簡讓頷首,更衣以後叮囑鍾離嫵:「我和傅清暉先去攬月坊,戌時前後離開,去四海飯館。你和傅四夫人何時前去都可以,但一定要在戌時左右離開。」

如果出了意外,她還留在攬月坊的話,很可能會生出不必要的枝節。

鍾離嫵明白,「放心,我不會給你添亂。」

「你聽話的時候,最招人喜歡。」簡讓捧住她的臉,用力地親了她一口。

鍾離嫵白了他一眼。

簡讓笑起來,又親了她一口,「傅四夫人會過來找你,你等等就行。」

「好。」鍾離嫵應下之後,開始犯嘀咕,「總拉着傅四夫人一道前去,不是明晃晃的利用她是傅家人的身份么?其實不用這樣,橫豎傅四爺已經敲打過攬月坊,誰也不會再對我下手。」

簡讓颳了刮她的鼻樑,「傅四夫人巴不得常去,這幾日見到我就問你何時再去攬月坊,嚷嚷着上次都還沒跟人賭,就被亂七八糟的事擾了興緻。你要是過意不去,只管與她直說。」

「嗯,我是得跟她說說。這些話不挑明,心裏總歸是不踏實。」

「誰是你的朋友,誰有福氣。」

鍾離嫵笑容璀璨,「不對朋友好對誰好?你還不是一樣。」說着推他,「你快去外院,別讓傅四爺等著。我也得抓緊換男裝。」

「好。」

簡讓和傅清暉出門沒多久,傅四夫人就到了。

這次,鍾離嫵讓小虎隨行。

傅四夫人今日也循例是男子裝束,是策馬前來。

鍾離嫵見了不由綻放出笑容,喚外院的小廝備馬。等待期間,她把之前的顧慮告訴了傅四夫人。

傅四夫人哈哈地笑起來,「沒想到,你也有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同前去,你不嫌我是累贅我就燒高香了,你的身手我又不是沒見過。況且這也是大伯和大嫂的意思——他們要是不同意,我怎麼走得出來?」繼而壓低聲音,「大伯讓我和四叔瞧瞧那裏是不是藏污納垢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要是實在骯髒,便不能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那就好。」鍾離嫵笑道,「只是我偶爾也會良心發現,怕你心裏不舒坦。」

「又挖苦你自己,這是壞習慣。」傅四夫人笑着握了握鍾離嫵的手,「那我們今日就說定了,你日後去攬月坊之前,派人去告訴我一聲。」

「好。」

「說起來,你白日裏都在家忙什麼呢?還是沒去找我玩兒。」

鍾離嫵半真半假地道:「這幾日九姨娘不是在這兒么?我總要設法打聽點兒消息吧?」悶在家裏的時候,她忙着梳理方方面面的消息,每日苦思冥想,怎麼給攬月坊挖個坑。

傅四夫人釋然,「也對。我就是這樣,什麼事轉頭就忘了。」

小廝牽來駿馬,兩女子各自上馬,帶着隨從去往攬月坊。

**

這一晚,季蘭綺心裏莫名有些發慌,預感要出什麼事。

為此,她去找鍾離嫵,但是晚了一步,鍾離嫵和傅四夫人已經出門。

「傅四夫人都能去,我怎麼就不能去?」季蘭綺忍不住嘀咕。

水蘇笑着勸慰道:「您是待字閨中的人,去那種地方可不行。」

「就算我嫁了人,她也不肯帶我去的。」季蘭綺很鬱悶,去了外院。

麒麟迎上來,賠著笑:「二小姐,天色已晚,您可不能出門。」

話還沒說出口,就被堵住了。季蘭綺無奈,「我今晚心裏發慌,想去找姐姐。你跟我一道去,行不行?」

「不行。」麒麟老老實實地道,「大小姐說過了,晚間若是她和公子不在家,您不能出門。」

「……好吧。」季蘭綺想了想,也就面對現實。自己那點功夫,真有什麼事的話,去了也是給阿嫵和姐夫添亂,還是省省吧。

**

賀蘭城親自將鍾離嫵和傅四夫人迎到三樓。

傅四夫人還不知道這裏的規矩,可鍾離嫵卻是心知肚明,將賀蘭城喚到一旁,悄聲道:「我等會兒叫隨從回家,備好銀錢送過來。」

「那怎麼行,不用。」賀蘭城微笑,「每年報一次總賬,平時賬面上的支出、進項,只需走走章程。況且我手裏不大幹凈的銀錢多得很,足夠你和四夫人的開銷。你們便是再富裕,也犯不着花這種冤枉錢。」

