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水占卜之四

4.水占卜之四

來人相貌俊美,氣質文雅,一身白色狩衣,狩衣之下是極為清爽的青碧色單衣,一手執著蝙蝠扇,輕輕在另一隻手的手心敲打,姿態瀟洒,像是一個午後閑庭信步的貴公子,不經意間便走到了這座遠在京郊的橋頭。

源冬柿看著這位自稱安倍晴明的年輕男子,內心是複雜的。

雖然肝過不少遊戲,看過不少漫畫,但她對於安倍晴明的第一印象,確實是晴明浮世繪裡面那個和藹可親留著山羊鬍的圓臉老頭子沒錯,就算手游陰陽師里的安倍晴明是個膚白貌美的大好青年,並且一開口就是佐助的聲音,她還是……覺得那個老頭子才是她命中注定的晴明。

就像她一直無法看任何歷史人物為主角的言情小說,因為只要書里出現「劉徹握我的手,眼中滿是深情」,她就莫名其妙想到高中歷史課本裡面挺著啤酒肚的漢武帝畫像,然後一個冷戰,熊熊燃燒的嫖男主之心就此熄滅……

此時,她盯著這個安倍晴明,看了半天,也沒在他身上發現一點「和藹可親」的跡象。

看著這個陌生的安倍晴明,她覺得她的世界觀都要崩塌了。

這位不是她命中注定的晴明的晴明將紙符遞給她之後,便越過她,悠悠然踏步上了橋。源冬柿跟著他轉過頭,只看見之前還氣勢洶洶追著她打的燈籠鬼此刻已然安靜如雞,乖乖地豎在了橋頭,盡忠職守地做著一隻燈籠。

式神的社會也是如此的欺軟怕硬,崽啊,阿媽很是失望。

此時天色已有些暗沉,附近行人都是匆匆往家裡趕,這座橋上的二人一燈倒是沒多少人注意到。

安倍晴明走到橋中央的橋欄處便停下了腳步,他剛止住步子,便聽見遠處傳來隱隱鐘聲,源冬柿循著聲音望去,遠處的山峰林間一點一點的火光跳動,不似野火般熱烈,帶著一種朝聖般的靜謐。

那應該是山下通往貴船神社的參道上的獻燈燈光。

「貴船神社的晚鐘。」安倍晴明道。

源冬柿瞭然般地點了點頭。

安倍晴明轉過身來,笑著問道:「姬君可是初至平安京?」

源冬柿愣了愣,然後道:「你怎麼知道。」

「這便是咒啊。」安倍晴明輕敲手中蝙蝠扇,道。

作為科學世界生長的大好青年,雖然來到如此不科學的世界,但源冬柿還是不信咒的,她問:「那你猜猜我是從哪兒來的。」

安倍晴明笑笑,輕聲道:「從不可說之地而來。」

源冬柿面上不顯,然後心中已經浮出兩個大字「卧槽」。

這麼玄學,看來這應該確實就是她命中注定的那個老頭子晴明年輕的時候了。

她正準備問晴明她到底啥時候能拿到心愛的手機肝遊戲的時候,晴明已經扭過頭去,望向貴船神社的方向,問道:「姬君可是看見了橋下的那位姬君?」

源冬柿眨眨眼,然後道:「你看見了?」

「自然。」晴明點點頭,「還是一位相當羞澀的姬君,只看了在下一眼,便離開了。」

源冬柿:「……」

你確定橋下那位小姐不是跟你旁邊那隻安靜如雞的燈籠一樣嗎?

晴明搖搖頭,嘆氣道:「看來在下現在還不夠吸引這位姬君呢。」

源冬柿:「…………你想吸引她……」

……來幹嘛?

