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第六十七章(上)

136.第六十七章(上)

「Estcequejenepuispasprendreuneseuledecesfleursmagnifiques,mademoiselleSeulementpourcompletermatoilette.」

「你對自己的『toilette』想得太多啦,阿黛勒,不過你可以戴一朵花。」於是我從花瓶里掐下一朵花來,系在她的彩帶上,她舒了口氣,顯出一種不可言喻的滿足,彷彿她的幸福之杯此刻已經斟滿了。我轉過臉去,掩飾自己抑制不住的微笑。在這位巴黎小女子天生對服飾的熱烈追求中,既有幾分可笑,又有幾分可悲。

這時響起了輕輕的起立聲,帳幔被撩到了拱門背後,露出了餐室,只見長長的桌上擺滿了盛甜點心的豪華餐具,燭光傾瀉在銀制的和玻璃的器皿上。一群女士站在門口。隨後她們走了進來,門帘在身後落下。

她們不過八位,可不知怎地,成群結隊進來的時候,給人的印象遠不止這個數目。有些個子很高,有些一身著白。她們的服裝都往外伸展得很闊,彷彿霧氣放大了月亮一樣,這些服裝也把她們的人放大了。我站起來向她們行了屈膝禮,有一兩位點頭回禮,而其餘的不過盯著我看而已。

她們在房間里散開,動作輕盈飄拂,令我想起了一群白色羽毛的鳥。有些人一下子坐下來,斜倚在沙發和卧榻上;有的俯身向著桌子,細細揣摩起花和書來,其餘的人則團團圍著火爐。大家都用低沉而清晰的調子交談著,似乎這已成了她們的習慣。後來我知道了她們的大名,現在不妨來提一下。

首先是埃希頓太太和她的兩個女兒。她顯然曾是位漂亮的女人,而且保養得很好。她的大女兒艾米個頭比較小,有些天真,臉部和舉止都透出了孩子氣,外表也顯得很調皮。她那白色的薄紗禮服和藍色的腰帶很合身。二女兒路易莎的個子要高些,身材也更加優美,臉長得很不錯,屬於法國人所說的「minoischiffonne」那一類,姐妹倆都像百合花那麼白凈。

林恩夫人四十歲上下,長得又大又胖,腰背筆直,一臉傲氣,穿著華麗的閃緞衣服。烏黑的頭髮在一根天藍色羽毛和一圈寶石的映襯下閃閃發光。

登特上校太太不象別人那麼招搖,不過我認為更具貴婦風度。她身材苗條,面容白皙溫和,頭髮金黃。她的黑色緞子服、華麗的外國花邊圍巾以及珍珠首飾,遠比那位有爵位的貴婦閃光的艷服更賞心悅目。

但三位最令人矚目的——也許部分是由於她們在這一群人中個子最高——是富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她的女兒布蘭奇和瑪麗。她們是三位個子極高的女人。這位太太年齡可能在四十與五十之間,但身材依然很好,頭髮依然烏黑(至少在燭光下),牙齒也明顯地依然完整無缺。多數人都會把她看成是那個年紀中的美人。以形體而言,她無疑就是這樣。不過她的舉止和表情顯出一種令人難以容忍的傲慢。她生就一副羅馬人的臉相。雙下巴連著柱子一樣的脖子。在我看來,這樣的五官不僅因為傲慢而顯得膨脹和陰沉,而且還起了皺紋。她的下巴由於同樣的原因總是直挺挺的簡直不可思議。同時,她的目光兇狠冷酷,使我想起了里德太太的眼睛。她說話裝腔作勢,嗓音深沉,聲調誇張,語氣專橫——總之,讓人難以忍受。一件深紅絲絨袍,一頂用印度金絲織物做的披肩式軟帽賦予她(我估計她這樣想)一種真正的皇家氣派。

