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57章

57.第57章

,意大利歌曲佔着絕大多數。那些作品便是小奧里維的音樂食糧。當然是沒有多少實質的養料,有點象人們拚命塞給孩子吃的內地糖食,可能吃倒胃口,永遠接受不了正當的食物。但奧里維嘴饞得很,決沒有倒胃的危險。正常的營養,人們是不給他的。沒有麵包,他就拿糕餅充饑。這樣,齊瑪羅薩,巴西哀羅,羅西尼,就成為這個憂鬱神秘的兒童的保姆,在應該喂他乳汁的時候把他灌了醇酒。

①格路克與普吉尼為十八世紀兩大意大利歌劇作者,在法國競爭甚烈,當時愛好音樂的人分為格路克派與普吉尼派。

他常常自得其樂的獨自彈琴。他已經深深的受到音樂的感染。對於所彈的東西,他不求了解,只知道消極的吟味。誰也沒想到教他學和聲;他自己也不在乎這個。一切與科學或科學精神有關的,在他家裏完全是陌生的,尤其在母系方面。那些司法界中的人都是人文主義的頭腦,遇到一個算題就弄昏了。他們提起一個進經緯局辦事的遠房兄弟,認為是個奇人。可是據說他結果還是為這種工作發了瘋。內地舊家出身的布爾喬亞,思想很健全很實際,可是因為肚子塞得太飽,日子過得太單調而有些迷迷忽忽,以為自己的人情世故是了不得的法寶,只要靠了它,世界上沒有一件解決不了的困難。他們差不多把科學家看做藝術家一流,比別人更有用,但不及別人高卓,因為藝術家至少是一無所用的;而一無所用就有點近於高雅。科學家卻近乎耍手藝的工人,——(這便是不大體面的地方),——更有學問而有些瘋癲的工頭;在紙上固然很能幹,但一出他們數目字的工廠就完了!要沒有通情達理的,富有人生經驗與商業經驗的人做科學家的領導,科學家決計干不出什麼大事來的。

不幸的是,這種人生經驗與商業經驗並不象這般明理的人所想的那麼可靠。他們所謂經驗只是一些奉行故事的老例,所能應付的僅限於極少數極平易的事。倘若出了件意外,必須當機立斷的處理的話,他們就沒有辦法了。

銀行家耶南便是這一等人。因為什麼事都跟意料的一模一樣,都是依了內地生活的節奏準確的重演的,所以他從來沒有在業務上遇到嚴重的困難。他接了父親的事,可並沒對這一行有什麼特殊的才具;既然從他接手以後一切都很順利,他就歸功於自己的聰明。他常說一個人只要老實,認真,通情達理,就行了;他預備將來把自己的職位傳給兒子,而並不問兒子的興趣所在,正象他的父親當初對付他一樣。他也不替兒子作事業方面的準備,讓孩子們自生自長,只要他們做個好人,尤其希望他們幸福,因為他非常的疼他們。因此他們對人生的戰鬥連一絲一毫的準備都沒有,簡直是暖室里的花。那有什麼關係呢?他們不是永遠可以這樣過下去嗎?在環境安定的內地,在他們有錢的,受人尊重的家庭里,有着一個慈愛的,快樂的,親熱的父親,交遊廣闊,在地方上佔着第一流的位置,生活真是太容易太光明了!

安多納德十六歲。奧里維正要舉行初領聖體的大典。神秘的夢想把他攪得昏昏沉沉。安多納德聽着醉人的希望唱着甜蜜的歌,好似四月里夜鶯的歌聲填滿了青春的心窩。她感到身心象鮮花似的開放,知道自己長得俊美而又聽到人家這麼說,不由得非常快活。父親的誇獎,不知顧忌的說話,盡夠使她飄飄然。

他對着女兒出神;她的賣弄風情,照着鏡子顧影自憐,無邪而狡獪的小手段,使他看了直樂。他抱她坐在膝上,拿愛情的題目跟她打趣,說她顛倒了多少男子,有多少人來向他請婚,把一個一個的姓名舉出來:都是些老成的布爾喬亞,一個比一個老,一個比一個丑,把她急得大叫大嚷,繼之以大笑,把手臂繞着父親的脖子,臉貼著父親的臉。他問她誰能有那個福氣被她挑中:是那個為他家的老媽子稱為醜八怪的檢察官呢,還是那胖子公證人。她輕輕的打他幾下,要他住嘴,或者拿手掩着他的嘴巴。他吻着她的小手,一邊把她在膝上顛簸,一邊唱着那支老山歌:

俏姑娘要什麼?