晴明用蝙蝠扇輕輕拍著掌心,有些苦惱地說:「不說這個了,姬君可曾聽聞貴船神社大有名氣的水占卜?」

「自然。」源冬柿點頭道。

「姬君初來乍到,想必雖有聽聞,卻還未嘗試過。」晴明微微側過頭看她,眼中帶笑,「想去嘗試一下嗎?」

「不,一點都不想。」源冬柿正色道。

因為水占卜的一個「凶」,她至今沒有抽到大天狗,這是她一輩子的痛,她一點都不想這樣的痛苦再增加一項了。

然而晴明就像沒有聽見她的拒絕一般,轉身便朝貴船神社走去,走了幾步,他又回過頭來,眼中帶了些疑問:「姬君怎不跟上?」

源冬柿:「不……晴明先生……我說的是……」

「姬君的燈籠都跟上來了。」安倍晴明道。

源冬柿往他旁邊一看,那個之前佇立橋頭的燈籠鬼此時正飄在他身旁,燈籠光亮原本極為有限,然而此時這點光亮卻極盡所能地將晴明包裹於內,使得晴明在已近黑透的夜幕之下彷彿自帶聖光。

源冬柿嫌棄地看了一眼這隻吃裡扒外的燈籠鬼,然後艱難地向前邁了一步。

不管怎麼樣,她還得靠晴明調查出紫姬頸側那道詭異黑印的來源。

晴明欣慰地笑了笑:「在下就知道姬君對水占卜極有興趣。」

源冬柿面無表情,此刻她想起了將她拉進路邊美容院稀里糊塗辦了張會員卡的美容師所支配的恐懼。

安倍晴明如果去了美容院,業績應該相當不錯。

源冬柿去貴船神社遊玩的時候,正是十一月的上旬,那時正是京都的賞楓季。空氣中略帶濕冷,漫山皆是艷麗得灼人的紅,紅葉打著旋緩緩飄落,與神社鳥居前朱紅漆柱的參道獻燈,形成了深秋貴船的醉人之景。

除了水占卜測出了「凶」,其他一切都很美。

而此次源冬柿隨安倍晴明來到貴船山腳下時,天已經完全黑透,月光在茂密的貴船山林之間只能滲透些許,燈籠鬼的光亮支撐起有限的視野,直到他們緩步行至獻燈參道下。

那是條狹窄而陡峭的石階道,因常年潮濕,石塊之間還長滿了綠幽幽的青苔,石階道兩邊樹立了密密麻麻的朱紅漆柱的獻燈,獻燈徹夜不滅,光亮微弱而安靜,然而一盞連著一盞,卻將這處山林的黑夜照得透亮。

源冬柿還是第一次看見晚上的獻燈參道,她踏上一層石階,走到最前面的一盞獻燈前,那詹獻燈的朱漆尚新,還未有水漬,應當是新立不久,燈柱上掛了一塊小木牌,上面以極為工整地寫下了「優子」兩個漢字,以及一串生辰八字。

「伴奐爾游矣,優遊爾休矣,藤原中納言倒是相當寵愛這位四女公子呀。」

源冬柿扭過頭,安倍晴明正站在她身後,看著獻燈上的那塊名牌,笑著道。

源冬柿一挑眉,道:「你怎麼知道這位優子小姐便是藤原中納言的四女公子?」

晴明笑笑,並未答話,他朝源冬柿走了幾步,飄在他身邊的燈籠鬼也極為體貼地隨著他往前飄移,將源冬柿身周照得極為亮堂。

他一手拂開狩衣的衣擺,在源冬柿身前姿態瀟洒利落地半蹲下,伸手在源冬柿腳邊捉住了什麼東西。

那東西在他手中拚命掙扎,然後發出一聲幼兒啼哭:「你放開我!放開我!」

源冬柿借著燈籠鬼及獻燈的光亮仔細一看,卻見安倍晴明竟然捏住了一隻通體黃色的小鬼的腳踝倒提著,那隻小鬼一邊掙扎,一邊向源冬柿看去,大大的眼睛里滿是淚水:「姐姐救我!」