布蘭奇和瑪麗都是同樣身材——像白楊一樣高大挺拔,以高度而論,瑪麗顯得過份苗條了些,而布蘭奇活脫脫像個月亮女神。當然我是懷著特殊的興趣來注意她的。第一我希望知道,她的外貌是不是同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描繪相符;第二想看看她是不是像我憑想象畫成的微型肖像畫;第三——這總會暴露——是否像我所設想的那樣,會適合羅切斯特先生的口味。

就外貌而言,她各方面都與我的畫和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描繪相吻合。高高的胸部、傾斜的肩膀、美麗的頸項、烏黑的眸子和黑油油的捲髮,一應俱全——但她的臉呢?一—活象她母親的,只是年青而沒有皺紋。一樣低低的額角,一樣高傲的五官,一樣盛氣凌人。不過她的傲慢並不那麼陰沉。她常常笑聲不絕,而且笑里含著嘲弄,這也是她那彎彎的傲氣十足的嘴唇所常有的表情。

據說天才總有很強的自我意識。我無法判斷英格拉姆小姐是不是位天才,但是她有自我意識——說實在相當強。她同溫文而雅的登特太太談起了植物。而登特太太似乎沒有研究過那門學問,儘管她說喜愛花卉,「尤其是野花」。英格拉姆小姐卻是研究過的,而且還神氣活現地賣弄植物學字眼,我立刻覺察到她在追獵(用行話來表達)登特太太,也就是說,在戲弄她的無知。她的追獵也許很譏誚,但決非厚道。她彈了鋼琴,她的演技很高超;她唱了歌,她的嗓子很優美;她單獨同她媽媽**語,她講得很出色,非常流利,語調也正確。

與布蘭奇相比,瑪麗的面容顯得更溫順坦率,五官更為柔和,皮膚也要白皙幾分(英格拉姆小姐像西班牙人一樣黑)——但瑪麗缺乏活力,面部少有表情,眼目不見光澤。她無話可說,一坐下來,便像壁龕里的雕像那樣,一動不動。姐妹倆都穿著一塵不染的素裝。

那麼,我現在是不是認為,英格拉姆小姐有可能成為羅切斯特先生的意中人呢?我說不上來——我不了解他在女性美方面的好惡。要是他喜歡端莊,她正是端莊的典型,而且她多才多藝,充滿活力。我想多數有身份的人都會傾慕她,而他確實傾慕她,我似乎已有依據。要消除最後的一絲懷疑,就只要看他們呆在一起時的情景就行了。

讀者呵,你別以為阿黛勒始終在我腳邊的小凳子上端坐不動,她可不是。女士們一進來,她便站起來,迎了上去,端端正正鞠了一躬,並且一本正經地說:

「Bonjour,mesdames.」

英格拉姆小姐帶著嘲弄的神情低頭看她,並嚷道:「哈,一個多小的玩偶!」

林恩太太說道,「我猜想她是羅切斯特先生監護的孩子——他常掛在嘴邊的法國小姑娘。」

登特太太和藹地握住她的手,給了她一個吻。艾米和路易莎·埃希頓不約而同地叫道:

「多可愛的孩子!」

隨後她們把她叫到一張沙發跟前。此刻她就坐在沙發上,夾在她們中間,用法語和蹩腳的英語交替聊天,不但引起了年輕小姐們的注意,而且也驚動了埃希頓太太和林恩太太。阿黛勒心滿意足地受著大夥的寵愛。

最後端上了咖啡,男賓們都被請了進來。要是這個燈火輝煌的房間還有什麼幽暗所在的話,那我就坐在暗處,被窗帘半掩著。拱門的帳幔再次撩起,他們進來了。男士們一起登場時的情景,同女賓們一樣氣派非凡。他們齊煞煞的都著黑色服裝,多數身材高大,有的十分年輕。亨利·林恩和弗雷德里克·林恩確實精神抖擻,生氣勃勃;登特上校一身英武之氣;地方法官埃希頓先生一付紳士派頭,頭髮相當白,眉毛和絡腮鬍子卻依然烏黑,使他有幾分像『perenobledetheatre』。英格拉姆勛爵同他的姐妹們一樣高挑個子,同她們一樣漂亮,但有著瑪麗那種冷漠、倦怠的神色。他似乎四肢瘦長有餘,血氣或腦力不足。

那麼,羅切斯特先生在哪兒呢?