鍾離嫵笑着握住賀蘭城的手,捏了捏她的手指,「那就多謝啦。」

「該當的。」

傅四夫人見兩個人咬耳朵,等到鍾離嫵落座之後,輕聲問道:「說什麼悄悄話呢?」

鍾離嫵見賀蘭城遣了夥計離開,便將這裏的規矩、賀蘭城行的方便如實相告。

「啊,還有這種規矩呢?」傅四夫人先是驚訝,隨即就對賀蘭城欠了欠身,「多謝賀樓主。」

賀蘭城忙笑道:「四夫人不要客氣。本就荒謬的規矩,遇到投緣的人,我自然要破破例。」

傅四夫人端詳著賀蘭城,又看看鐘離嫵,「自己人,對不對?」

鍾離嫵笑了,「嗯。」又凝了賀蘭城一眼,「若是我說錯,你只當我是自作多情。」

賀蘭城笑出聲來,「簡夫人可折煞我了。」

傅四夫人見這情形,心裏就有數了,不由放鬆許多。「既來之則安之,」她笑道,「我還是想與一樓二樓的女子對弈幾局。」

「這好說。」賀蘭城道,「我喚幾名女子上來,您隨意挑選一個對弈。」

「好啊。」傅四夫人爽快點頭。

賀蘭城吩咐下去,過了一會兒,幾名服色各異的女子婷婷裊裊上樓來。

傅四夫人選了一個容顏俏麗的,轉到西北角的桌案前對弈,期間輕聲細語地說着話。

鍾離嫵對賀蘭城道:「要是可能,我想見見花雪。依你看,是將人請到你這裏,還是我去皎月樓點名見她更妥當?」

賀蘭城思忖之後,正色道:「還是在這裏吧。免得皎月樓里的人又生出不必要的枝節。」

「嗯,聽你的。」

賀蘭城起身時笑道:「她已是皎月樓的頭牌,恐怕很難打動。」

鍾離嫵就笑,「無妨。大不了我把她捧成攬月坊的花魁,或者是踩她幾腳,讓她再無過人之處。」

「可行。只是,踩踏容易,若是捧她——夫人可是女子。」

「女子都青眼有加的人,才是真的資質不俗。」

賀蘭城滿眼笑意,「的確。我去請她過來。」

到了皎月樓,賀蘭城着實等了一陣子,花雪才面無表情地出現,眼睛卻是特別的亮,閃著說不出是喜悅還是興奮的光芒,「賀樓主叫我去你那裏款待何人?」

「是女子。只是要你與她對弈,或是彈奏幾曲。」

花雪眉梢微挑,「是簡夫人,還是傅四夫人?」

「簡夫人。」

花雪微微一笑,「那還好。」

賀蘭城察覺到了花雪與平時有些不同,只是無法揣測原由。

鍾離嫵見到花雪的第一眼,感覺是驚訝。

花雪的樣貌無可挑剔,但氣質分明是為木頭美人現身說法——看不到優雅、冷漠、高貴或是謙卑,只看到了麻木不仁的一張臉。

直到花雪抿出笑容,整個人才鮮活起來,雙眼變得靈動,笑容變得甜美。

鍾離嫵莫名鬆了一口氣——不管這是不是花雪的面具,都是可以接受的。如果一直是那個麻木不仁的面孔,她下一刻就會攆人,不管去什麼地方,她都沒自找氣受的習慣。

「賤妾花雪,見過簡夫人。」花雪施禮道。

鍾離嫵問道:「擅音律?」

花雪恭敬地道:「琴藝尚可。」

「棋藝佳?」

「棋藝也只是尚可。」

「坐。」鍾離嫵抬手指了指對面的座位。

「是。」花雪再次行禮,隨即盈盈落座。

賀蘭城親自取來棋具,之後便轉到傅四夫人那邊觀棋,與下棋的兩個人言笑晏晏。

鍾離嫵最喜歡賀蘭城這一點,從來都是這樣,招人嫌的小事,賀蘭城不屑去做。她想做的事,不是害死人,就是能將自己害得半死,不管怎麼說,有那份膽色的人都不多。

與花雪對弈,鍾離嫵是一點兒情面也不留,在棋盤這方寸之地,把對手趕盡殺絕。

第一局,花雪能認為是自己過於大意;第二局,她能認為是鍾離嫵僥倖佔得先機;連輸三局還繼續輸下去的時候,她就必須得承認,對面坐着的人,是箇中高手。她這個自稱棋藝尚可的人,這晚分明是在關公門前耍大刀。修為差太多。

