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第六十五章(上)

132.第六十五章(上)

在日後某個場合,羅切斯特先生的確對這件事情作了解釋。一天下午,他在庭院里碰到了我和阿黛勒。趁阿黛勒正逗著派洛特,玩著板羽球的時候,他請我去一條長長的布滿山毛櫸的小路上散步,從那兒看得見阿黛勒。

他隨之告訴我阿黛勒是法國歌劇演員塞莉納·瓦倫的女兒,他對這位歌劇演員,一度懷著他所說的「grandepassion」。而對這種戀情,塞莉納宣稱將以更加火熱的激情來回報。儘管他長得丑,他卻認為自己是她的偶像。他相信,如他所說,比之貝爾維德爾的阿波羅的優美,她更喜歡他的「tailled'athlete」。

「愛小姐,這位法國美女竟鍾情於一個英國侏儒、我簡直受寵若驚了,於是我把她安頓在城裡的一間房子里,配備了一整套的僕役和馬車,送給她山羊絨、鑽石和花邊等等。總之,我像任何一個痴情漢一樣,開始按世俗的方式毀滅自己了。我似乎缺乏獨創,不會踏出一條通向恥辱和毀滅的新路,而是傻乎乎地嚴格循著舊道,不離別人的足跡半步。我遭到了——我活該如此——所有別的痴情漢一樣的命運。一天晚上,我去拜訪塞莉納。她不知道我要去,所以我到時她不在家。這是一個暖和的夜晚,我因為步行穿過巴黎城,已很有倦意,便在她的閨房坐了下來,愉快地呼吸著新近由於她的到來而神聖化了的空氣。不——我言過其實了,我從來不認為她身上有什麼神聖的德性。這不過是她所留下的一種香錠的香氣,與其說是神聖的香氣,還不如說一種麝香和琥珀的氣味。我正開始沉醉在暖房花朵的氣息和瀰漫著的幽幽清香里時,驀地想起去打開窗門,走到陽台上去。這時月色朗照,汽燈閃亮,十分靜謐。陽台上擺著一兩把椅子,我坐了下來,取出一支雪茄——請原諒,現在我要抽一支。」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同時拿出一根雪茄點燃了。他把雪茄放到嘴裡,把一縷哈瓦那煙雲霧噴進寒冷而陰沉的空氣里,他繼續說:

「在那些日子裡我還喜歡夾心糖,愛小姐。而當時我一會兒croquant」(也顧不得野蠻了)巧克力糖果,一會兒吸煙,同時凝視著經過時髦的街道向鄰近歌劇院駛去的馬車。這時來了一輛精製的轎式馬車,由一對漂亮的英國馬拉著,在燈火輝煌的城市夜景中,看得清清楚楚。我認出來正是我贈送給塞莉納的『voiture』。是她回來了。當然,我那顆倚在鐵欄杆上的心急不可耐地跳動著。不出我所料,馬車在房門口停了下來。我的情人(這兩個字恰好用來形容一個唱歌劇的情人)從車上走下,儘管罩著斗篷——順便說一句,那麼暖和的六月夜晚,這完全是多此一舉。——她從馬車踏步上跳下來時,我從那雙露在裙子下的小腳,立刻認出了她來。我從陽台上探出身子,正要響響地叫一聲『MonAnge』——用的聲氣光能讓情人聽見——這時,一個身影在她後面跳下了馬車,也披著斗篷。但一隻帶踢馬刺的腳跟,在人行道上響了起來,一個戴禮帽的頭正從房子拱形的portecochere經過。

「你從來沒有嫉妒過是不是,愛小姐?當然沒有。我不必問你了,因為你從來沒有戀愛過。還沒有體會過這兩種感情。你的靈魂正在沉睡,只有使它震驚才能將它喚醒,你認為一切生活,就像你的青春悄悄逝去一樣,也都是靜靜地流走的。你閉著眼睛,塞住了耳朵,隨波逐流,你既沒有看到不遠的地方漲了潮的河床上礁石林立,也沒有聽到浪濤在礁石底部翻騰,但我告訴你——你仔細聽著——某一天你會來到河道中岩石嶙峋的關隘,這裡,你整個生命的河流會被撞得粉碎,成了漩渦和騷動,泡沫和喧嘩,你不是在岩石尖上沖得粉身碎骨,就是被某些大浪掀起來,匯入更平靜的河流,就像我現在一樣。