他最後一個進來,雖然我沒有朝拱門張望,但看到他進來了。我竭力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鉤針上,集中在編織出來的手提包網眼上——真希望自己只想手頭的活計,只看見膝上的銀珠和絲線;而我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身影,禁不住憶起了上次見到這身影時的情景,那是在他所說的幫了他大忙以後,——他拉住我的手,低首看著我的臉,細細端詳著我,眼神里露出一種千言萬語急於一吐為快的心情,而我也有同感。在那一瞬間我同他靠得多近!自那以後,什麼事情刻意使他和我的地位起了變化呢?而現在,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多麼疏遠,多麼陌生呀!我們己那麼隔膜,因此我並不指望他過來同我說話。我也並不感到詫異,他居然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在房間另一頭坐下,開始同一些女士們交談起來。

我一見他心思全在她們身上,而我可以瞪著他而不被覺察,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他的臉上。我無法控制我的眼皮,它們硬要張開,眼珠硬要盯著他。我瞧著,這給了我一種極度的歡樂,——一種寶貴而辛辣的歡樂;是純金,卻又夾雜著痛苦的鋼尖。像一個渴得快死的人所體會到的歡樂,明知道自己爬近的泉水已經下了毒,卻偏要俯身去喝那聖水。

「情人眼裡出美人,」說得千真萬確。我主人那沒有血色、微欖色的臉、方方的大額角、寬闊烏黑的眉毛、深沉的眼睛、粗線條的五官、顯得堅毅而嚴厲的嘴巴——一切都誘出活力、決斷和意志——按常理並不漂亮,但對我來說遠勝於漂亮。它們充溢著一種情趣和影響力,足以左右我,使我的感情脫離我的控制,而受制於他。我本無意去愛他。讀者知道,我努力從自己內心深處剪除露頭的愛的萌芽,而此刻,一旦與他重新謀面,那萌芽又自動復活了,變得碧綠粗壯!他連看都不用看我就使我愛上了他。

我拿他和他的客人們作了比較。他的外表煥發著天生的精力和真正的力量,相比之下,林恩兄弟的風流倒倜儻,英格拉姆勛爵的散淡文雅——甚至登特上校的英武出眾,又算得了什麼呢,我對他們的外貌與表情不以為然。但我能想象得出多數旁觀者都會稱他們英俊迷人、氣度不凡,而毫不猶豫地說羅切斯特先生五宮粗糙、神態憂鬱。我瞧見他們微笑和大笑——都顯得微不足道。燭光中所潛藏的生氣並不亞於他們的微笑,鈴聲中所包含的意義也並不遜於他們的大笑。我看見羅切斯特先生微微一笑——他嚴厲的五官變得柔和了;他的眼神轉為明亮而溫存,目光犀利而又甜蜜。這會兒,他同路易莎和艾米·埃希頓交談著,我不解地看著她們從容接受他那對於我似乎透入心肺的目光。我本以為在這種目光下,她們會垂下眼來,臉上會泛起紅暈。但我見她們都無動於衷時,心裡倒很高興。「他之於我並不同於他之於她們,」我想,「他不屬於她們那類人。我相信他與我同聲相應——我確信如此——我覺得同他意氣相投——他的表情和動作中的含義,我都明白。雖然地位和財富把我們截然分開,但我的頭腦里和心裡,我的血液里和神經中,有著某種使我與他彼此心靈溝通的東西。難道幾天前我不是說過,除了從他手裡領取薪金,我同他沒有關係嗎?難道我除了把他看作僱主外,不是不允許自己對他有別的想法嗎?這真是褻瀆天性!我的每種善良、真實、生氣勃勃的情感,都衝動地朝他涌去了。我知道我必須掩飾自己的感情,抑制自己的願望;牢記住他不會太在乎我。我說我屬於他那類人,並不是說我有他那種影響力,那種迷人的魅力,而不過是說我與他有某些共同的志趣與情感罷了。而我必須不斷提醒自己,我們之間永遠橫亘著一條鴻溝——不過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必須愛他。」

