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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度使府門前,車水馬龍,熱鬧非常。

以平安節度使的權勢,在這一州之中真正是土皇帝般的存在,下屬官員們來拜年的絡繹不絕,大車排列有序,連附近的街道都堵塞住了。

門前的積雪一早被打掃得乾乾淨淨,石板上印著淺淺的轍痕。如今已是下午,冬日的暖陽一點兒都不熱烈,只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賈環邁步走出大門,回首望著垂下無數尖銳冰凌的飛檐,緊了緊身上的狐裘,暗中嘆氣。

只怕此後,他就再也不是侯節度的客人,而是遭其厭棄的一個小小縣令了。

看在榮國府賈家的面子上,或許沒有人明著下手搞他,但可想而知,他會被整個平安州的官場排斥和冷待。

套著件猞猁皮褂子的寄英等得不耐煩,跺腳縮肩,好容易見他出來,忙迎上來,將懷裡抱著的暖爐遞到他手裡,問道:「老爺,咱們回家吧?」

「嗯,回吧。」賈環四下一看,侯府外頭的大街上擺滿了同僚們的車,有的高大軒峻,有的裝飾華麗,自家來時乘坐的那輛青綢馬車淹沒其中,一時竟然找不出來。

其實,就連那輛簡陋的青綢馬車,也不是賈環自己的,而是他租的。幸好這裡是一州之首府,百業俱齊,還有馬車可租。

本來賈環的縣衙里也養了匹馬代步,他常騎的那匹留在京里莊子上了,這匹是來天水后重新去買的,一匹漂亮的、正當盛年的棗紅馬。他有什麼事,都是騎馬去。

平日里騎馬猶可,今日來節度府上拜年,也算半樁公務了,再騎馬而來,可就不太體面。何況這個天兒,騎馬也冷不是。

走了一陣,終於看到了那輛青綢車,趕車的是他新收的心腹孫二,這會子也不見蹤影了。

寄英忙說:「許是孫二在這裡等得冷,老爺先上車,我找他去。」賈環頷首,自上了車。寄英一溜煙的跑去叫孫二。

孫二果然就在附近,縣令早上進去,到中午還沒出來,他就知道是節度大人留飯了,許是天黑才出來。他又冷又無事,見這條街上節度府上的下人幫著看車,便跑到鄰近的酒店裡吃飯。

一壺熱酒,一盤花生米,一盆燉肉,頂兩個拳頭大的白面饅頭,熱熱的吃了。還多虧了賈小縣令厚道,逢年節給他包了個紅封兒,不然哪得這樣闊綽。

他家裡艱難些,兄弟四個,由寡母一手拉扯大,只有老大娶了妻,分出去單過,他排老三,光棍兒一條,錢都交給老娘收著,不然不許在家裡吃飯。他一向孝順,盤算了盤算,老娘收著錢,也使不到外人身上去,所以工錢一向是交了老娘收著去。老娘又精明,他有多少錢,一清二楚。年前他把工錢都交上去,給家裡辦年貨做衣裳,結餘的存起來。只有賈小縣令額外發的這個紅封叫他自己揣起來了。

吃完了飯,正在店裡看人賭呢,兩手籠在袖子里,旁邊就是火爐,也不冷了。正看得興起,寄英跑進來,笑道:「唉喲!我的哥哥,還看賭呢?老爺出來了。」

他吃一驚,忙跟著出去,抬頭看一看天色,說道:「怎麼這個時辰就出來了?節度大人既留了老父母吃飯,怎麼又這個時候就放出來了?」寄英道:「我上哪裡知道,要不你問老爺去?」

孫二當然不敢。

一溜小跑到了馬車所停之處,孫二忙隔著窗子請罪。賈環掀開車簾,安撫道:「你何罪之有呢?這麼大冷的天兒,要是叫你一直等著,凍壞了你,我心也難安。」

孫二覷他面色還好,猜著方才在節度府上應該沒出什麼大事,心下稍安,與寄英兩個人爬上車,從懷裡掏出皮手套,凌空甩下鞭子,安安穩穩趕著車子走了。

車內只有賈環一人,他抱著手爐,雙目閉合,被白色狐毛簇擁著的面容俊美非常,恍如玉雕,卻比這天氣還冷。

孫二想得不錯,方才在節度府上,確實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先是某個同僚若有若無的暗諷,賈環情知自己不佔優勢,只垂著眼,恍若未聞。

接著,侯節度的親信幕僚親自來解圍,和了回稀泥,強拉著二人喝酒行令,全程對尷尬的氣氛視而不見。賈環與那人面面相覷,心裡皆是呵呵,無可奈何,勉強湊了一杯。

宴飲是在侯府的亭子上,三面環水,一面引了曲折平橋到岸邊,從亭中延伸出來的一段橋上搭了錦棚,十步一火爐,溫暖如春。橋下的水面上結了堅冰,人可行走無礙,也鋪了一片大紅的綢緞,紅通通的,喜慶非常。水中央有小洲,方圓百里,其上有人。這亭子並不比賈家大觀園藕香榭的亭子大,侯節度的心腹又太多,安排不了這許多人,宴席一路擺到了錦棚里。