「我喜歡今天這樣的日子,喜歡鐵灰色的天空,喜歡嚴寒中莊嚴肅穆的世界,喜歡桑菲爾德,喜歡它的古色古香,它的曠遠幽靜,它烏鴉棲息的老樹和荊棘,它灰色的正面,它映出灰色蒼穹的一排排黛色窗戶。可是在漫長的歲月里,我一想到它就覺得厭惡,像躲避瘟疫滋生地一樣避之不迭:就是現在我依然多麼討厭——」

他咬著牙,默默無語。他收住了腳步,用靴子踢著堅硬的地面,某種厭惡感抓住了他,把他攫得緊緊的,使他舉步不前。

他這麼突然止住話頭時,我們正登上小路,桑菲爾德府展現在我們面前。他抬眼去看城垛,眼睛瞪得大大的。這種神色,我以前和以後從未見過。痛苦、羞愧、狂怒——焦躁、討厭、僧惡——似乎在他烏黑的眉毛下漲大的瞳孔里,暫時進行著一場使他為之顫慄的搏鬥。這番至關重要的交戰空前激烈,不過另一種感情在他心中升起,並佔了上風,這種感情冷酷而玩世不恭,任性而堅定不移,消融了他的激情,使他臉上現出了木然的神色,他繼續說:

「我剛才沉默的那一刻,愛小姐,我正跟自己的命運交涉著一件事情,她站在那兒,山毛櫸樹榦旁邊——一個女巫,就像福累斯荒原上出現在麥克白面前幾個女巫中的一個。『你喜歡桑菲爾德嗎?』她豎起她的手指說,隨後在空中寫了一條警語,那文字奇形怪狀,十分可怖,覆蓋了上下兩排窗戶之間的正壁:『只要能夠,你就喜歡它!只要你敢,你就喜歡它!』

「『我一定喜歡它,』我說,『我敢於喜歡它,』(他鬱郁不歡地補充了一句),我會信守諾言,排除艱難險阻去追求幸福,追求良善——對,良善。我希望做個比以往,比現在更好的人——就像約伯的海中怪獸那樣,折斷矛戟和標槍,刺破盔甲,掃除一切障礙,別人以為這些障礙堅如鋼鐵,而我卻視之為乾草、爛木。」

這時阿黛勒拿著板羽球跑到了他跟前。

「走開!」他厲聲喝道,「離得遠一點,孩子,要不,到裡面索菲婭那兒去。」隨後他繼續默默地走路,我冒昧地提醒他剛才突然岔開去的話題。

「瓦倫小姐進屋的時候你離開了陽台嗎,先生?」我問。

我幾乎預料他會拒絕回答這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可是恰恰相反,他從一臉愁容、茫然若失之中醒悟過來,把目光轉向我,眉宇間的陰雲也似乎消散了。「哦,我已經把塞莉納給忘了!好吧,我接著講。當我看見那個把我弄得神瑰顛倒的女人,由一個好獻殷勤的男人陪著進來時,我似乎聽到了一陣嘶嘶聲,綠色的妒嫉之蛇,從月光照耀下的陽台上呼地竄了出來,盤成了高低起伏的圈圈,鑽進了我的背心,兩分鐘后一直咬嚙到了我的內心深處。真奇怪!」他驚叫了一聲,突然又離開了話題。「真奇怪我竟會選中你來聽這番知心話,年輕小姐,更奇怪的是你居然靜靜地聽著,彷彿這是人世間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由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把自己當歌女的情人的故事,講給一個像你這樣古怪而不諳世事的姑娘聽。不過正像我曾說過的那樣,后一個特點說明了前者:你穩重、體貼、細心,生來就是聽別人吐露隱秘的。此外,我知道我選擇的是怎樣的一類頭腦,來與自己的頭腦溝通。我知道這是一個不易受感染的頭腦,與眾不同,獨一無二。幸而我並不想敗壞它,就是我想這麼做,它也不會受影響,你與我談得越多越好,因為我不可能腐蝕你。而你卻可以使我重新振作起來。」講了這番離題的話后,他又往下說:

「我仍舊呆在陽台上。『他們肯定會到她閨房裡來,』我想,『讓我來一個伏擊。』於是把手縮回開著的窗子、將窗帘拉攏,只剩下一條便於觀察的開口。隨後我關上窗子,只留下一條縫,剛好可以讓『情人們的喃喃耳語和山盟海誓,』透出來,接著我偷偷地回到了椅子上。剛落座,這一對進來了。我的目光很快射向縫隙。塞莉納的侍女走進房間,點上燈,把它留在桌子上,退了出去。於是這一對便清清楚楚地暴露在我面前了。兩人都脫去了斗篷,這位『名人瓦倫』一身綢緞、珠光寶氣——當然是我的饋贈——她的陪伴卻一身戎裝,我知道他是一個vicomet,一個年青的roue,——一個沒有頭腦的惡少,有時在社交場中見過面,我卻從來沒有想到去憎恨他,因為我絕對地鄙視他。一認出他來,那蛇的毒牙——嫉妒,立即被折斷了,因為與此同時,我對塞莉納的愛火也被滅火器澆滅了。一個女人為了這樣一個情敵而背棄我,是不值得一爭的,她只配讓人蔑視,然而我更該如此,因為我己經被她所愚弄。

「他們開始交談。兩人的談話使我完全安心了,輕浮淺薄、唯利是圖、冷酷無情、毫無意義,叫人聽了厭煩,而不是憤怒。桌上放著我的一張名片,他們一看見便談論起我來了。兩人都沒有能力和智慧狠狠痛斥我,而是耍盡小手段,粗魯地侮辱我,尤其是塞莉納,甚至誇大其詞地對我進行人身攻擊,把我的缺陷說成殘疾,而以前她卻慣於熱情讚美她所說我的「beautemale」。在這一點上,你與她全然不同,我們第二次見面時,你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你認為我長得不好看,當時兩者的反差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時阿黛勒又奔到了他跟前。

「先生,約翰剛才過來說,你的代理人來了,希望見你。」

「噢!那樣我就只好從簡了。我打開落地窗,朝他們走去,解除了對塞莉納的保護,通知她騰出房子,給了她一筆錢以備眼前急用,不去理睬她的大哭小叫、歇斯底里、懇求、抗議和痙攣,跟那位子爵約定在布洛尼樹林決鬥的時間,第二天早晨,我有幸與他相遇,在他一條如同瘟雞翅膀那麼弱不禁風的可憐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顆子彈,隨後自認為我已了結同這夥人的關係,不幸的是,這位瓦倫在六個月之前給我留下了這個fillette阿黛勒,並咬定她是我女兒。也許她是,儘管我從她臉上看不到父女之間的必然聯繫。派洛特還比她更像我呢。我同瓦倫決裂後幾年,瓦倫遺棄了孩子,同一個音樂家或是歌唱家私奔到了義大利。當時我並沒有承認自己有撫養阿黛勒的義務,就是現在也不承認,因為我不是她的父親,不過一聽到她窮愁潦倒,我便把這個可憐蟲帶出了巴黎的泥坑,轉移到這裡,讓她在英國鄉間花園健康的土壤中,乾乾淨淨地成長,費爾法克斯太太找到了你來培養她,而現在,你知道她是一位法國歌劇女郎的私生女了,你也許對自己的職位和保保人身份,改變了想法,說不定哪一天你會來見我,通知我己經找到了別的工作。讓我另請一位新的家庭教師等等呢?」

「不,阿黛勒不應對她母親和你的過失負責。我很關心她,現在我知道她在某種意義上說沒有父母——被她的母親所拋棄,而又不被你所承認,先生——我會比以前更疼愛她。我怎麼可能喜歡富貴人家一個討厭家庭教師的嬌慣的寵兒,而不喜歡象朋友一樣對待她的孤苦無依的小孤兒呢?」

