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四十六章(上)

94.第四十六章(上)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隨手將格子廖打開。只見庭院樹木叢生,寂寥無人,一派凄涼。院中的些許花草,也已衰弱無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滿眼都是蕭條的哀秋。那邊的籬屋裡,彷彿住著人,然而距此甚遠。源氏公子對夕顏說:「此地人煙絕竭,很是荒涼。若是有鬼,也無法奈何於我吧。」其時他仍掩著臉,夕顏看了,有些不悅。源氏公子暗想:「親昵若此,還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詩道:

「露中夕顏抑首笑,當初邂逅皆應緣。那日題寫在扇面上贈我的詩,有『夕顏凝露容光艷』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當如何廣夕顏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聲吟道:

「艷艷容光當漫道,惟恐黃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詩,但源氏公子聽了卻別有趣味。此時他與夕顏推心置腹,互述衷腸,將那絕世的優美風采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原本就荒涼的野景,彷彿因此更為失色了。他對夕顏說道:「你一向隱瞞著身份,頗令我生氣,故而也不將實情告知與你。如今我做得榜樣,開誠布公,你總該告訴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讓人煩悶呢。」夕顏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這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一副嬌艷模樣。源氏公子說道:「這便無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對你隱瞞的。」兩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過了這美妙的一日。

淮光尋得此地,給公子送了些果物來。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貿然走進去。但見公子為這女子竟藏身這種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進而猜想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來應該屬我,現在讓與公子,我的氣量也夠大了。」

薄著時分,源氏公子百無聊賴,眺望著遠方。夕顏嫌室內光線太暗,感到懼怕,就來到廊上,捲起帶子,躺在公子身邊。兩人臉對臉,四目注視。夕陽將他們的臉照得紅亮亮的。此時的夕顏,在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卻了一切憂思,表露出無限的柔情媚態。因周圍景況令她膽怯,便終日依附公於,宛如小鳥依人,也實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於是提早關上格子f』J,喚人點了燈。他怨恨地說道:「我們既為伴侶,理應真心相待,你卻仍有所慮,真使我傷心。」猛然間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尋我了吧。使者們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愛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長久沒去探望六條妃子,她該不會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戀人之中,六條妃子總是第一個令他懷念的。但眼前這女子美好可愛,令人垂憐,便沖淡了六條妃子的影子。公子開始在心中將兩人評品,對六條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減。

將夜半時,源氏公子才源脫人睡,恍懈間見一美麗女子坐於枕旁,幽怨地說道:「當初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愛戀,哪知你心中無我,卻陪了這個下賤的女人。這般無情無義,直把人氣死也!」說罷,便動手來拉身旁的夕顏。源氏公子心知著了夢魔。強睜開眼,見四周漆黑一片,只覺陰氣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這右近也很膽小,循依到公子身邊來。公子說道:『林去喚醒過廊里的值宿人點紙燭來。」右近心中害怕,說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麼敢出去呢?」公子強笑道:「你真似個小孩子。」說著拍起手來。四壁相繼發出空空的回聲,反而更加嚇人,卻沒有一個值宿人聽見。只這夕顏渾身戰慄,早沒了言語,確實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來膽小,沾點小事就已魂飛魄散,別提現在有多難受呢廣源氏公子想:「的確這樣。這個人白日里望著天空也會發獃,真可憐啊!」於是對右近說道:「你且護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顏身邊,源氏公子始從西面的邊門走出去。打開過廊的門一看,燈火也皆熄滅。外面夜風習習,寂寂無聲。值宿的三人,都睡著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兒子,源氏公子經常使喚他。一個是值殿男童,另一個便是那個隨從。守院人的兒子聽得喊叫,應聲起坐。公子說道:「拿紙燭來。叫隨從趕快鳴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跡稀少,陰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聽說誰光來過,此刻在何處?」年輕人答道:「他來過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說是明日清晨來迎接公子。」這守院人的兒子是宮中禁衛武士,善於鳴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燭小心」,四下里巡視。

