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第六十章(下)

123.第六十章(下)

「小姐,哈登太太說已經按平時的份量送來了。」

得說明一下,哈登太太是個管家,這個女人很合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心意,兩人的心一樣都是鐵鑄的。

「啊,好吧,」坦普爾小姐回答,「我想我們只好將就了,巴巴拉。」等這位姑娘一走,她便笑著補充說:「幸好我自己還能夠彌補這次的欠缺。」

她邀海倫與我湊近桌子,在我們倆面前各放了一杯茶和一小片可口卻很薄的烤麵包,隨後打開抽屜,從裡面抽出一個紙包,我們眼前立刻出現了一個大果子餅。

「我本想讓你們各自帶一點兒回去,」她說,「但是因為烤麵包這麼少,你們現在就得吃掉了。」她很大方地把餅切成了厚片。

那天夜晚,我們吃了香甜的飲料和食品,享受了一次盛宴。當她慷慨提供的美食,滿足了我們的轆轆飢腸時,我們的女主人面帶滿意的微笑,望著我們,那笑容也一樣令人愉快。吃完茶點,端走了托盤后,她又招呼我們到火爐邊去。我們兩人一邊一個坐在她身旁。這時,她與海倫開始了談話,而我能被允許旁聽,實在也是有幸。

坦普爾小姐向來神態安詳,風度莊重,談吐文雅得體,這使她不至於陷入狂熱、激奮和浮躁,同樣也使看著她和傾聽她的人,出於一種敬畏心情,不會露出過份的喜悅,這就是我此刻的情感。但海倫的情況卻使我十分吃驚。

因為茶點振奮了精神,爐火在熊熊燃燒,因為親愛的導師在場並待她很好,也許不止這一切,而是她獨一無二的頭腦中的某種東西,激發了她內在的種種力量。這些力量被喚醒了,被點燃了,起初閃爍在一向蒼白而沒有血色現在卻容光煥發的臉上,隨後顯露在她水靈靈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這雙眼睛突然之間獲得了一種比坦普爾小姐的眼睛更為獨特的美,它沒有好看的色彩,沒有長長的睫毛,沒有用眉筆描過的眉毛,卻那麼意味深長,那麼流動不息,那麼光芒四射。隨後她似乎心□□融,說話流暢。這些話從什麼源頭流出來,我無從判斷。一個十四歲的女孩有這樣活躍、這樣寬大的胸懷,裝得下這純潔、充盈、熾熱的雄辯之泉么?這就是那個使我難以忘懷的夜晚海倫談話的特色。她的心靈彷彿急於要在短暫的片刻中,過得與眾多長期苟活的人一樣充實。

她們談論著我從未聽說過的事情,談到了逝去的民族和時代,談到了遙遠的國度;談到了被發現或臆測到的自然界的奧秘,還談到了書籍。她們看過的書真多啊!她們掌握的知識真豐富!隨後她們似乎對法國人名和法國作者了如指掌。但最使我驚訝的是,這時坦普爾小姐問海倫是不是抽空在複習她爸爸教她的拉丁文,還從書架上取了一本書,吩咐她朗讀和解釋維吉爾①的一頁著作,海倫照著做了。我每聽一行朗朗的詩句,對她也就愈加肅然起敬。她幾乎還沒有讀完,上床鈴就響了,已不允許任何拖延。坦普爾小姐擁抱了我們倆,她把我們摟到懷裡時說:

「上帝保佑你們,我的孩子們!」

她擁抱海倫比擁抱我要長些,更不情願放她走。她一直目送海倫到門邊,為了海倫,她再次傷心地嘆了口氣;為了海倫,她從臉上抹去了一滴眼淚,

到了寢室,我們聽見了斯卡查德小姐的嗓音,她正在檢查抽屜,而且剛好已把海倫的抽屜拉出來。我們一走進房間,海倫便當頭挨了一頓痛罵。她告訴海倫,明天要把五六件疊得亂七八糟的東西別在她的肩上。

「我的東西亂糟糟的真丟臉,」海倫喃喃地同我說,「我是想把它們放整齊的,可總是忘了。」

第二早上,斯卡查德小姐在一塊紙牌上寫下了十分醒目的兩個字「邋遢」,像經文護符匣一樣,把它系在海倫那寬大、溫順、聰穎、一付善相的額頭上。她那麼耐心而毫無怨言地佩戴著它,視之為應得的懲罰,一直戴到晚上。下午放學以後,斯卡查德小姐一走,我便跑到海倫那兒,一把撕下這塊牌子,把它扔進火里。她所不會有的火氣,整天在我心中燃燒著,大滴大滴熱淚,一直燒灼著我的臉頰,她那付悲哀的、聽天由命的樣子,使我心裡痛苦得難以忍受。

上述事件發生后大約一周,坦普爾小姐寫給勞埃德先生的信有了迴音。他在信中所說的,進一步證實了我的自述。坦普爾小姐把全校師生召集起來,當眾宣布,對簡·愛所受的指責己經作了調查,而且很高興地聲明對簡·愛的詆毀己徹底澄清。教師們隨後同我握了手,吻了我,一陣歡悅的低語,迥盪在我同伴的隊伍之中。

