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第六十五章(下)

133.第六十五章(下)

「那是格雷斯·普爾嗎,難道她妖魔附身了,」我想。我獨個兒再也待不住了。我得去找費爾法克斯太太。我匆匆穿上外衣,披上披肩,用抖動著的手拔了門栓,開了門。就在門外,燃著一支蠟燭,留在走廊的墊子上。見此情景,我心裡一驚,但更使我吃驚的是,我發覺空氣十分混濁,彷彿充滿了煙霧,正當我左顧右盼,尋找藍色煙圈的出處時,我進一步聞到了一股強烈的焦臭味。

什麼東西吱咯一聲。那是一扇半掩的門,羅切斯特先生的房門,團團煙霧從裡面冒出來。我不再去想費爾法克斯太太,也不再去想格雷斯·普爾,或者那笑聲。一瞬間,我到了他房間里。火舌從床和四周竄出,帳幔己經起火。在火光與煙霧的包圍中,羅切斯特先生伸長了身子,一動不動地躺著,睡得很熟。

「快醒醒!快醒醒!」我一面推他。一面大叫,可是他只是咕噥了一下,翻了一個身,他已被煙霧薰得麻木了,一刻也不能耽擱了,閃為連床單也已經了火。我沖向他的臉盆和水罐,幸好一個很大,另一個很深,都灌滿了水。我舉起臉盆和水罐,用水沖了床和睡在床上的人,隨之飛跑回我自己的房間、取了我的水罐,重新把床榻弄濕。由於上帝的幫助,我終於撲滅了正要吞沒床榻的火焰。

被澆滅的火焰發出的絲絲聲,我倒完水隨手扔掉的水罐的破裂聲,尤其是我慷慨賜予的淋浴的嘩啦聲,最後終於把羅切斯特先生驚醒了。儘管此刻漆黑一片,但我知道他醒了,因為我聽見他一發現自己躺在水潭之中,便發出了奇怪的咒罵聲。

「發大水了嗎?」他叫道。

「沒有,先生,」我回答,「不過發生了一場火災,起來吧,一定得起來,現在你濕透了,我去給你拿支蠟燭來。」

「基督世界所有精靈在上,那是簡·愛嗎?」他問「你怎麼擺弄我啦,女巫,妖婆,除了你,房間里還有誰,你耍了陰謀要把我淹死嗎?」

「我去給你拿支蠟燭,先生,皇天在上,快起來吧。有人搗鬼。你不可能馬上弄清楚是誰幹的,究竟怎麼回事。」

「瞧——現在我起來了。不過你冒一下險去取一支蠟燭來,等我兩分鐘,讓我穿上件干外衣,要是還有什麼乾衣服的話——不錯,這是我的晨衣,現在你快跑!」

我確實跑了,取了仍然留在走廊上的蠟燭。他從我手裡把把蠟燭拿走,舉得高高的,仔細察看著床鋪,只見一片焦黑,床單濕透了,周圍的地毯浸在水中。

「怎麼回事?誰幹的?」他問。

我簡要地向他敘述了一下事情的經過。我在走廊上聽到的奇怪笑聲;登上三樓去的腳步;還有那煙霧——那火燒味如何把我引到了他的房間;那裡的一切處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我又怎樣把凡是我所能搞到的水潑在他身上。

他十分嚴肅地傾聽著。我繼續談下去,他臉上露出的表情中,關切甚於驚訝。我講完后他沒有馬上開口。

「要我去叫費爾法克斯太太嗎?」我問。

「費爾法克斯太太?不要了,你究竟要叫她幹什麼?她能幹什麼呢?讓她安安穩穩地睡吧。」

「那我就叫莉婭,並把約翰夫婦喚醒。」

「絕對不要。保持安靜就行了。你已披上了披肩,要是嫌不夠暖和,可以把那邊的斗篷拿去。把你自己裹起來,坐在安樂椅里,那兒——我替你披上。現在把腳放在小凳子上,免得弄濕了。我要離開你幾分鐘,我得把蠟燭拿走,呆在這兒別動,直到我回來。你要像耗子—樣安靜。我得到三樓去看看。記住別動,也別去叫人。」

他走了。我注視著燈光隱去。他輕手輕腳地走上樓梯,開了樓梯的門,儘可能不發出一點聲音來,隨手把門關上,於是最後的光消失了。我完全墮入了黑暗。我搜索著某種聲音,但什麼也沒聽到。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我開始不耐煩起來,儘管披著斗篷,但依然很冷。隨後我覺得呆在這兒也沒有用處,反正我又不打算把整屋子的人吵醒。我正要不顧羅切斯特先生的不快,違背他的命令時,燈光重又在走廊的牆上黯淡地閃爍,我聽到他沒穿鞋的腳走過墊子。「但願是他,」我想,「而不是更壞的東西。」

