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水占卜之五

5.水占卜之五

此時天已黑透,神社內並無前來參拜的信徒,孤零零的石子路面上只餘一盞又一盞的石燈照明,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源冬柿跟著彌真以及晴明的影子朝前走,偶爾聽見幾聲鴉鳴,抬頭望去,只能望見一片黑漆漆的山林。

「聽說前些日子,為著藤原中納言家的四女公子病倒一事,神社中不少僧侶都下山為其祈福了。」

源冬柿正盯著腳下石子出神之時,忽然聽見走在前方的晴明開口說,她抬頭朝前,緊緊盯著彌真的背影,而彌真並無任何不自然之處他一腳踏上屋子走廊木梯,笑道:「我已經多年不下山了。」

晴明隨他走上走廊,語氣中略帶訝然:「多年前有幸聽過彌真大師講佛,一直期待能再次聽見如此精闢而高深的佛理。」說著他搖搖頭,略為惋惜道,「真是遺憾吶。」

彌真一笑,道:「佛法宏大無邊,我見解粗淺,唯恐誤了世人。」

晴明搖了搖手中的蝙蝠扇,道:「佛法無邊,卻也是仁者見仁,彌真大師是一位極為優秀的引導者。」

彌真搖了搖頭,並不作答。

他將晴明與源冬柿引至茶室,點了燈,源冬柿在晴明身後看他脫了鞋,只著了襪步入室內,她便也跟著效仿,脫了鞋,將市女笠摘下放在門外,緩步走進茶室。

《日吉神道密記》記載,傳教大師最澄自大唐歸國時,帶回了茶籽,親自種在了日吉神社旁邊,日本茶道自那時而始。嵯峨天皇崇尚唐文化,曾下令在近江、丹波、播磨等地區種植茶樹,每年上供,致使弘仁年間貴族以飲茶為雅。

然而,在嵯峨天皇退位,宇多天皇即位后,便停止了遣唐使的派遣,加上僧界領袖天台座主良源禁止在六月和十一月的法會中調缽煎茶,使得如今倒是難得品上一口唐國來的茶。

晴明撩起衣擺,盤膝坐下,源冬柿坐在他旁邊,有些好奇地打量這間屋子。

茶室並不大,布置也再簡單不過,鼻間一律淡淡的檀香混合著清茶的味道,格外好聞。正對門的牆上掛著一副字帖,由草書寫就,氣勢飛揚,瀟洒自若。源冬柿眯著眼睛看了半天,才發現,這是陸羽的《六羨歌》。

不羨黃金壘,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入台。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

「彌真大師嗜茶,尤擅烹茶。」晴明在源冬柿耳邊說道,「京中貴族無一不以彌真大師親自煎茶待客為榮,姬君真是好運氣啊。」

源冬柿點頭,深以為榮,如果她那隻躺著茨木童子荒川之主小鹿男青行燈的寶貝手機還在的話,她一定會自拍若干朋友圈刷屏的。

此時日本的茶道與□□的茶道還未有太多分別,先將茶餅放在火上炙烤,然後碾成末,汲取清流,點燃獸炭,待清水沸騰之後,便將茶末徐徐加入,再放少許吳鹽。

這一過程說來簡單,做起來卻需要許多時間以及耐心,茶道注重「和、敬、清、寂」,即平和、尊敬、清凈、寂靜,且此道最初便是僧侶用來集中思想所用,所以彌真烹茶之時並未做聲,只垂著眼疊放器具,碾壓茶末,他雖然身材高大,但手指卻出人意料的白嫩纖長,看著那雙手在茶具及茶餅之間飛動,源冬柿也覺得是一種享受。

屋外庭院內水流潺潺,之字橋下的驚鹿盛滿了水,再磕上石塊,一聲一聲,驚飛了院中停落的鳥雀,一陣翅膀撲扇的聲音從院中直升入屋頂,最後隱入林中。

彌真將沸騰的茶水緩緩倒入兩隻茶碗,作了個請的手勢,源冬柿一手捧著茶碗,遞到面前,另一手輕輕扇動茶水上飄起的熱氣,便先聞到了一股溢出茶碗的芳香。

晴明嗅了嗅茶香,笑道:「鳳輦尋春半醉回,仙娥進水御簾開。牡丹花笑金鈿動,傳奏吳興紫筍來。」

彌真笑著點點頭:「晴明先生猜得不錯,的確是唐國湖州的顧渚紫筍。」

「我若是回去說了我喝到了彌真大師烹的紫筍茶,恐怕京中便多了許多嫉妒在下的人吧,這可有些苦惱呢。」晴明道,隨即眼角上翹了幾分,絲毫不見「苦惱」的模樣。

彌真笑著搖搖頭:「晴明先生折煞了。」

「意外之喜更使人興奮。」晴明將茶碗放下,道,「在下本是因為一件令人苦惱的事情前來拜訪彌真大師,大師一碗茶,便讓在下覺得不虛此行了。」

源冬柿捧著茶碗暗暗點頭,晴明這傢伙拐彎抹角的,終於說到重點了。

對面彌真放下手中的水注,道:「最近使晴明先生覺得苦惱的,莫非是藤原中納言家的四女公子病倒一事?」

晴明點點頭,道:「正是。」

彌真看向源冬柿,遲疑道:「那這位姬君是……」

晴明嘆了口氣:「這位便是藤原中納言家的五女公子。」

源冬柿:「……」

喵喵喵???