到了第六局,迅速落入敗勢之際,花雪幽幽嘆息:「夫人到此刻,怕是贏得無趣了吧?」

「有點兒。」鍾離嫵一笑,「其實我找你不是為下棋,是想閑話幾句。」

「那是賤妾的榮幸。」

「上次過來,九姨娘充當婢女,服侍在一旁。她跟我說,與你很熟悉。」

花雪眉心一跳,「是么?賤妾這般資質,高攀不起任何人。」

「嗯,說實話,我也不大相信。」鍾離嫵取出酒壺,喝了一口酒。

花雪視線掃過眼前人的纖纖素手,又掃過巴掌大小的扁長方酒壺,再瞥一眼安置在一角的自鳴鐘,目光微閃,「夫人平日喜飲酒么?」

「高興或不高興的時候才喝酒。」

「聽聞夫人來自南楚,妾身知曉一個四海飯館,南楚菜做得很地道。夫人若是賞光,賤妾想請您到那裏吃一餐飯,喝幾杯酒,順道請夫人指點指點棋藝。」

鍾離嫵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自鳴鐘。

將近戌時。

贏得再輕鬆,每一局棋也要消耗不短的時間——花雪棋品不大好,慣於垂死掙扎,很多時候要讓人等她斟酌一陣子。

皎月樓的頭牌,初次相見,便要請她喝酒。

這事兒反常。

反常即為妖。

但鍾離嫵樂得接受,只有接受,才能知曉對方的盤算。

「去可以,但條件是我請你。」鍾離嫵和聲道,「否則免談。」

花雪綻放出歡喜的笑容,「榮幸之至,多謝夫人。」

鍾離嫵站起身來,對賀蘭城、傅四夫人說了去四海飯館的事情,「傅四夫人也罷了,賀樓主想要同去么?」

傅四夫人聞言,立時挑眉瞪了鍾離嫵一眼。

賀蘭城欣然笑道:「自然想一同前去。」

傅四夫人快步走到鍾離嫵跟前,繼續瞪她,「為什麼不讓我一道去?」

「你該回家了。」鍾離嫵握住她的手,「天晚了。」

「……」傅四夫人又瞪了她一眼。

鍾離嫵撓了撓她的手心,哄孩子似的道:「聽話。改天你去我家串門,我做飯給你吃。好不好?」

傅四夫人立刻沒了脾氣,驚喜地道:「真的?」

「真的。我怎麼會騙你呢。」

「這還差不多。」傅四夫人笑起來,「這次就算了。還是吃你做的飯菜更划算。」

走出攬月坊,傅四夫人帶着隨從回家。

賀蘭城吩咐夥計,給她與花雪備好馬匹,與鍾離嫵、花雪策馬去往四海飯館。

半路,有三個人在岔道口出現。

是方鑫和兩名隨從。

花雪淺笑盈盈,「竟是方樓主。您不是受傷了么?」

「只是少了一隻手,又不是變成了你家楊樓主那樣的廢物,出來逛逛,有何不可?」方鑫掛着冷森森的笑,答著花雪的話,視線卻定格在鍾離嫵臉上。

鍾離嫵只回以冷漠一瞥。

花雪又問:「您要去何處?」

方鑫道:「去四海飯館。自入夜到天明都待客的飯館,只那一家。」

看起來,四海飯館今夜定有大事。說不定,明日就不復存在。鍾離嫵轉頭凝了花雪一眼,先前對這女子的懷疑,在此刻,已經確定。

花雪竭盡全力將鍾離嫵冰冷的視線忽略掉,只對方鑫道:「這倒是巧了,我與簡夫人、賀樓主也要前去。」

「好啊。人多,熱鬧。」

一行人不緊不慢地繼續前行。

過了一段時間,四海飯館清晰地出現在鍾離嫵眼界。

夜色已深,街上行人極少,亮着燈的民居屈指可數,由此,四海飯館便顯得尤為醒目。

從她這個方向望過去,只能看到飯館的正東面。

南北向的房間里的燈光幽幽傾瀉在窗外的空地。

南面是一道不大不小的河流,河流後方花樹成林。北面是一個小樹林。

西面的地形又是怎樣的?