他再次進屋時臉色蒼白,十分憂鬱。「我全搞清楚了,」他們蠟燭放在洗衣架上。「跟我想的一樣。」

「怎麼一回事,先生?」

他沒有回答,只是抱臂而立、看著地板。幾分鐘后,他帶著奇怪的聲調問道:

「我忘了你是不是說打開房門的時候看到了什麼東西。」

「沒有,先生,只有燭台在地板上,」

「可你聽到了古怪的笑聲?我想你以前聽到過那笑聲,或者類似的那種聲音。」

「是的,先生,這兒有一個縫衣女人,叫格雷斯·普爾——她就是那麼笑的,她是個怪女人。」

「就是這麼回事,格雷斯·普爾,你猜對了。象你說的一樣,她是古怪,很古怪。好吧,這件事我再細細想想。同時我很高興,因為你是除我之外唯一了解今晚的事兒確切細節的人。你不是一個愛嚼舌頭的傻瓜,關於這件事,什麼也別說。這付樣子(指著床),我會解釋的。現在回到你房間去,我在圖書室沙發上躺到天亮挺不錯,已快四點了,再過兩個小時僕人們就會上樓來。」

「那麼晚安,先生,」我說著就要離去。

他似乎很吃驚——完全是前後不一,因為他剛打發我走。

「什麼!」他大叫道,「你已經要離開了,就那麼走了?」

「你說我可以走了,先生。」

「可不能不告而別,不能連一兩句表示感謝和善意的活都沒有,總之不能那麼簡簡單單,乾乾巴巴。嗨,你救了我的命呀?——把我從可怕和痛苦的死亡中拯救出來!而你就這麼從我面前走過,彷彿我們彼此都是陌路人!至少也得握握手吧。」

他伸出手來,我也向他伸出手去。他先是用一隻手,隨後用雙手把我的手握住。

「你救了我的命。我很高興,欠了你那麼大一筆人情債。我無法再說別的話了,要是別的債主,我欠了那麼大情,我準會難以容忍,可是你卻不同。我並不覺得欠你的恩情是一種負擔,簡。」

他停頓了一下,眼睛盯著我,話幾乎已到了顫動著的嘴邊,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嗓音。

「再次祝你晚安,先生,那件事沒有負債,沒有恩情,沒有負擔,也沒有義務。」

「我早就知道,」他繼續說:「你會在某一時候,以某種方式為我做好事的——我初次見你的時候,就從你眼睛里看到了這一點,那表情,那笑容不會(他再次打住),不會(他匆忙地繼續說)無緣無故地在我心底里激起愉悅之情,人們愛談天生的同情心,我曾聽說過好的神怪——在那個荒誕的寓言里包含著一絲真理。我所珍重的救命恩人。晚安。」

在他的嗓音里有一種奇特的活力,在他的目光里有一種奇怪的火光。

「我很高興,剛巧醒著,」我說,隨後我就走開了。

「什麼,你要走了?」

「我覺得冷,先生。」

「冷?是的——而且站在水潭中呢!那麼走吧,簡!」不過他仍然握著我的手,我難以擺脫,於是我想出了一個權宜之計。

「我想我聽見了費爾法克斯太太的走動聲了,先生」我說。

「好吧,你走吧,」他放開手,我便走了。

我又上了床。但睡意全無,我被拋擲到了具有浮力,卻很不平靜的海面上,煩惱的波濤在喜悅的巨浪下翻滾,如此一直到了天明。有時我想,越過洶湧澎湃的水面,我看到了像比烏拉山那麼甜蜜的海岸,時而有一陣被希望所喚起的清風,將我的靈魂得意洋洋地載向目的地,但即使在幻想之中,我也難以抵達那裡,——陸地上吹來了逆風,不斷地把我刮回去,理智會抵制昏聵,判斷能警策熱情,我興奮得無法安睡,於是天一亮便起床了。

那個不眠之夜后的第二天,我既希望見到羅切斯特先生,而又害怕見到他。我很想再次傾聽他的聲音,而又害怕與他的目光相遇。上午的前半晌,我時刻盼他來。他不常進讀書室,但有時卻進來呆幾分鐘。我有這樣的預感,那天他一定會來。

但是,早上像往常那麼過去了。沒有發生什麼影響阿黛勒寧靜學習課程的事情。只是早飯後不久,我聽到羅切斯特先生卧室附近一陣喧鬧,有費爾法克斯太太的嗓音,還有莉婭的和廚師的——也就是約翰妻子的嗓音,甚至還有約翰本人粗啞的調門,有人大驚小怪地叫著:「真幸運呀,老爺沒有給燒死在床上!」「點蠟燭過夜總歸是危險的。」「真是上帝保佑,他還能那麼清醒,想起了水罐!」「真奇怪,他誰都沒有吵醒!」「但願他睡在圖書室沙發上不會著涼!」

這一番閑聊之後,響起了擦擦洗洗,收拾整理的聲音。我下樓吃飯經過這間房子,從開著的門後進去,只見一切都又恢復得井井有條。只有床上的帳幔都已拆除,莉婭站在窗台上,擦著被煙薰黑的玻璃。我希望知道這件事是怎麼解釋的,正要同她講話,但往前一看,只見房裡還有第二個人——一個女人,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縫著新窗帘的掛環。那女人正是格雷斯·普爾。