源冬柿一臉懵逼,而晴明還旁邊嘆氣道:「今日在下本是犯物忌呆在家中,這位姬君從四條大路的住所趕到了陰陽寮,又從陰陽寮趕到了位於土御門路的在下家中,便是為了她那可憐的姐姐。累一位姬君如此奔波,在下心中慚愧,也顧不得物忌在家,便隨這位姬君來到了貴船神社尋找大師您了。」

彌真也嘆了一口氣,再看向源冬柿的時候眼中帶了些可憐:「姬君辛苦了。」

源冬柿僵硬地看了晴明一眼,然後僵硬地說:「為了姐姐……我……不辛苦……的。」

彌真和顏悅色地看著源冬柿,道:「有什麼可以為姬君效勞的嗎?」

源冬柿看向晴明,晴明道:「需求彌真大師親自為她算一算水占卜。」說著,他朝彌真鞠了一躬,道,「姐姐一病不起,這位姬君心中始終不安,希望大師為她算一算水占卜。」

源冬柿看晴明演得情真意切,不由得心中感嘆,此人除了美容師與校花,還可以混一混演藝圈鮮肉群,這演技簡直能秒殺一眾鮮肉了。她嘆了口氣,用衣袖掩住了眼睛,道:「我也知深夜到訪求卦多有不便,可姐姐病重,心中實在難過,思來想去,便也只有求彌真大師為姐姐算上一卦了。」

彌真身為出家人,性情悲憫,此時眼中已動容:「姬君為了姐姐奔波至此,在下心中慚愧,請姬君移步茶室外的水池,在下當即為姬君準備水占卜。」

彌真出門去準備水占卜所需要的器具時,源冬柿扭過頭面無表情地看向晴明:「我沒病重的姐姐,確切來說,我沒姐姐。」

晴明挑眉:「在下今日也沒有犯物忌。」

源冬柿:「哦。」

「只不過是在下醒來時,已經過了應卯的時間而已。」

源冬柿:「……於是你就乾脆裝作犯物忌在家嗎?」

晴明笑而不答。

源冬柿沉痛地:「欺騙出家人,晴明先生你會遭報應的!」

晴明笑:「姬君你也……」

「夠了!」源冬柿爾康手,然後站起身來,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一臉的正氣凜然,「一切都是為了姐姐!」

晴明打開蝙蝠扇遮住唇角,輕輕笑了起來。

源冬柿之前在貴船神社嘗試水占卜的時候,正是京都賞楓季,神社中人山人海,源冬柿自人群之中殺出了一條血路,從僧侶那裡領了一張符紙,自行在水池中進行水占卜。

當然,看見結果的時候,她內心恨不得當時就當一個安靜如雞的旅客。

而此時,貴船神社已經是夜晚,水池旁邊靜謐無人,彌真在池邊點起了燈,那片並不大的水池上倒映著點點燭光,夏夜輕風在水面踏過,留下微微皺起的痕迹,源冬柿隨著晴明走近水池,便在水面上看見了自己模模糊糊的倒影。

彌真一手持著白色紙符,一手拿著一支細細的毛筆,問道:「請問姬君芳名。」

源冬柿:「……藤原……柿子……」

彌真一愣,隨即笑了一聲,在紙符上寫下「藤原柿子」四個大字。而源冬柿身後的晴明已經笑出了聲:「原來姬君的名字如此有趣。」

源冬柿面無表情。

彌真將寫好名字的紙符連同一把匕首遞向源冬柿:「還請姬君在紙符上留下血液。」

源冬柿愣了愣,她第一次嘗試水占卜的時候,還並不需要血液,她接過紙符和匕首,看了看匕首鋒利的刀刃,又看了看自己左手食指指腹,在她的記憶力,她動刀都是需要剁餃子餡的時候。

為了讓自己的手指不重蹈餃子餡覆轍,她扭頭看向晴明,正準備將匕首遞給晴明,讓他來幫自己一了百了的時候,庭院外忽然傳來一聲野獸吼叫,源冬柿冷不防被這聲吼叫嚇得抖了抖,彌真則道:「估計是山中小鬼,姬君勿驚,在下去看看。」

談起山中小鬼,彌真眼中已經沒有了烹茶時的平和寧靜,他皺著眉,抿著唇,便朝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步伐堅定而果決。

源冬柿看著彌真走遠,才聽見身後的晴明說道:「多年前彌真大師下山設壇講佛,名震京中。不過彌真大師最為精深的,確實不是佛理。」他緩步行至源冬柿身邊,將她手中的匕首取出,道,「而是金剛怒目。」

