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四十二章(下)

85.第四十二章(下)

陸判

陵陽朱爾旦[1],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鈍[2],學雖

篤[3],尚未知名。一日,文社眾飲[4]。或戲之云:「君有豪名,能深

夜赴十王殿[5],負得左廊判官來[6],眾當醵作筵[7]。」蓋陵陽有十王殿,

神鬼皆以木雕,妝飾如生。東廡有立判[8],綠面赤須,貌尤獰惡。或夜聞兩

廊拷訊聲。入者,毛皆森豎[9]。故眾以此難朱。朱笑起,徑去。居無何,問

外大呼曰:「我請髯宗師至矣[10]!」眾皆起。俄負判入,置几上,奉觴,

酹之三[11]。眾睹之,瑟縮不安於座[12],仍請負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

「門生狂率不文[13],大宗師諒不為怪。荒舍匪遙,合乘興來覓飲[14],幸

勿為畛畦[15]。」乃負之去。

次日,眾果招飲。抵暮,半醉而歸,興未闌,挑燈獨酌。忽有人奉簾入,

視之,則判官也。朱起曰:「意吾殆將死矣[16]!前夕冒瀆,今來加斧耶[17]?」

判啟濃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義相訂[18],夜偶暇,敬踐達人之約[19]。」

朱大悅,牽衣促坐,自起滌器火。判曰:「天道溫和,可以冷飲。」朱如命,

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洽餚果。妻聞,大駭,戒勿出。朱不聽,立俟治具以出

[20]。易盞交酬,始詢姓氏。曰:「我陸姓,無名字。」與談古典[21],應

答如響。問:「知制藝否[22]?」曰:「妍亦頗辨之。陰司誦讀,與陽世略

同。」陸豪飲,一舉十觥。朱因竟日飲,遂不覺玉山傾頹[23],伏几醺睡。

比醒,則殘燭昏黃,鬼客已去。

自是三兩日輒一來,情益洽,時抵足卧。朱獻窗稿[24],陸輒紅勒之[25],

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寢,陸猶自酌。忽醉夢中,覺臟腹微病;醒而視

之,則陸危坐床前,破腔出腸胃,條條整理。愕曰,「夙無仇怨,何以見殺?」

陸笑云:「勿懼,我為君易慧心耳。」從容納腸己,複合之,末以裹足布束

朱腰。作用畢[26],視榻上亦無血跡。腹間覺少麻木。見陸置肉塊几上。問

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竅塞耳。適在冥間,於千萬心中,

揀得佳者一枚,為君易之,留此以補闕數。」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視,則

創縫已合,有線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進,過眼不忘。數日,又出文示陸。

陸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顯貴,鄉、科而已[27]。」問:「何時?」

曰:「今歲必魁[28]。」未幾,科試冠軍,秋闈果中經元[29]。同社生素揶

揄之;及見闈墨[30],相視而驚,細詢始知其異。共求朱先容[31],願納交

陸。陸諾之。眾大設以待之。更初,陸至,赤髯生動,目炯炯如電。眾茫乎

無色,齒欲相擊;漸引去。

朱乃攜陸歸飲,既醺,朱曰:「湔腸伐胃[32],受賜已多。尚有一事欲

相煩,不知可否?」陸便請命。朱曰:「心腸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荊[33],

予結髮人[34],□□頗亦不惡,但頭面不甚佳麗。尚欲煩君刀斧,如何?」

陸笑曰:「諾,容徐圖之。」過數日,半夜來叩關。朱急起延入。燭之,見

襟裹一物。詰之,曰:「君曩所囑,向艱物色。適得一美人首,敬報君命。」

朱撥視,頸血猶濕。陸立促急入,勿驚禽犬。朱慮門戶夜扃。陸至,一手推

扉,扉自辟。引至卧室,見夫人側身眠。陸以頭授朱抱之;自於靴中出白刃

如匕首,按夫人項,著力如切腐狀,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於生懷,取美

人首合項上,詳審端正,而後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際,命朱瘞首靜所,乃去。

朱妻醒,覺頸間微麻,面頰甲錯[35];搓之,得血片,甚駭。呼婢汲盥;婢

見面血狼藉,驚絕。濯之,盆水盡赤。舉首則面目全非,又駭極。夫人引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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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照,錯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細視,則長眉掩鬢,笑靨承顴[36],