如果飯館內部出事,簡讓會選擇到哪一面看熱鬧呢?

鍾離嫵思忖著。

方鑫和兩名隨從忽然帶住韁繩。方鑫指著前面道:「那不是簡公子和傅四爺么?他們先一步到了那裏,簡夫人應該早就知曉吧?」

鍾離嫵展目望去,看到了兩名男子頎長的身影。

兩個人是從客棧前方——也就是南面繞到東面。

一個身着一襲玄色錦袍,一個身着一襲藏藍色錦袍。

兩個人背對着鍾離嫵,在說着什麼。

看背影、衣着甚至發冠,其中一個都無疑是簡讓。可鍾離嫵就是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她想,是哪裏不對呢?

然而事實並沒有給她思忖的時間。

變故來得太快——

**

一刻鐘之前,傅清暉與簡讓結伴去往四海客棧。

趨近之際,凌霄策馬而來,微聲稟道:「火雷的引線在飯館東側,引燃到爆炸,需要一點兒時間。而且,只要有人靠近引線或酒窖,屬下和兄弟們就能即刻得到消息,會及時告知公子。即便出意外,我們進不去也沒事,已經收買了兩名夥計,到時會有人跟您說一句『是時候了』。」

簡讓頷首一笑,「知道了。」

凌霄撥轉馬頭,很快消失在遠處夜色之中。

傅清暉的眼裏閃過幾種情緒:意外、欽佩、沮喪、失落,「原本我以為,你沒我的話,成事很難。現在一看,有我沒我都行啊。」

簡讓哈哈地笑,「胡說。沒你傅四爺,我怎麼能在攬月坊安然無恙?」

「那你就更是胡說了。」傅清暉撇撇嘴,「就算沒我,你也一定找得到比我分量更重的人。唉……也好,往後我也省心了,只等著看熱鬧就行。」

「別廢話,你有那份心,就比什麼都重要。」簡讓手裏的鞭子揮向傅清暉的坐騎,「走着!」

馬兒應聲向前跑去。

傅清暉又氣又笑,「你這個混賬!」

二人到了四海飯館,點的菜剛上齊,便有一名臉生的夥計進門來,徑自走到簡讓跟前,低聲道:「是時候了。」

簡讓與傅清暉聞言,即刻起身,異口同聲:「若不想死,跟我們走。」

夥計立時變色,隨即迅速做出決定,隨兩個人向外走去。

短短的一段路,卻有十名夥計打扮的殺手阻攔。

兩人取出匕首。

手起,寒光閃,人倒地不起。

有幾個人死不瞑目,睜大的眼睛裏,有着不可置信。

不相信簡讓的身手比傳言中還要好,更不相信出了名好賭的傅清暉的身手絕佳——或者也可以說,是不相信傅家世代相傳的功夫這般高絕。

簡讓與傅清暉疾步離開飯館,轉到西面。

西面是一片分外寬闊的芳草地,在夜色中彷彿連綿無垠。

按常理,他們不應該選擇這兒駐足。但在這種時刻,只能選擇在這兒駐足——樹林里埋伏着攬月坊和簡讓的人,只是棲息的地點不同,簡讓的人沒讓對手發覺而已。

剛剛退至絕對安全的地帶,耳畔傳來轟然巨響。

一個飯館,在頃刻間灰飛煙滅。

而在幾息之後,簡讓屏住了呼吸,險些連心跳都停滯——

不遠處,有幾名攬月坊夥計打扮的人,正挾持着一個女扮男裝的人向蒼茫夜色中遠走。

是女扮男裝,絕對錯不了。

那人一襲玄色,身高、身形都與阿嫵酷似。

可是……那一定不是阿嫵。

但是……

是他不願意相信事實,所以才不願確定那就是阿嫵么?