聽得這熟悉的雞弦聲,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宮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經唱過名了。禁衛武士鳴弦,正當此時呢。」如此想來,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間,暗中打量。夕顏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說道:「為何這般膽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類的東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驚慌的!」便使勁把右近拉到身邊。「太嚇人了,心裡直抖,才儲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現在可好些了?」右近說道,驚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顏,已經沒有了氣。搖搖身子,更覺四肢軟弱無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賴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氣了。然而,雖是心急如焚,又實在想不出辦法來。那個禁衛武士把紙燭送來了。右近早已嚇得癱軟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邊的帷屏拉了過來,把夕顏的身體遮住,對武士說道:「把紙燭給我拿來!」然而武士恪守規矩,不敢近前,只在門檻邊站住。源氏公子說道:「拿過來些!真是獃子啊!」燭光中,似覺剛才那個夢中美女,就坐在夕顏身旁,但頃刻間便又無影無蹤。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說中見過這樣的情景,如今卻親眼目睹,好生嚇人。不知夕顏究竟情況如何?」腦子裡亂鬨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顏身旁躺下,輕聲呼喚。哪知夕額已經渾身冰冷,香消玉殞了!源氏公子頓覺精疲力竭,孤苦無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個能除妖降魔的法師,該多好啊!然而法師又何處可尋呢?自己雖然年輕氣盛,畢竟閱歷淺薄,眼看著夕顏仙去,卻無計可施,叫人怎不心痛?於是只一味地將她抱在懷裡,呼大搶地:「可愛的人兒,你活過來吧!怎忍心拋下我?」然而夕額的身體已經冰冷,終是與死人無別了。右近早已暈倒,此時突然睜開雙眼,放聲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從前某大臣在南殿驅鬼的故事,情緒就好了些。對右近說道:「現在像是斷氣了,但不會就這樣死去。夜裡哭聲會驚動他人,你要剋制才是。」然而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後叫來那個武士,說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趕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來。再悄悄告訴他:如他哥哥阿閣梨也在,便一同來。不要讓他母親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儘力掩飾著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實早已無法自持了。人亡猶可哀,慘境更難熬。

夜半風急,松濤陣陣,不時還夾帶一兩聲怪鳥的慘嘯,可能是貓頭鷹吧。源氏公子在這寂靜無聲的夜色里思前想後:「我竟鬼使神差到這等荒僻之地來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經神志不清,哆瞟著緊緊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緊緊抱住,想:「難道她也不行了?」這時屋裡只源氏公於一人還像個活人,但他束手無策。燈光搖曳慘淡,映照著正屋邊的屏風和各個角落,彷彿背後傳來客奉的腳步聲。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來吧!」但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處找尋,直至東方欲曉。這段時間在源氏公子看來簡直度日如年。終於聽得一聲雞叫,源氏公子如釋重負:「我前世到底作了什麼孽,要經受這生死攸關的磨難?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報應?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此事如果傳揚開去,宮中且不說;世人知曉,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現在倒聲名狼藉!」

淮光大夫終於來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側,惟獨今宵不來,而且無從尋找。源氏公子有些厭惡。可是見了面,又沒有勇氣發泄,竟一時緘默無言。右近看是淮光來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慫惠者,忍不住哭了起來。淮光未來,源氏公子還能硬撐著,所以抱著右近。現在淮光來了,他透了一口氣,哪裡還忍得住,便也放聲大哭起來。好不容易止住淚,對準光說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語表述的。聽說誦經可以驅逐惡魔,使人復生。我想立即就辦,阿閣梨也一起來,行嗎?」淮光答道:「阿閣梨昨天已經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來貴體無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嗚嗚地哭了起來。

大凡年富歷豐、見識深厚的人,遇事都能臨危不亂。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輕識淺,此時早已六神無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張,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們要趕緊離開此地。」源氏公子道:「還有什麼地方的人比這兒少呢?」淮光說道:「說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裡,那些侍女定然也會悲泣不止。人多雜亂,定有人問,便免不了會傳揚開去。最好到山中找個寺院,那裡常常有人舉行殯葬,趁人不備我們可以悄然進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從前我認識一個侍女,后削髮為尼,遷居東山那邊去了。她是我父親的奶娘,現在年事已衰,仍居故處。東山人來人往,惟她處安靜。」此時天已漸明,淮光便吩咐備車。