畫中人也。解領驗之,有紅線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異。

先是,吳侍御有女甚美[37],未嫁而喪二夫,故十九猶未蘸也[38]。上

元游十王殿,時遊人甚雜,內有無賴賊窺而艷之,遂陰訪居里[39],乘夜梯

入,穴寢門,殺一婢於床下,逼女與淫;女力拒聲喊,賊怒,亦殺之。吳夫

人微聞鬧聲,呼婢往視,見屍駭絕。舉家盡起,停屍堂上,置首項側,一門

啼號,紛騰終夜。詰旦啟衾[40],則身在而失其首。遍撻侍女,謂所守不恪

[41],致葬犬腹。侍御告郡[42]。郡嚴限捕賊,三月而罪人弗得。漸有以朱

家換頭之異聞吳公者。吳疑之,遣媼探諸其家;入見夫人,駭走以告吳公。

公視女屍故存,驚疑無以自決。猜朱以左道殺女[43],往詰朱。朱曰:「室

人夢易其首,實不解其何故;謂仆殺之,則冤也。」吳不信,訟之。收家人

鞠之[44],一如朱言。郡守不能決[45]。朱歸,求計於陸。陸曰:「不難,

當使伊女自言之[46]。」吳夜夢女曰:「兒為蘇溪楊大年所賊[47],無與朱

孝廉[48]。彼不艷於其妻,陸判官取兒頭與之易之,是兒身死而頭生也。願

勿相仇。」醒告夫人,所夢同。乃言於官。問之,果有楊大年;執而械之,

遂伏其罪。吳乃詣朱,請見夫人,由此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屍而葬焉。

朱三入禮闈[49],皆以場規被放[50]。於是灰心仕進,積三十年。一夕,

陸告曰:「君壽不永矣。」問其期,對以五日。「能相救否?」曰:「惟天

所命,人何能私?且自達人觀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為樂,死之為悲?」

朱以為然。即治衣衾棺槨;既竟,盛服而沒。

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懼。朱曰:「我誠鬼,不

異生時。慮爾寡母孤兒,殊戀戀耳。」夫人大慟,涕垂膺[51];朱依依慰解

之。夫人曰:「古有還魂之說,君既有靈,何不再生?」朱曰:「天數不可

違也[52]。」問,「在陰司作何務?」曰:「陸判薦我督案務[53],授有官

爵,亦無所苦。」夫人慾再語,朱曰:「陸公與我同來,可設酒饌。」趨而

出。夫人依言營備。但聞室中笑飲,亮氣高聲,宛若生前。半夜窺之,然己

逝[54]。自是三數日輒一來,時而留宿繾綣,家中事就便經紀[55]。子瑋方

五歲,來輒捉抱;至七八歲,則燈下教讀。子亦慧,九歲能文,十五入邑庠

[56],竟不知無父也。從此來漸疏,日月至焉而已[57]。又一夕來,謂夫人

曰:「今與卿永訣矣。」問:「何往?」曰:「承帝命為太華卿[58],行將

遠赴,事煩途隔,故不能來。」母子持之哭,曰:「勿爾!兒已成立,家計

尚可存活,豈有百歲不拆之蠻鳳耶!」顧子曰:「好為人,勿墮父業。十年

后一相見耳。」徑出門去,於是遂絕。

后瑋二十五舉進士,官行人[59]。奉命祭西嶽,道經華陰[60],忽有輿

從羽葆[61],馳沖鹵簿[62]。訝之。審視車中人,其父也。下車哭伏道左。

父停輿曰:「官聲好[63],我目瞑矣。」瑋伏不起;朱促輿行,火馳不顧。

去數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贈。遙語曰:「佩之當貴。」瑋欲追從,見輿

馬人從,飄忽若風,瞬息不見。痛恨良久;抽刀視之,制極精工,鐫字一行

[64],曰:「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65]。」瑋后官至司馬[66]。

生五子,曰沉,曰潛,曰,曰渾,曰深。一夕,夢父曰:「佩刀宜贈渾也。」

從之。渾仕為總憲[67],有政聲。

異史氏曰:「斷鶴續鳧,矯作者妄[68];移花接木[69],創始者奇;而

況加鑿削於肝腸,施刀錐於頸項者哉!陸公者,可謂皮裹妍骨矣[70]。明季

至今[71],為歲不遠[72],陵陽陸公猶存乎?尚有靈焉否也?為之執鞭[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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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忻慕焉。」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註釋】

[1]陵陽:舊縣名。今為陵陽鎮,屬安徽省青陽縣。[2]鈍:遲鈍,愚

笨。

[3]篤:專心、勤奮。

[4]文社:科舉時代,秀才們講學作文的結社。

[5]十王殿:廟宇名。十王,中國佛教所傳十個主管地獄的閻王之總稱,

也稱「十殿閻君」,略稱「十王」。后道教也沿用此稱。[6]判官:官名。唐

始設。為節度、觀察、防禦諸使的僚屬。此指迷信傳說中為閻王掌簿冊的佐

吏。

[7]醵(jù據):湊錢飲酒。

[8]東廡(wú武):即東廊。廡,殿堂下周圍的走廊或廊屋。此指廊

屋。

[9]毛皆森豎:因恐懼而毛髮都聳立起來。森,高聳。

[10]宗師:舊稱受人尊崇堪為師表的人。明、清稱學使為「宗師」。朱

爾旦負陸判至「文社」故用以戲稱。

[11]酹(lèi類):以酒澆地,祭祀鬼神。

[12]瑟縮:因恐懼而抖戰、蜷縮。

[13]門生:自唐至明,科舉制度中,貢舉之士以主考官員為座主,而自

稱門生。此處既已稱陸判為」宗師」,而「宗師」(即學使)又為各省鄉試

的主考官,朱因以自稱。狂率不文:狂妄輕率,不懂禮儀。文,禮法。[14]

合:應,合當。

[15]勿為畛(zhěn診)畦(qí齊):意謂不要為人鬼異域所限。畛畦,

田間小路,引申為界限、隔閡

[16]意:自料。

[17]斧:古代殺人的刑具。斧謂刀刃,謂砧板;「加斧」,指加以死罪。

[18]高義:猶高誼、盛情。相訂:猶相約。訂,定,約定。

[19]達人:曠達之人。

[20]治具:置辦酒肴。具,餐具,代指酒肴。

[21]古典:古代的典籍。此指具有典範性的古代名著。

[22]制藝:制舉應試文章,指八股文。詳前《嬌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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