賈環既是官場新進,又是微末縣令之身,自然只配坐在錦棚里。他剛來赴任三個月不到,還不認得什麼人。舉人出身,和進士們也沒什麼同年情誼可敘。周圍的人都不搭理他,間或湊在一起小聲嘀咕,大概是在議論他辦的那樁蠢事。

以官場的角度來說,極冒失的一樁事。

他心知肚明,只默默的喝酒吃菜,不發一語。侯家的下人在一旁伺候著,笑語盈盈,他動哪一盤菜,就將哪一盤菜說道一番。

正吃著,遠遠的耳邊傳來琵琶聲,清靈婉轉,悅耳動聽,正發自不遠處的水中小洲上。抬頭一看,不知何時,洲中梅樹下坐了個白衣美人,時值冬日,她只著單薄的衣裳,烏鬢如雲,膚白如玉,面戴輕紗,低頭撥弄琵琶,有嬌羞不勝之態,更有清冷傲世之姿。紅衣的丫頭們圍著她,反而越發襯得她鶴立雞群。

美人在骨不在皮,這位白衣女子就是這樣的美人。雖然她覆著面紗,不知其貌,但只看那輕盈的身姿,綽約的體態,便知定是一位百里挑一的佳人了。

如此美人彈的曲子,就算不知所云,賈環也會多幾分耐心的。

正在此時,亭中走出一位侯家的清客,叫著他道:「老爺叫賈縣令進去。」賈環忙擱下杯筷起來,在周圍羨慕中夾雜著嫉妒、嫉妒中又隱含幸災樂禍的視線中,四下拱了拱手,三步並作兩步進亭中去了。

侯洪大馬金刀的坐在上首,已喝得衣襟微散,臉膛紫紅,身邊的人並不很多,起碼比賈環想象中的少。賈環上前幾步,心知自己得罪了侯洪,也不稱「世伯」了,改口稱「大人」。

他擺出一副謹小慎微的態度,侯洪卻很和氣,親熱地拉著他的手,口稱「賢侄」,問他初次執掌地方,有沒有什麼難處,還隱晦地提點了他幾句,叫他交好同僚之類。

賈環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明他的用意。侯洪卻自覺鋪墊夠了,凌空一劃,指著那白衣美人,笑道:「賢侄少年有為,前程遠大,家中卻沒有一位賢內助,這哪裡像個樣子?這是小女,若賢侄不棄,就許配與你吧!」

這個更突兀,且,這個做派,就不像是正經人家的女子。賈環不是歧視,只是這個時代階級分明,賈環自己作為最高的「士」階層,如果娶個下九流出身的夫人,不但賈政斷然不會認,還會打斷他的腿,就是社會的嘲笑也會跟隨他一輩子。

又不是真愛,他腦子被驢踢了,才會因為侯洪一句「女兒」,就答應娶這麼個女人。何況,是不是真女兒,誰知道呢?

他大為惶惑,躬身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侄兒不敢擅專。若世伯果然有意許以愛女,不如去信與我父親商議。」

見他不上套,侯洪面上流露出幾分索然之意,話也不再說,直接打發他去了。

賈環更不多言,回到自己席上,猶恐此事再生枝節,屁股略沾了沾座位,就推說酒醉,恐怕失禮,起身告辭了。

也許,他是放棄了最後一個與侯洪達成和解、依附於節度府的機會。

也許,他會被報復、被冷落、被穿小鞋,政績被人奪走,功勞不為人知。

也許更慘。

但他怎麼能低這個頭,受這個羞辱?一旦彎了腰,低了頭,做了人家的狗,這一輩子想再抬起頭直起腰的做人,難度不異於演三·級片成名的女星洗白!

此時坐在行進的馬車內,他面沉如水,心情倒還好,光棍地想到,得罪了就得罪了,大不了三年不挪窩,一直做個小縣令罷了。還省了拍上頭馬屁的時間呢。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多做些實事,橫豎也不指望上級青睞了,做些實事,也不枉做這一場父母官兒。

他輕輕打著拍子,嘴裡低聲哼道:「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噹噹一顆銅豌豆……」

侯府內,侯洪盤腿坐在炕上,衣襟敞,丫頭們拿著燙過的熱毛巾給他擦臉、擦胸膛,又取解酒石與他含在口內。

他麾下最得看重的心腹廖師爺坐在對面,軟巾裹頭,正襟危坐,慢慢啜著茶。

與一副武夫模樣的侯洪不同,他年過五旬,一身半舊的衣衫洗滌得乾乾淨淨,打理得整齊的山羊鬍飄然垂落胸前,因近年來頭髮越發稀少,只抓到頭頂以軟巾包裹,看著更是斯文儒雅,彬彬有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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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在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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