源冬柿與那隻小鬼對視半天,才確定,這玩意兒確實是天邪鬼黃沒有錯,只是如今它腳下並不是那隻呯呯亂響的大鼓,而是晴明捏著它腳踝的手。

源冬柿想了想,還是說:「放了它吧。」

晴明眼中笑意愈深:「姬君確定要在下放了它嗎?」

源冬柿總覺得此人眼中甚有深意,然而天邪鬼黃求得可憐,雖然她也知道安倍晴明不會為難這些小鬼,但還是覺得於心不忍,便重重點頭:「嗯。」

晴明手一松,天邪鬼黃哧溜一下就躥出了獻燈參道,溜進了一片漆黑的山林之中。

晴明一手扶著膝部站起身來,拍了拍狩衣上的摺痕,道:「其實我本想說,這隻天邪鬼黃做了些壞事的。」

「哦?做了什麼壞事?」源冬柿問,N級式神天邪鬼黃除了敲鼓擾民還能幹啥。

「它打算鑽進姬君的裙裾里去。」

源冬柿:「……」

源冬柿深吸一口氣,道:「你為什麼不早說。」

晴明挑眉:「我看姬君態度堅決。」

「你要早跟我說,我的態度就是另一種堅決了。」源冬柿面無表情地咬著牙,「這位先生,你一定是故意的。」

看著傢伙笑得那麼有深意,就知道沒什麼好事。

晴明手持蝙蝠扇抵在下巴上,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今已邁步於獻燈參道,便應洗滌心靈,擯除嗔念才是,待走過鳥居,便是走入龍神之處,姬君,勿嗔,切記,切記。」

源冬柿:「……」

這不是她命中注定的晴明,不是,絕對不是。

她斜眼看向身邊的燈籠鬼,希望這隻屬於她的式神能夠感受到她此刻的嗔念,代表燈籠懲罰他。然而這隻燈籠只是用大眼睛看著她,用眼神告訴她:

「此時我只是一隻安靜如雞的燈籠。」

好吧,她放棄跟式神進行心靈層面上的溝通了。

兩人一燈拾級而上,參道兩旁的獻燈密密麻麻,也不知有多少人前來貴船神社參拜捐燈,源冬柿扭頭看著這些獻燈,處於好奇,便格外留意了一下獻燈上的名牌。而晴明則看著她一邊上石階,一邊注意那些獻燈,便道:「姬君似乎對這些獻燈上的故事極有興趣。」

源冬柿愣了愣,隨即扭頭看向晴明,點了點頭:「嗯。」

晴明笑了一聲,道:「姬君方才不是問我,如何知道那位將名字掛在獻燈上的優子小姐便是藤原中納言那位一病不起的女公子嗎?」

源冬柿一撇嘴,學著晴明的腔調:「『這便是咒啊』。」

晴明失笑,道:「姬君倒是很會模仿在下。」

「晴明先生見笑了。」

晴明叫蝙蝠扇合起,在手掌心輕敲,道:「數年前優子小姐長姐梅壺女御染病,在下曾隨師父師兄進宮為女御祈福,與優子小姐有一面之緣。」

源冬柿點點頭:「一見傾心,當晚便書信一封,辭藻華麗,情真意切,從此深情牽繫,鴻雁往來。」

平安京的貴族嘛,她懂。

「非也非也。」晴明擺了擺手手中扇子,然後道,「當晚給在下寄出書信的,乃是優子小姐的未婚夫,左近少將。」

源冬柿:「……」

喵喵喵???

這是什麼發展???

晴明渾不在意地一笑:「第二日,在下再次前往梅壺為女御祈福時,便被左近少將一通大罵,還惹得師兄差點與左近少將打起來。」

源冬柿艱難地:「……你辛苦了。」

她可以想象,寄出情意綿綿的書信一封,卻沒有收到任何回信的左近少將惱羞成怒,偶遇晴明,便收不住嘴一通大罵,而與晴明同行的師兄賀茂保憲一聽:啥?你罵我師弟?誰給的膽?