是不是要一個丑老公?

她噗哧一聲笑了,拈弄著父親下巴底下的絡腮鬍子,接唱下去:

與其丑,還是美,

夫人,就請您做媒。

她打定主意要自己挑選。她知道她有錢,或者是將來有錢的,——父親用各種口吻跟她說過了:她是」極有陪嫁的「。當地有兒子的大戶人家已經在奉承她,在她周圍安排了許多小手段,張著雪白的網預備捉那條美麗的小銀魚。但那條魚對他們很可能成為四月里的糖魚,因為聰明的安多納①德把他們的伎倆都看在眼裏,覺得好玩;她很願意教人捉,可不願意給人捉住。她小小的頭腦里已經挑定了將來的丈夫。

①西俗於四月一日以製成魚形的可可糖饋贈兒童。

當地的貴族——(通常每地只有一家,自稱為外省諸侯的後裔,其實往往只是祖上買了國家的產業,或是在十八世①紀當過行政官,或是在拿破崙時代承包軍需的),——叫做鮑尼凡,在離城幾里以外有座宮堡,尖頂的塔蓋着耀眼的石板,周圍是大森林,中間還有好幾口養魚的池塘;他們正在向耶南家獻殷勤。年輕的鮑尼凡對安多納德很熱心。他長得既漂亮,以年齡而論也相當強壯,相當胖。他整天只知道打獵,吃喝,睡覺;會騎馬,會跳舞,舉止也還文雅,並不比別人更蠢。他不時從古堡到城裏來,穿着長靴,跨著馬,或者坐着雙輪馬車;他借口生意上的事去拜訪銀行家,有時帶一簍野味或一大束鮮花送給太太們。他借這種機會來追求耶南小姐。兩人一同在花園見散步,他竭力巴結她,一邊很愉快的和她談天,一邊拈著自己的須,把踢馬刺蹬在陽台的石板上橐橐的響。安多納德覺得他可愛極了。她的驕傲和她的心都是怪舒服的。童年初戀的歲月是多麼溫柔,她浸在裏面陶醉了。奧里維卻討厭這個鄉下紳士,因為他身強力壯,笨重,粗野,笑起來聲音那麼大,手象鉗子一樣,老是很輕蔑的把他叫做「小傢伙……」,同時又擰他的面頰。他尤其恨——當然是不自覺的——那個陌生人愛他的姊姊——愛這個屬於他一個人而不屬於任何人的姊姊……

①法國大革命后,教會產業大部分均公開標賣,入於中產階級之手。

然而大禍來了。那是幾百年來膠着在同一方土地上,吸盡了它的漿汁的老布爾喬亞家庭,早晚都得碰到的。他們消消停停的在那兒打盹,自以為跟負載他們的土地同樣不朽的了。但腳下的泥土早已死掉,他們的根須也沒有了,禁不起人家一鏟子就會倒下來的。那時,大家以為遭了惡運,遭了飛來橫禍。殊不知要是樹身堅固的話,惡運就不成其為惡運;或者禍患只象暴風一般的吹過,即使打斷幾根椏枝,也不至於動搖根本。

銀行家耶南是個懦弱,輕信,而有些虛榮的人。他喜歡在眼睛裏揉進點兒沙子,一相情願的把「實際」跟「表面」混為一談。他亂花錢,花得很多,但由於世代相傳的儉省的習慣和事後的懊悔,揮霍的程度——(他浪費了幾方丈的木材而捨不得用一根火柴),——還不致使他的財產受到嚴重的損害。在商業方面,他也不知謹慎。朋友向他借錢,他從來不拒絕;而要做他的朋友也挺容易。他甚至沒想到要人家寫張收據;人欠的賬目登記得不清不楚,人家不還,他決不討。他對什麼事都相信別人的善意,正如他認為別人也相信他的善意一樣。雖然表面上很有決斷,心直口快,其實他膽子很小,從來不敢回絕某些冒失鬼的請求,也不敢對他們有沒有償還的力量表示懷疑。這種作風是由於好心,也由於膽怯。他對誰都不願意得罪,怕受到侮辱,所以永遠讓步。為了篇自己,他把這些事做得很熱心,彷彿人家拿了他的錢是幫了他的忙。他差不多真的以為是這樣了:他的自尊心與樂觀的脾氣很容易使他相信做的都是好買賣。