咖啡端來了。男賓們一進屋,女士們便象百靈鳥般活躍起來。談話轉為輕鬆歡快。登特上校和埃希領先生在政治問題上爭論了起來,他們的太太們側耳靜聽著。林恩太太和英格拉姆太太兩位高傲的寡婦,在促膝談心。還有喬治爵士,順便說一句,我忘記描述他了。他是一位個子高大、精神十足的鄉紳。這會兒手裡端著咖啡杯,站在沙發跟前,偶爾插上一句話。弗雷德里克·林恩先生坐在瑪麗·英格拉姆旁邊,給她看著一本裝幀豪華的書籍里的插畫。她看著,不時微笑著,但顯然說話不多。高大冷漠的英格拉姆勛爵,抱著雙肩,斜倚在小巧活潑的艾米·埃希頓的椅背上。她抬頭看著他,像鷦鷯似的嘰嘰喳喳。在羅切斯特先生與這位勛爵之間,她更喜歡勛爵。亨利·林恩在路易莎的腳邊佔了一條腳凳,與阿黛勒合用著。他努力同她說法語,一說錯,路易莎就笑他。布蘭奇·英格拉姆會跟誰結伴呢?她孤零零地站在桌邊,很有風度地俯身看著一本簿冊。她似乎在等人來邀請,不過她不願久等,便自己選了個伴。

羅切斯特先生離開了兩位埃希頓小姐后,一如英格拉姆小姐孤單地站在桌旁一樣,不然獨立在火爐跟前。她在壁爐架的另一邊站定,面對著他。

「羅切斯特先生,我想你並不喜歡孩子?」

「我是不喜歡。」

「那你怎麼會想到去撫養這樣一個小娃娃呢(指了指阿黛勒)?你在哪兒把她撿來的?」

「我並沒有去搶,是別人託付給我的。」

「你早該送她進學校了。」

「我付不起,學費那麼貴。」

「哈,我想你為她請了個家庭教師,剛才我還看到有個人同她在一起呢——她走了嗎?呵,沒有!她還在那邊窗帘的後面。當然你付她工錢。我想這一樣很貴——更貴,因為你得額外養兩個人。」

我擔心——或者我是否該說,我希望?—一因為提到了我,羅切斯特先生會朝我這邊張望,所以我不由自主地更往陰影里躲進去,可是他根本沒有把目光轉移到這邊來。

「我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冷冷地說,眼睛直楞楞地望著前面。

「可不——你們男人從來不考慮經濟和常識問題,在留家庭教師事兒上,你該聽聽我媽媽。我想,瑪麗和我小時候跟過至少一打家庭教師,一半讓人討厭,其餘的十分可笑,而個個都是妖魔——是不是,媽媽?」

「你說什麼來著,我的寶貝蛋?」

這位被那個遺孀稱為特殊財產的小姐,重新說了一遍她的問題,並作了解釋。

「我的寶貝,別提那些家庭教師了,這個字眼本身就便我不安。她們反覆無常,毫不稱職,讓我吃盡了苦頭。謝天謝地,現在我總算同她們擺脫關係了。」

登特太太向這位虔誠的太太俯下身子,向她耳語了一陣。我從對方作出的回答中推測,那是提醒她,她們所詛咒的那類人中的一位,就在現場。

「Tantpis!」這位太太說,「我希望這對她有好處!」隨後她壓低了嗓門,不過還是響得讓我能聽見。「我注意到了她,我善觀面相,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她那類人的通病。」

「表現在哪些方面,夫人?」羅切斯特先生大聲問道。

「我會私下告訴你的,」她答道,意味深長地把頭巾甩了三下。

「不過我的好奇心會掉胃口:現在它急於要吃東西。」

「問問布蘭奇吧,她比我更靠近你。」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光陰釀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光陰釀
上一章下一章

136.第六十七章(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