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過去:為什麼

20.過去:為什麼

出於隱蔽性考量,小隊只出動了四人,臉孔全掩在黑色面罩內。

他們走的時候並未與她告別。城市迷彩浸入別斯蘭的泯泯夜色,看上去不過是完整的月光缺損了一角。

四道背影,制式相同的面罩與迷彩服,借著夜幕掩映更難以分辨。而裴芮的眼睛始終照準其中一人,他全身輪廓分明,稜角削利,彷彿是一刀刻到挺拔的腰背處才收了鋒。

她看著他消失在視野邊緣。

別斯蘭是車臣共和國的主要城市之一,比莫斯科冷一些,風也硬一些,空中混雜著煙塵氣。即便如此,裴芮還是在安全屋外面多留了片刻,想偷空抽上一支煙,然而搜遍全身也沒找到打火機。

她無端開始想念他燃燒的煙口,和那一小盒干火柴。

燈泡瓦數不高,光線昏黃閃爍,只走到她腳邊就停住了。裴芮避回門口這一捧光里,等了等,才進屋。

安全屋不新了,一共兩層三個房間,裝飾簡單,結構複雜。她從長長的階梯上了二樓,顧北柯待在盡頭的卧室,守著一台無線電。

「他們走了?」她的腳步聲讓他回過頭,似有不滿,「不想帶就別帶,把我們留在這種地方算什麼意思……」

「涉及保密,還是偵查行動,沒法全程跟,讓我們到這來已經很厚道了。」

裴芮說著坐到床尾,將藏在包里的DV取出來,擺到手邊不起眼的角落。

屋裡只靠牆放著這一張床,窗戶細條窄框,幾乎照不進亮。遠離窗口的位置有一把摺疊椅,摺疊椅前橫一面窄桌。無線電就在桌上,裴芮仔細辨聽,依稀有沙啞的電流聲。

「他們有過交流么?」她問。

顧北柯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揉著眼回答:「目前為止還沒有。」

「累了就去睡一會,我來守著。」她提醒說。

顧北柯搖搖頭。

「沒事,今天起的晚,還挺精神的。」他輕快地微笑,唇邊有顆虎牙露出來。

裴芮「唔」了一聲,也沒再說別的,就那麼直條條坐著,面色淡淡的有些出神。

「怎麼了?」

目光無意間掃過她的臉,顧北柯伸手去她面前晃了晃,「笑得這麼開心。」

裴芮回過神來,下意識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角。

的確是上揚的。

「沒事。」她立即把嘴唇抿緊。

思緒依然沉浸在回憶里,還能感到下落時刺冷的風膩在頸間。

裴芮忽然問:「北柯,之前跳傘的時候,你緊張么?」

「有一點。」顧北柯語調壓著,「最緊張的是德米特里告訴我,你們的傘開晚了。」

「是晚了一會。」裴芮說。

她合了合眼,朦朧中望見那時被風吹亂的星空夜色,似乎男人微涼的身體仍在身後,與她緊密相貼。

不知怎麼,感覺有哪裡不對勁了。

她把呼吸調整平順,接著道:「……不過沒什麼危險。這樣的空降行動用的都是弧形傘,能當成滑翔翼用。在空曠的平地上方,只要留出一定緩衝高度,就不會有大礙。」

也許正是基於這一點考慮,尹伊格才會允許自己在空中延遲開傘。

可他從頭到腳沒有一點像是對這樣的冒險抱有熱情的人。他給她的第一印象有些冷淡,寡言少語,沒什麼情緒起伏,但也不好親近。

意識到更深層次的東西,是在第一次被他的目光觸動的時候。

他的體溫低,眼神和氣息卻燠熱,就像冰封之下的凍火。表面的寒冷罩在一團霧汽里,冰層融化到底,卻是滾燙而明亮的焰光。

「散開。」

她尚在深思,無線電里突然出現簡短利落的俄語。

尹伊格的聲音。

薄的、鋒利的、刀刃似的……

尹伊格的聲音。

「這次行動的目標,他們連提都沒提。」顧北柯話里有怨氣,也有困意。

「要麼是反抗軍的重要人物,要麼是反抗軍的軍事設施……」

裴芮沒再繼續揣測下去,而是聳了聳肩,「猜出來也沒用。文稿發回北京之前,必須經過駐地的媒體中心審查。要是猜對了,會被當作敏.感信息刪除。要是猜錯了,也就沒意義了。」

顧北柯用手肘撐著臉,勉強支起眼帘:「那還能寫什麼?」

裴芮耐著性子給他解釋。

「只能寫他們進行了一次軍事行動,稍微描述一下過程,不過地點應該需要模糊化處理。」

講到後面,她長吁一口氣,「這些都算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如果你想走戰地報道這條路,以後還得慢慢學。」

顧北柯點著頭,雙目搖搖欲墜,似是要睡著了。

裴芮便讓他躺到床上,自己坐進椅子,托腮注視著面前一台靜默的無線電。

「我在A3位置。十點鐘方向,去檢查一下。」對面不時傳來這樣的指令,裴芮聽著聽著,腦袋不知不覺向一側歪垂。

半夢半醒之間,無線電里有人用中文問:

「睡了么?」

是尹伊格。

她頭腦霎時清醒,想回應,又無從下手。

「不用回答。」他在那邊說,話音夾著風響,「盡量不要外出。」

裴芮嗤地一笑。

大半夜的,能去哪兒?