這樣我便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我打算從頭努力,決心排除萬難披荊斬棘地前進。我拚命苦幹,付出幾分努力,便獲得幾分成功。我的記憶力雖然不是生來很強,但經過實幹有了改進,而反覆練習使我的頭腦更為機敏。幾周之後,我被升到了高班,不到兩個月我被允許學習法文和繪畫。我學了動詞Etre的最基本的兩個時態;同一天我作了第一幅茅屋素描(順便說一句,屋子牆壁的傾斜度可與比薩斜塔相媲美)。那天夜裡上床時,我忘了在遐想中準備有熱的烤土豆或白麵包與新鮮牛奶的巴米賽德晚餐了,往常我是以此來解饞的。而現在,我在黑暗中所見到的理想畫面成了我的盛宴。所有的畫作都是出自我的手筆,瀟洒自如的房屋、樹木鉛筆畫,別緻的岩石和廢墟,克伊普式的牛群,以及各種可愛的畫:有蝴蝶在含苞的玫瑰上翩翩起舞;有鳥兒啄著成熟的櫻桃;有藏著珍珠般鳥蛋的鷦鷯巢穴,四周還繞著一圈嫩綠的長春藤。我還在腦子裡掂量了一下,有沒有可能把那天皮埃羅太太給我看的薄薄的法文故事書,流利地翻譯出來。這個問題還沒有滿意解決,我便甜甜地睡著了。

所羅門說得好:「吃素菜,□□,強如吃肥牛,彼此相恨。」

現在,我決不會拿貧困的羅沃德去換取終日奢華的蓋茨黑德。

然而,羅沃德的貧困,或者不如說艱辛,有所好轉。春天即將來臨,實際上已經到來,冬季的嚴寒過去了。積雪已融化,刺骨的寒風不再那般肆虐,在四月和風的吹拂下,我那雙曾被一月的寒氣剝去了一層皮,紅腫得一拐一拐的可憐的腳,已開始消腫和痊癒。夜晚和清晨不再出現加拿大式的低氣溫,險些把我們血管里的血凍住。現在我們己受得了花園中度過的遊戲的時刻。有時逢上好日子,天氣甚至變得溫暖舒適。枯黃的苗圃長出了一片新綠,一天比一天鮮嫩,使人彷彿覺得希望之神曾在夜間走過,每天清晨留下她愈來愈明亮的足跡。花朵從樹葉叢中探出頭來,有雪花蓮呀、藏紅花呀、紫色的報春花和金眼三色紫羅蘭。每逢星期四下午(半假日)、我們都出去散步,看到不少更加可愛的花朵,盛開在路邊的籬笆下。

我還發現,就在頂端用尖鐵防範著的花園高牆之外,有著一種莫大的愉快和享受,它廣闊無垠,直達天際,那種愉快來自宏偉的山峰環抱著的一個樹木蔥籠綠蔭蓋地的大山谷;也來自滿是黑色石子和閃光漩渦的明凈溪流。這景色與我在冬日鐵灰色的蒼穹下,冰霜封凍、積雪覆蓋時看到的情景多麼不同呀!那時候,死一般冷的霧氣被東風驅趕著,飄過紫色的山峰,滾下草地與河灘,直至與溪流上凝結的水氣融為一體。那時,這條小溪是一股混濁不堪、勢不可擋的急流,它衝決了樹林,在空中發出咆哮,那聲音在夾雜著暴雨和旋轉的凍雨時,聽來常常更加沉悶。至於兩岸的樹木,都己成了一排排死人的骨骼。

四月己逝,五月來臨。這是一個明媚寧靜的五月,日復一日,都是蔚藍的天空,和煦的陽光,輕柔的西風和南風。現在,草木茁壯成長起來。羅沃德抖散了它的秀髮,處處葉綠,遍地開花。榆樹、岑樹和橡樹光禿禿的高大樹榦,恢復了生氣勃勃的雄姿,林間植物在幽深處茂密生長,無數種類的苔鮮填補了林中的空谷。眾多的野櫻草花,就像奇妙地從地上升起的陽光。我在林蔭深處曾見過它們淡談的金色光芒,猶如點點散開的可愛光斑。這一切我常常盡情享受著,無拘無束,無人看管,而且幾乎總是獨自一人。這種自由與樂趣所以這麼不同尋常,是有其原因的、而說清楚這個原委,就成了我現在的任務。

我在說這個地方掩映在山林之中,坐落在溪流之畔時,不是把它描繪成一個舒適的住處嗎?的確,舒適倒是夠舒適的,但有益於健康與否,卻是另一回事了。

羅沃德所在的林間山谷,是大霧的搖籃,是霧氣誘發的病疫的滋生地。時疫隨著春天急速的步伐,加速潛入孤兒院,把斑疹傷寒傳進了它擁擠的教室和寢室,五月未到,就己把整所學校變成了醫院。