「啊,你是從這個角度來看待這件事了,好吧,我得進去了,你也一樣,天黑下來了。」

但我同阿黛勒和派洛特在外面又呆了幾分鐘,同她一起賽跑,還打了場板羽球。我們進屋以後,我脫下了她的帽子和外衣,把她放在自己的膝頭上,坐了一個小時,允許她隨心所欲地嘮叨個不停,即使有點放肆和輕浮,也不加指責。別人一多去注意她,她就容易犯這個毛病,暴露出她性格上的淺薄。這種淺薄同普通英國頭腦幾乎格格不入,很可能是從她母親那兒遺傳來的。不過她有她的長處,我有意儘力賞識她身上的一切優點,還從她的面容和五官上尋找同羅切斯特先生的相似之處,但蹤影全元。沒有任何性格特色,沒有任何談吐上的特點,表明相互之間的關係。真可惜,要是能證實她確實像他就好了,他準會更想著她。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過夜,才從容地回味羅切斯特先生告訴我的故事。如他所說,從敘述的內容來看,也許絲毫沒有特別的地方,無非是一個有錢的英國男人對一個法國舞女的戀情,以及她對他的背離。這類事在上流社會中無疑是司空見慣的。但是,他在談起自己目前心滿意足,並對古老的府樓和周圍的環境恢復了一種新的樂趣時,突然變得情緒衝動,這實在有些蹊蹺。我帶著疑問思索著這個細節,但漸漸地便作罷了,因為眼下我覺得它不可思議。我轉而考慮起我主人對我的態度來,他認為可以同我無話不談,這似乎是對我處事審慎的讚美。因此我也就如此來看待和接受了。幾周來他在我面前的舉動己不像當初那樣變化無常。他似乎從不認為我礙手礙腳,也沒有動不動露出冷冰冰的傲慢態度來。有時他同我不期而遇,對這樣的碰面,他似乎也很歡迎,總是有一兩句話要說,有時還對我笑笑。我被正式邀請去見他時,很榮幸地受到了熱情接待,因而覺得自己確實具有為他解悶的能力。晚上的會見既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他的愉快。

說實在,相比之下我的話不多,不過我津津有味地聽他說。他生□□說話,喜歡向一個未見世面的人披露一點世事人情(我不是指**的風尚和惡劣的習氣,而是指那些因為廣泛盛行、新奇獨特而顯得有趣的世事),我非常樂意接受他所提供的新觀念,想象出他所描繪的新畫面,在腦海中跟隨著他越過所揭示的新領域,從來不因為提到某些有害的世象而大驚小怪,或者煩惱不已。

他舉手投足無拘無束,使我不再痛苦地感到窘迫。他對我友好坦誠,既得體又熱情,使我更加靠近他。有時我覺得他不是我的主人,而是我的親戚;不過有時卻依然盛氣凌人,但我並不在乎,我明白他生就了這付性子。由於生活中平添了這一興趣,我感到非常愉快,非常滿意,不再渴望有自己的親人,我那瘦如新月的命運也似乎壯大了,生活中的空白已被填補,我的健康有所好轉,我長了肉,也長了力。

在我的眼睛里,羅切斯特先生現在還很醜嗎?不,讀者。感激之情以及很多愉快親切的聯想,使我終於最愛看他的面容了。房間里有他在,比生了最旺的火還更令人高興。不過我並沒有忘記他的缺陷。說實話,要忘也忘不了,因為在我面前不斷地暴露出來。對於各類低於他的人,他高傲刻薄,喜歡挖苦。我心裡暗自明白,他對我的和顏悅色,同對很多其他人的不當的嚴厲相對等。他還鬱郁不歡,簡直到了難以理解的程度。我被叫去讀書給他聽時,曾不止一次地發現他獨自一人坐在圖書室里,腦袋伏在抱著的雙臂上。他抬頭時,露出悶悶不樂近乎惡意的怒容,臉色鐵青。不過我相信他的鬱悶、他的嚴厲和他以前道德上的過錯(我說「以前」,因為現在他似乎已經糾正了)都來源於他命運中某些艱苦的磨難。我相信,比起那些受環境所薰陶,教育所灌輸或者命運所鼓勵的人來,他生來就有更好的脾性,更高的準則和更純的旨趣。我想他的素質很好,只是目前給糟塌了,亂紛紛地絞成了一團。我無法否認,不管是什麼樣的哀傷,我為他的哀傷而哀傷,並且願意付出很大代價去減輕它。

雖然我已經滅了蠟燭,躺在床上,但一想起他在林蔭道上停下步來時的神色,我便無法入睡。那時他說命運之神已出現在他面前,並且問他敢不敢在桑菲爾德獲得幸福。

「為什麼不敢呢,」我問自己,「是什麼使他與府樓疏遠了呢?他會馬上再次離開嗎?費爾法克斯太太說,他一次所呆的時間,難得超過兩周。而現在他己經住了八周了。要是他真的走了,所引起的變化會令人悲哀。設想他春、夏、秋三季都不在,那風和日麗的好日子會顯得多沒有勁!」

我幾乎不知道這番沉思之後是否睡著過。總之我一聽到含糊的喃喃聲之後,便完全驚醒過來了。那聲音古怪而悲哀,我想就是從我房間的樓上傳出來的。要是我仍舊點著蠟燭該多好,夜黑得可怕,而我情緒低沉。我於是爬起來坐在床上,靜聽著。那聲音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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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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