他陷入茫然、慌亂。

從未有過的恐懼襲上心頭。

周身的血液都凝固。

這一刻,他是那樣害怕,害怕所看到的那一幕是事實,更怕聯想到的一切最可怕的事情會發生。

再可怕的事情發生之前,片刻的光景還是能夠為他所用。

他得穩住。

他得先確定那個人就是阿嫵,隨後才能為她選擇生或死。

簡讓咬了咬牙。

就在這時候,楊志通坐着涼轎自簡讓後方緩緩而來。

四名隨從,兩個人抬轎,兩個人隨行。

簡讓與傅清暉回眸望去,前者瞳孔驟然一縮,後者亦是勉強壓抑著怒火。

傅清暉與鍾離嫵並不熟悉,由此已經認定那個被人挾持離去的女扮男裝的人就是她。

他憎惡這樣卑劣的手段。

楊志通剛負重傷,面色奇差,但是神色出奇地愉悅,「簡公子,你的髮妻已被帶去攬月坊,雖然不好調|教,但我相信,過幾日之後,就能由四海調|教得服服帖帖——他可是得了我的真傳。」

話說到這兒,一名做隨從打扮的矮胖男子露出快意而猙獰的笑。

他就是李四海。

楊志通繼續道:「過些日子,鍾離嫵定會成為皎月樓的頭牌,我雖然敗的慘烈在先,到最終,還算是功成身退。不知道這與你簡統領比起來,誰上誰下?」

簡讓沒說話,只是抬手打了個手勢。

「你帶了人來么?」楊志通強撐起身形,有意四下觀望,「怎麼我不知道?算了,別做戲了,還是說說條件的好,你從速趕去攬月坊,還能換回你夫人,你若是不願前去,那麼……你的夫人只能淪為娼|妓,哈哈……」

他的笑聲忽然戛然而止。

他隨着軟轎重重落地。

他的四名隨從忽然頹然倒地,只有一個能發出痛苦的呻|吟。

幾息之後,楊志通的肩頭多了一柄飛刀。

——暗中埋伏於北面的簡讓的手下,很爽快又極有分寸的出手了。

簡讓走到那個痛苦掙扎呻|吟的隨從跟前,「他說的是真是假?」語畢,腳尖碰了碰刺入他腿部的箭支,

那隨從險些嚎叫起來,「他說的……」怯懦地瞥了楊志通一眼之後,勉強應聲,「是真的!公子快去換您夫人才是上策!」

「嗯。」簡讓俯身,將箭支折斷,動作粗暴,語氣森寒,「如果他說的是實情,那麼我再心急也沒用。自然,你也不用心急,我生不如死之前,一定讓你生不如死在先。」

他折斷箭支的動作絲毫沒有控制,致使箭頭隨着箭身搖晃,帶來的痛楚,撕心裂肺。

那名隨從高聲嚎叫起來,「我說!我說!假的,那個女人是假的!公子,您饒命……」都不需要別的折磨,只要簡讓來回搖晃箭支,他就能活生生疼死。橫豎是好不了,那就不如死得痛快點兒。

簡讓磨了磨牙。

傅清暉趕過來,「別動他,把人交給我,我讓……」

簡讓揮手削在那人頸部,那人立時昏迷過去,深吸一口氣才道:「行。」

傅清暉這才來得及說下半句:「我讓大哥聽聽攬月坊做的這樁好事。」

凌霄疾步走上前來,這時候,他已攜帶了弓箭,「公子,風月樓主、燕回樓主、延月樓主都帶着幾個手下在附近,您看——」

「殺!」

「是!」凌霄取出弓箭,向夜空連發兩支鳴鏑箭,隨即問道,「屍體如何處置?」

簡讓沒說法,只抬手點了點火海。

凌霄瞥一眼傅清暉,又問一句:「假如湊巧有居民路過,又湊巧看到您把人扔到火海……」

傅清暉一擰眉,「那是胡說八道!是誣告!況且誰能斷定那就是簡公子的人?你只管照吩咐行事,出了事我擔着!」

「是!」

**

四海飯館被火海吞噬的時候,鍾離嫵全身的血液都凝滯了,整個世界失去聲音,寂靜得可怕。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手徒勞地抬起,遮擋住視線。

手放下、眼睜開的時候,她留意到了方鑫和兩名隨從惡毒的笑。

怒火燃燒,幾乎讓她窒息。

賀蘭城莫名覺得情形不對。這種感覺,自今晚見到花雪的時候就有了,可恨的是,她說不出所以然。

「簡夫人……」她無力地開口,甚至不能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發出聲音。而就在同時,她看到鍾離嫵的身形忽然騰空躍起,在空中急速一個旋轉,安安穩穩落到馬背上。