源氏公子經一夜折磨,已無力抱起夕顫了。淮光便將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車上。她身材小巧玲瓏,所以屍體並不令人討厭,反使人憐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髮飄散在外。源氏公子覺得慘木忍睹,悲痛欲絕。他堅持要陪同前往,想親眼看著那一縷紅塵升人天際。淮光大大阻攔道:「公子千萬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趕緊回二條院吧!」於是叫右近上車伴著遺體,又將馬讓給源氏公子,然後撩起衣衫,瞞珊地跟在車子後頭,出了院子。公子的悲傷之情幾近極點,令淮光顧不得自身,驅車直往東山而去。源氏公子則若夢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條院。Th條院里議論紛紛:「公子到底從哪裡回來?竟這般沮喪。」源氏公子徑直走進寢台的帳幕里,以手撫胸,越發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車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過來,知道我棄她而去,定恨我是無情無義之徒。」他一直叨念著,心煩意亂,胸中鬱悶,連話也說不出來了。甚至覺得頭暈腦脹,體內燥熱,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時,仍無心思起身。侍女們也不知公於是為了何事。勸用早膳,木獃獃,不舉筷,哭喪著臉,長吁短嘆。此刻皇上派使者來了。原來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尋公子下落,沒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們前來詢問。源氏公子便只讓頭中將一人「來此隔簾立談」o公子在簾內說道:「我的乳母於五月重病在身,削髮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癒。哪知近來又舊病複發,異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視,以求再見一面。這是我幼時疼愛我的人,在此彌留之際,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視。不料她家早有一個患病的僕人,病勢危重,已病死在家,還本送出。他們顧及我膽小,隱瞞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籠罩,才把屍體送出去。此事過後我才知曉。現在快到齋月,宮中正在忙於準備佛事。找乃不潔之身,不便貿然進宮。今晨又傷風受寒,體熱頭疼難忍。隔簾致辭,實屬無禮之舉。」頭中將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將此佑稟奏皇上。昨夜皇上頓生管弦之興,故而派人四處尋找公子。因不見下落,聖心頗感不悅。」說罷便告辭,一會又回來了,問道:『哪死人究竟怎樣?剛才您所說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詞道:「所言俱為實情,望將我偶爾身蒙不潔之事奏聞是上。有所怠慢,還望海涵。」他裝著若無其事,其實心中已傷痕纍纍,心情很是煩躁,不想與人交談,只傳喚藏人併入內,叫他將身蒙不潔之情由如實稟奏。另外備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說明因有此故,暫時不能參謁。

傍晚,淮光由東山歸來面見公子。由於公子已對人宣稱自己身蒙不潔,來客只得隔簾相見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內並無他人。公子即召淮光進入帝內,問道:「如何?果真沒辦法了么』!」說著,便以袖拭淚。淮光也涕淚說道:「實在是毫無辦法廠。寺中停屍過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卻正是宜於殯葬之期。我在那兒有一個相識的高僧,已將有關葬儀的事情託付他了。」源氏公子問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讓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來。甚至要墜岩自盡,還說要將這事告訴五條院的人。我對她百般勸慰,對她道:『你暫且鎮靜,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詳些再議。』才終於沒有引出事來。」源氏公子一聞此言,其為悲傷,嘆道:「我也極為痛楚!不知如何處置方為上策!」淮光勸道:「事已至此,傷心何用!一切皆為前世註定的。這件事定然不會走漏風聲,後事均由我一手辦理,請公子放』動便是。」公子道:「說得也是。我想世事均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為,傷害了他人的性命,負此惡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萬不可將此事告訴你的妹妹少將命婦;更不可讓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勸諫我不可輕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慚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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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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