這種行事當然不會不博得債務人的好感:鄉下人對他好極了,他們知道要他幫忙是永遠沒有問題的,也就不肯放過機會。但人們——連老實的在內——的感激是象果子一般應當及時採摘的。倘使讓它在樹上老了,就會霉爛。過了幾個月,受過耶南先生好處的人,以為這好處是耶南先生應當給他們的;甚至他們還有一種傾向,認為耶南先生既然肯這樣殷勤的幫忙,一定是有利可圖。而一般有心人以為在趕集的日子拿一頭野兔或一籃雞子送了銀行家,即使不能抵償債務,至少情分是繳銷了。

至此為止,為的不過是些小數目,並且跟耶南打交道的也是一批相當規矩的人:所以還沒有什麼大害,損失的錢——那是銀行家對誰都不提一個字的,——也為數極微。但有一天耶南遇到一個辦着大片業的陰謀家,探聽到他的資源和隨便放款的習慣,情形就不同了。那個架子十足的傢伙,掛着榮譽團勳章,自稱為朋友中間有兩三個部長,一個總主教,一大批參議員,一群文藝界與金融界的知名人物,還認識一家極有勢力的報館;他有一種又威嚴又親狎的口吻,對付他看中的人真是再適當沒有。他為了證明身分所用的手段,其粗俗淺薄,只要是一個比耶南精明一些的人就會起疑的:他拿出一般闊朋友寫給他的信,內容無非是普通的應酬,或是謝他的飯局,或是請他吃飯;因為法國人是從來不吝惜筆墨的,對一個認識了只有一小時的人既不會拒絕握手,也不會謝絕飯局,只要這個人有趣而不開口借錢,——其實便是借錢也行,倘使看見旁人也借給他的話。因此一個聰明人看到鄰人有了錢覺得為難而想幫他解決的時候,一定會找到一頭羊肯首先跳下水去,引其他的羊一起下水。耶南先生大概就是第一頭跳水的羊。他是那種柔順的綿羊,天生給人家剪毛的。他被來客的交遊廣闊,花言巧語,奉承巴結,以及聽了他的勸告而賺的第一批錢迷住了。他先用少數的款子去博,成功了;於是他下大注;終於把所有的錢,不但是自己的,並且連存戶的都放了下去。他並不告訴他們;他以為勝券在握,想出豈不意的教人看看他替大家掙了多少錢。

事業失敗了。跟他有往來的一家巴黎商號在信里隨便提起一句,說有一樁新的倒閉案,根本沒想到耶南就是被害人之一:因為銀行家從來沒跟誰提過這事。他的輕舉妄動簡直不可想像,事先竟沒有——似乎還故意避免——向消息靈通的人打聽一下,把這樁事做得很秘密,一味相信自己的見識,以為永遠不會錯的,聽了幾句渺渺茫茫的情報就滿足了。一個人一生常有這種糊塗事,彷彿到了某個時期非把自己弄得身敗名裂不可;而且還怕有人來救,特意避免一切能夠挽回大局的忠告,象發瘋般豈不及待的往前直衝,好讓自己稱心如意的沉下去。

耶南奔到車站,不勝倉皇的搭上巴黎的火車。他要去找那個傢伙,心裏還希望消息不確,或者是誇張的。結果,人沒有找到,禍事卻證實了。他驚駭萬狀的回來,把一切都瞞着。外邊還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想拖幾個星期,便是拖幾天也是好的;又憑着那種不可救藥的樂觀的脾氣,竭力相信還有方法補救,即使不能挽回自己的損失,至少能補償主顧們的。他作種種嘗試,其忙亂與笨拙使他把可能成功的機會也糟掉了。借款到處遭了拒絕。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拿少數僅存的資源所作的投機事業,終於把他斷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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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夏日裏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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