學生們素來半飢半飽,得了感冒也無人過問,所以大多容易受到感染。八十五個女生中四十五人一下子病倒了。班級停課,紀律鬆懈。少數沒有得病的,幾乎已完全放任自流,因為醫生認為他們必須經常參加活動,保持身體健康。就是不這樣,也無人顧得上去看管她們了。坦普爾小姐的全部注意力已被病人所吸引,她住在病房裡,除了夜間抓緊幾小時休息外,寸步不離病人,教師們全力以赴,為那些幸而有親戚朋友,能夠並願意把她們從傳染地帶走的人,打鋪蓋和作好動身前的必要準備。很多已經染病的回家去等死;有些人死在學校里,悄悄地草草埋掉算數,這種病的特性決定了容不得半點拖延。

就這樣,疾病在羅沃德安了家,死亡成了這裡的常客;圍牆之內籠罩著陰鬱和恐怖;房間里和過道上散發著醫院的氣味,香錠徒勞地掙扎著要鎮住死亡的惡臭。與此同時,五月的明媚陽光從萬里無雲的天空,灑向陡峭的小山和美麗的林地。羅沃德的花園花兒盛開,燦爛奪目。一丈紅拔地而起,高大如林,百合花已開,鬱金香和玫瑰爭妍鬥豔,粉紅色的海石竹和深紅的雙瓣雛菊,把小小花壇的邊緣裝扮得十分鮮艷。香甜的歐石南,在清晨和夜間散發著香料和蘋果的氣味。但這些香氣撲鼻的寶貝,除了時時提供一捧香草和鮮花放進棺材里,對羅沃德的人來說已毫無用處。

不過我與其餘仍然健康的人,充分享受著這景色和季節的美妙動人之處。他們讓我們像吉卜賽人一樣,從早到晚在林中遊盪,愛幹什麼就幹什麼,愛上哪裡就上哪裡。我們的生活也有所改善。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和他的家人現在已從不靠近羅沃德,家常事也無人來有問,啤氣急躁的管家己逃之夭夭,生怕受到傳染。她的後任原本是洛頓診所的護士長,並未習慣於新地方的規矩,因此給得比較大方。此外,用飯的人少了,病人又吃得不多,於是我們早飯碗里的東西也就多了一些。新管家常常沒有時間準備正餐,乾脆就給我們一個大冷餅,或者一厚片麵包和乳酪,我們會把這些東西隨身帶到樹林里,各人找個喜歡的地方,來享受一頓盛宴。

我最喜歡坐在一塊光滑的大石頭上。這塊石頭兒立在小溪正中,又白又乾燥,要淌水過河才到得那裡,我每每赤了腳來完成這一壯舉。這塊石頭正好夠舒舒服服地坐上兩個人,我和另一位姑娘。她是我當時選中的夥伴,名叫瑪麗·安·威爾遜,這個人聰明伶俐,目光敏銳。我喜歡同她相處,一半是因為她機靈而有頭腦,一半是因為她的神態使人感到無拘無束。她比我大幾歲,更了解世情,能告訴我很多我樂意聽的東西,滿足我的好奇心。對我的缺陷她也能寬容姑息,從不對我說的什麼加以干涉。她擅長敘述,我善於分析;她喜歡講,我喜歡問,我們兩個處得很融洽,就是得不到很大長進,也有不少樂趣。

與此同時,海倫·彭斯哪兒去了呢?為什麼我沒有同她共度這些自由自在的舒心日子?是我把她忘了,還是我本人不足取,居然對她純潔的交往感到了厭倦?當然我所提及的瑪麗·安·威爾遜要遜於我的第一位相識。她只不過能給我講些有趣的故事,回對一些我所津津樂道的辛辣活潑的閑聊。而海倫呢,要是我沒有說錯,她足以使有幸聽她談話的人品味到高級得多的東西。

確實如此,讀者,我明白,並感覺到了這一點。儘管我是一個很有缺陷的人,毛病很多,長處很少,但我決不會嫌棄海倫,也不會不珍惜對她的親情。這種親情同激發我心靈的任何感情一樣強烈,一樣溫柔,一樣令人珍重。不論何時何地,海倫都向我證實了一種平靜而忠實的友情,鬧彆扭或者發脾氣都不會帶來絲毫損害。可是海倫現在病倒了。她從我面前消失,搬到樓上的某一間房子,已經有好幾周了。聽說她不在學校的醫院部同發燒病人在一起,因為她患的是肺病,不是斑疹傷寒。在我幼稚無知的心靈中,認為肺病比較和緩,待以時日並悉心照料,肯定是可以好轉的。

我的想法得到了證實,因為她偶爾在風和日麗的下午下樓來,由坦普爾小姐帶著步入花園。但在這種場合,她們不允許我上去同她說話。我只不過從教室的窗戶中看到了她,而且又看不清楚,因為她裹得嚴嚴實實,遠遠地坐在迴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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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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