她坐在那裡,還是往常那付沉默寡言的樣子,穿著褐色料子服,系著格子圍裙,揣著白手帕,戴著帽子。她專心致志地忙著手頭的活兒,似乎全身心都撲上去了。她冷漠的額頭和普普通通的五官,既不顯得蒼白,也不見絕望的表情,那種人們期望在一個蓄謀殺人的女人臉上看到的表情特徵,而且那位受害者昨晚跟蹤到了她的藏身之處,並(如我所相信)指控她蓄意犯罪。我十分驚訝,甚至感到惶惑。我繼續盯著她看時,她抬起了頭來,沒有驚慌之態,沒有變臉色,而因此泄露她的情緒和負罪感,以及害怕被發現的恐懼心理。她以平時那種冷淡和簡慢的態度說了聲:「早安,小姐,」又拿起一個掛環和一圈線帶,繼續縫了起來。

「我倒要試試她看,」我想,「那麼絲毫不露聲色是令人難以理解的」。

「早安,格雷斯,」我說,「這兒發生了什麼事嗎?我想剛才我聽到僕人們都議論紛紛呢。」

「不過是昨晚老爺躺在床上看書,亮著蠟燭就睡著了,床幔起了火,幸虧床單或木板還沒著火他就醒了,想法用罐子里的水澆滅了火焰。」

「怪事!」我低聲說,隨後目光緊盯著她,「羅切斯特先生沒有弄醒誰嗎!你沒有聽到他走動?」

她再次抬眼看我,這回她的眸子里露出了一種若有所悟的表情。她似乎先警惕地審視我,然後才回答道:

「僕人們睡的地方離得很遠,你知道的,小姐,她們不可能聽到。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房間和你的離老爺的卧室最近,但費爾法克斯太太說她沒有聽到什麼,人老了,總是睡得很死,」她頓了一頓,隨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卻以清楚而意味深長的語調補充說:「不過你很年輕,小姐,而且應當說睡得不熟,也許你聽到了什麼聲音。」

「我是聽到了,」我壓低了聲音說。這樣,仍在擦窗的莉婭就不會聽到我了。「起初,我以為是派洛特,可是派洛特不會笑,而我敢肯定,我聽到了笑聲,古怪的笑聲」。

她又拿了一根線,仔細地上了蠟,她的手沉穩地把線穿進針眼,隨後非常鎮靜地說:

「我想老爺處在危險之中是不大可能笑的,小姐,你一定是在做夢了。」

「我沒有做夢,」我帶著幾分惱火說,因為她那種厚顏無恥的鎮定把我激怒了。她又帶著同樣探究和警惕的目光看著我。

「你告訴老爺了沒有,你聽到笑聲了?」她問道。

「早上我還沒有機會同他說呢。」

「你沒有想到開門往走廊里一瞧?」她往下問

她似乎在盤問我,想在不知不覺中把我的話掏出來。我忽然想到,她要是發覺我知道或是懷疑她的罪行,就會惡意作弄我,我想還是警惕為妙。

「恰恰相反,」我說,「我把門拴上了。」

「那你每天睡覺之前沒有拴門的習慣嗎?」

「這惡魔!她想知道我的習慣,好以此來算計我:」憤怒再次壓倒謹慎,我尖刻地回答:「到目前為止我還是常常忽略了拴門,我認為沒有這必要,我以前沒有意識到在桑菲爾德還要擔心什麼危險或者煩惱,不過將來(我特彆強調了這幾個字),我要小心謹慎,弄得一切都安安全全了才敢躺下睡覺。」

「這樣做才聰明呢,」她回答,「這一帶跟我知道的任何地方都一樣安靜,打從府宅建成以來、我還沒有聽說過有強盜上門呢。儘管誰都知道,盤子櫃里有價值幾百英鎊的盤子,而且你知道,老爺不在這裡長住,就是來住,因為是單身漢也不大要人服侍,所以這麼大的房子,只有很少幾個僕人。不過我總認為過份注意安全總比不注意安全好,門一下子就能拴上,還是拴上門,把自己和可能發生的禍害隔開為好。小姐,很多人都把一切託付給上帝,但要我說呀,上帝不會排斥採取措施,儘管他只常常祝福那些謹慎採取的措施,」說到這裡她結束了長篇演說。這番話對地來說是夠長的了,而且口氣裡帶著貴格會女教徒的假正經。

我依舊站在那裡,正被她出奇的鎮定和難以理解的虛偽弄得目瞪口呆時,廚師進門來了。

「普爾太太,」她對格雷斯說,「傭人的午飯馬上就好了,你下樓去嗎?」

「不啦,你就把我那一品特葡萄酒和一小塊布丁放在托盤裡吧,我會端到樓上去。」

「你還要些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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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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