……然後擄袖子就是干。

晴明微一側,泫然欲泣,柔柔地說:「左近少將,師兄,你們別打了。」

源冬柿打了個冷戰。

總感覺晴明不僅可以去美容院拉客,還可以去當校花的貼身保鏢……裡面的校花啊。

晴明並不知道源冬柿的腦洞已經開往天外宇宙,而是繼續說道:「前些日子,優子小姐到貴船神社祈福占卜,回來之後一病不起,僧侶祈福祛邪也毫無作用。於是,左近少將便求到了陰陽寮處。」

源冬柿攤手:「……然而陰陽頭現在已經是差點與他打過一架的你師兄。」

「所以師兄拒絕了。」

賀茂保憲倒是乾脆。

「然後左近少將帶著好友博雅三位來到師兄住處,請求師兄幫忙。」

「你師兄看在博雅三位的面子上答應了?」

「不,他還是拒絕了。」晴明微笑。

賀茂保憲倒真的很是乾脆啊。

源冬柿眨眨眼,道:「那既然你師兄拒絕了,為什麼你還是來到了貴船神社。」

「後來,左近少將硬著頭皮來到了在下的住處。」

「你就這麼答應了?」

清明搖頭:「不,在下還是拒絕了。」

「為什麼?」

「懶。」

……從一方面來說,安倍晴明,似乎,也是挺乾脆的。

源冬柿此時已經抓狂:「告訴我!你為什麼會來到貴船神社!告訴我!這麼一個簡單的理由你為什麼要扯這麼多!」

「呵。」安倍晴明打開蝙蝠扇,掩住唇角輕輕笑起來,「要走過鳥居了,姬君,戒嗔,切記,切記。」

源冬柿抬頭一看,果然,他們已經行至貴船神社的鳥居之前。

鳥居乃是神域入口,用以區分神界以及凡人居住的世俗界,一旦踏過鳥居,便是踏入神之居所,言行舉止應分外注意。

源冬柿最後乜了晴明一眼,正準備踏過鳥居之時,忽然瞥見右邊的獻燈旁有個人影。

她扭過頭,借著旁邊獻燈微弱的光亮,看見了一個穿著灰色僧袍的人,他背對著源冬柿,站在一盞還未點亮的獻燈前,將沾了火的火摺子置入燈罩之內,燈罩內浸滿了燈油的燈芯引了火,慢慢地在最頂端綻出一團小小的火苗。

待火苗逐漸長大,他才甩手將火摺子滅掉,將燈罩合上。

「將參道上的獻燈一盞一盞全部點亮,這不是還未受具足戒的小沙彌的每日修行嗎?」晴明問道,「彌真大師今日怎會親自前來點燈?」

那名僧人緩緩扭過頭,露出一張蒼白而俊朗的臉,他一手五指併攏,豎於胸前,一手則握著一串念珠,身材高大,一身樸素不過的灰色僧袍也被他穿得極有氣質。然而他眉眼之間卻有一股深深的疲倦,見到晴明,眼中微閃,然後勉強一笑,道:「心凈無分別,猶如太虛空,慧燈破諸暗,是彼之境界。點燈一事,無論修行深淺,皆可在此得悟。」

晴明點點頭笑道:「不愧是彌真大師,受教。」

彌真笑著搖搖頭,然後道:「晴明先生難得來一次貴船神社,倒是來取笑我了。剛巧前些日子我得了些唐國來的好茶,你定要品一品。」

說著他作了個邀請的手勢,晴明笑著應邀,走過源冬柿身邊時,借著蝙蝠扇遮掩,悄悄在源冬柿耳邊說:「此番來的巧,剛好碰見此人。」

說完,便合上蝙蝠扇,隨著彌真走過了鳥居。

源冬柿愣了愣,再看彌真的背影,心中有些奇怪,難道藤原優子小姐以及紫姬的怪異之象,都跟這個僧人有關係?

她抬頭看了看簡單而不失莊嚴的貴船神社鳥居,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又將身上的小掛理整齊,橫在胸前的懸帶撥正,這才鄭重地邁步踏過鳥居。

在跟隨彌真及晴明步入神社之前,她又下意識地扭頭去看彌真點亮的最後一盞獻燈,那盞獻燈朱漆斑駁,已經十分陳舊了,而柱子懸挂的木牌上,空無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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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你是這樣的陰陽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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