馬兒甚至沒有因這變化有絲毫的反應。

方鑫和兩名隨從卻已頹然落到馬背下,一死兩傷。

死的是一名隨從,咽喉處插著匕首,受傷的一名隨從與方鑫俱是肩頭中了匕首。

「小虎。」鍾離嫵喚道。

小虎已然跳下馬,「明白!」

花雪出聲道:「簡夫人,是這麼回事……」

鍾離嫵冷然看向她的同時,手臂輕輕一揮。

花雪立時栽下馬。

賀蘭城等了幾息的功夫才知道,花雪白皙如玉的頸部多了一柄柳葉飛刀,只是沒刺到動脈,不至死。

她為之愕然,不明白一個女孩子隨身怎麼會帶這麼多的暗器。

「到底怎麼回事?」小虎問方鑫。

方鑫很痛苦,卻仍是笑容猙獰,「怎麼回事?簡讓死了,被炸死了,跟余老闆一個死法,你沒看到么?你瞎了么?」

小虎握住匕首柄部,狠力一轉。

方鑫立時慘叫一聲。

「問那個。」鍾離嫵不打算打理方鑫,用下巴點了點方鑫的一名隨從,「他要是不說,就把他當野味兒烤熟。打發掉他,再問問我們的皎月樓頭牌。她要是也嘴硬,你就給我把她剝皮、抽筋、做人彘!」

瞬息之間殺人的人,說出這樣的話,最具說服力。

「啊!」因為恐懼,花雪慘叫起來,繼而急切地道,「不關我的事,我只是他們的一顆棋子。他們答應我了,只要我做好這件事,就讓我自己贖身,回歸自由身。夫人,不怪我,真的不能怪我,我只是想早些離開這裏,回家去看看親人,真的,夫人……」她說不下去了,哀哀痛哭起來。

鍾離嫵語氣暴躁:「不準哭!」

花雪立時噤聲,只是身形一顫一顫的。

「我夫君在何處?」

「不、不知道……」花雪倒是想哄她高興,卻也真是不敢說假話,「照計劃來說,那兩個人應該是攬月坊找人偽裝的,可是……方才我雖然眼力不濟,也看了個大概,不知他們到底是不是簡公子和傅四爺。」

小虎在這同時,也訊問了那名隨從,得到的結果大同小異。

鍾離嫵眼中閃爍著異常的光芒,神色冰冷得宛若霜雪。

她用力拍馬,急速趕去四海客棧。

明知最壞的結果如果已經發生的話,她趕到也無用處。

但她就是不能相信。

只想驗證那個可喜的答案。

不會是他。他絕不會讓小人的暗算得逞。

但是……如果真是他……

她念及這一點,便下意識地想再次遮擋住視線,再不想面對如今的這一切。

時間不給予體諒,痛苦、煎熬的時候尤甚。

說好了,要到閑暇之時一同去尋寶。

說好了,要有一雙兒女,共享這塵世最凡俗最美麗的驚喜。

萬一出了萬一……

她還能不能活下去?

到此刻方知,他對她是那麼重要,絕非生命中的一部分,絕非心房一角的分量。

怎麼才明白?

怎麼這才明白?!

以往有時候總是不知足,總覺著與他差了點兒什麼。

覺得應該更轟轟烈烈一些。

覺得只是因為他的俊美、他偶爾的體貼就喜歡上他,還不夠,不夠說服自己。

如今,可以說服自己了。

她卻無比後悔自己當初的不知足。

不應該。

不是不應該,簡直該死——算得上轟轟烈烈的感情,哪一樁不需要歷盡千般辛苦萬般磨折?

她恨,恨不得殺了自己,懷疑今夜的事,是自己得到的不知足的報應。

並不算長的路程,於她而言,卻似跨越了萬水千山。

凌霄出現在她眼前,指著西面。說了什麼,她沒聽清。

她只是急切地跳下馬,疾步去往熊熊火海的西面。

走至半路,他快步而來,唇畔含着悲喜難辨的淺笑。

她走到他面前,凝眸片刻,定顏一笑,伸出手,緊緊的握住了他的手。

唇畔綻出淺笑的同時,有淚水猝不及防地掉落。

第一次,她因莫大的喜悅而落淚。

這一刻,她其實很想讓他好好地抱抱自己。

那樣熟悉的溫暖,在這樣的時刻,她尤為想念。貪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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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寵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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