源冬柿扭頭看他,卻見他臉上帶笑,揚起雙手,將那匕首往自己的手指指腹上輕輕一劃,血珠倏地從那道小小的創口冒出,他動作太快,源冬柿來不及阻止,只能看著他將指腹上那一點血珠抹在紙符上。

他回頭看源冬柿一臉懵逼的樣子,臉上笑意更深,道:「不能讓姬君傷了手,這點小事,便讓在下代勞吧。」

晴明下刀極有分寸,只在指腹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划痕,將冒出的血珠抹在紙符上之後,便能不再有血冒出,源冬柿心裡過意不去,正要將袖口露出的裡衣割下一段給他包紮,他笑著搖頭道:「可不能在彌真大師面前露餡。」

「可是這血是你的,水占卜不會出問題吧?」源冬柿問。

「不會。」晴明眯著眼睛吹了吹指腹上的創口,道,「方才姬君哭得十分逼真,無論如何,彌真大師一定會給姬君一個『吉』。」

源冬柿:「……原來你的目的在這。」

晴明垂下手,將帶有傷口的手指隱於寬大的衣袖內,笑道:「來拜訪彌真大師,自然是要討一個『吉』的。」

兩人閑談之時,彌真匆匆趕來,他一看見源冬柿,便一臉歉意地說:「姬君,方才實在抱歉,後山小鬼驚擾到您了。」

源冬柿連忙擺手,道:「不妨事,倒是我麻煩大師了。」

「說來也怪,貴船神社附近許久不曾出現過精怪了,剛剛我出社巡查也什麼都沒看見。」彌真嘆道,然後從源冬柿手中接過紙符,「姬君已經將血抹上紙符了么?」

源冬柿看了晴明一眼,想到之前那聲怪叫必定是此人傑作,她轉頭看向彌真,點頭道:「是的。」

彌真彎下腰,將紙符輕輕置於水面上,再起身的時候,便見源冬柿緊緊盯著水面上的紙符,便笑道:「姬君不必緊張,水占卜只是測一時之吉凶,得吉者不定一生順遂,得凶者也不定狼狽餘生。」

源冬柿自然不好說她曾經得了個凶,而且好死不死還真的從沒有抽出過大天狗,只得勉強笑笑:「我……只是太過擔心姐姐。」

彌真道:「優子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必能逢凶化吉。」

「借大師吉言。」源冬柿回道,「我也相信姐姐必定能好過來。」

晴明見她越演越像樣,眼中笑意更深,源冬柿餘光覷見,嘴角抽了抽,趁彌真不在,狠狠地踩了晴明一腳。晴明臉上笑意不減,而是扭頭看水池中的紙符,故作驚訝道:「柿子小姐,您看,是『吉』呢。」

他一說「柿子小姐」,源冬柿只覺得額角青筋不斷抽動,她扭頭朝水池看去,那張漂在水面上的白色紙符上,那道血痕之下的確是出現了一個大大的「吉」字。

彌真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笑道:「姬君這次可放下心來了?」

源冬柿用力點頭:「有彌真大師親自主持的水占卜,我相信姐姐一定能很快醒過來。」

她此刻只想馬上睡醒然後氪一個648軟的禮包,有了貴船神社的占卜加持,這回一定能將大天狗抽出來。

然而最後她還是沒能如願醒過來摸出手機抽式神,而是與晴明拜別彌真,離開了貴船神社。

此時夜已深,也差不多是源冬柿的宵夜時間,她從獻燈參道上走下來,摸了摸肚子,有些想念總是為她偷偷留宵夜的紫姬。

想到午時在紫姬頸側發現的黑印,她的心情也沉了下來,她想了想,還是開口詢問走在前方的晴明,問道:「晴明先生,之前橋下的那個女鬼,與藤原優子小姐以及彌真大師有什麼關係嗎?」

晴明聽她詢問,停下腳步,扭過頭看她:「姬君想知道?」

源冬柿點了點頭,道:「之前我與朋友乘車經過那座橋,我朋友發生了些異常。」

「於是姬君便獨自在那座橋上探尋。」晴明笑了笑,指了指他肩頭漂浮著的燈籠鬼,「還召喚出了這隻式神。」

源冬柿很想以手捂臉,拒絕回答。

晴明回過頭,繼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道:「姬君既然能召喚出式神,想必對陰陽術有所了解,不知道姬君可否聽聞過『橋姬』?」

源冬柿點點頭,道:「有所耳聞。」

橋姬的傳說她也是聽說過的,在最初的文學作品中,橋姬是悲戀的橋頭女神化身,如紫式部《源氏物語》后十回《宇治十帖》中便將源氏繼承人薰君苦戀的宇治親王早逝的大女公子比作橋姬。而後至室町時代,再至江戶時代,橋姬便在民間故事中演變為投水而亡的女子,一身怨氣,若有男子夜晚從橋上走過,便將其誘入水中溺斃,若有貌美女子經過,便強行將其拉水水中淹死。

源冬柿想了想,問道:「你是說,橋下的那個女鬼,是橋姬?」

晴明笑道:「那位姬君芳名在下並不知,不過她既然亡於橋下,姑且便先喚作橋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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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你是這樣的陰陽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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