她動了動身體,換了個姿勢伏在桌面,竟然不太困了。

一直撐到天將亮未亮,一陣窸窣的動靜把她引下樓。尹伊格就在門口,面罩摘了下來,正在著手卸掉全身武器裝備。

「回來了?」樓梯拐角處,裴芮彎腰撐著扶手,一面走一面看他。

「嗯。」他說。

「累死我了。」季馬急不可耐脫去面罩,口齒含糊也不知在跟誰說。

「上樓休息吧。」尹伊格按了按他的肩,「我守第一輪。」

三人依次上了樓,周圍重新靜下來。

雖說是臨時用的安全屋,水電還都維持著正常運轉,一些生活必需品也很齊全。尹伊格在櫥櫃里找到食材,給自己做了個三明治。

「不困么?」

裴芮在邊上打了個呵欠。

「嗯。」他說。

氣氛格外沉悶。

裴芮不動聲色,眯眼看著他。

昨夜他的火焰燃盡,又被凍回冰層底下了。

她隨口打破一片完整的靜謐:「這次行動有什麼收穫?」

他不接腔,目光移向她,又藍又深。

裴芮理解了其中意味:「知道了,又是保密原則。」

沒能準時進食,胃部猛然發起抽縮。她的手頂上腹間,腰脊不著痕迹地微微往下弓。

注意到他的視線,裴芮輕描淡寫說:「老毛病,胃不太好。」

尹伊格悶了一下,倏忽道:「火腿放多了。」

他把三明治往她眼下一推。

裴芮不明所以:「嗯?」

「火腿放多了,有點咸,給你吧。」他說著來到窗邊,有意不再看她。

裴芮的目光跟著他走,漸漸地,唇角裂開一絲輕笑。

「哎。」她把三明治切了一半,快速吞咽,根本來不及嘗味道,然後過去碰碰他的肩,「有火柴么?」

尹伊格略一側身:「有。」

裴芮抬手,遞去根煙:「煙帶多了,有點沉,給你吧。」

「……」

她帶笑補了一句:「可惜沒有薄荷。你將就一下。」

火柴嘩然擦亮。

他默不作聲抽著煙,她盯著窗外空曠的荒地看。煙霧緩緩攀升,將視野染上一層虛白。

「最後一個問題。」過了一會,裴芮出聲,「行么?」

尹伊格:「嗯。」

裴芮:「昨天晚上,為什麼?」

尹伊格一時啞口無言。

再回想,他也不明白當時佔據整個腦海的衝動從哪裡來。他記得自己起了一個微毫的念頭,然而把這個念頭付諸實際的過程,他怎麼也無從追憶。

所以他沒有開口應答。

煙快燒及濾嘴時,忽地被人抽走。

猝不及防,她墊著腳送過身來,兩隻纖細的、骨肉均勻的手,輕柔地扶在他臉龐輪廓上。

雙唇就那麼抵住了他的雙唇。

她手勁不大,跟他比起來,這點力道更是輕得像兩枚樹葉。可他動彈不得,不是避不及推不開,只是動彈不得——她的目光、氣味、體溫與皮膚的觸感,無一不在誘使他就範。

天徹底亮了,空氣迅速升溫,一發不可收拾。滾辣的太陽曬到風裡,四處潑的花花閃閃。她眼睛也被曬得細細眨了一眨,睫毛剛好撥在他鼻樑上。

他的手抖得厲害,一下一下,緊隨著心跳頻率抽顫,根本脫離了頭腦的控制,不自覺地想托住她的腰,將她帶近一些,再近一些。

只要再多一秒。

再多一秒,迎面而來的就是潰敗和失控。

而裴芮卻在這時脫離了他。

他瞳仁的色彩藍得熒熒,藍得湛然,裡面倒映著的全是她。

她卻退到一步之遙。

「你……」尹伊格聲線滯澀,「為什麼?」

為什麼突然吻他?

為什麼吻到一半,又要停下?

「有時候我忍不住想,」裴芮的眼神不太清楚,發音也黏連著,像是在無意識地呢噥,「怎麼才能讓你熱一點?」

尹伊格懷裡驀地一沉。

她就這麼安靜無聲地睡倒了。

他垂眸望著她,指尖悄然探出去,似是想要碰觸什麼,在半空頓了良久,最終沉默著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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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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